周惠民
普魯斯特與瑪德萊娜可以說是文學史上最知名的組合。皇皇巨著《追憶似水年華》就建立在這塊小點心之上。在冬日的某一天,“母親讓人端來了一種扁扁的圓鼓鼓的甜點,叫作小瑪德萊娜,看上去,它像是用扇貝的貝殼做模子烘焙出來的。當時,我被陰沉沉的這一天和憂郁無望的下一天攪得心煩意亂,便機械地舀了一勺我已經泡上了一塊小瑪德萊娜的茶,送到嘴里。但是,就在帶著蛋糕屑的茶碰到我上腭的那一瞬間,我不禁渾身一激靈,注意到我身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東西經過”。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浸過之后送給我吃。緊接著,“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并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過去的形象,視覺的回憶,同味覺聯系在一起,隨味覺來到面前,后來被人稱為瑪德萊娜效應。在作者筆下,瑪德萊娜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但問題是沒有多少證據表明普魯斯特真的吃過瑪德萊娜。普魯斯特沒有留下這款小點心的配方,很多食譜書都聲稱你可以在自己的廚房里做出這款文學明星。美國作家,電視制片人埃德蒙·萊文決定親自下廚,制作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小點心,然后泡在茶里,弄出碎渣。他實驗的配方有美國廚神朱莉婭·查爾德的,也有法餐經典書籍中的,還有專門研究《追憶似水年華》中食物的《與普魯斯特進餐》一書中的,結果卻是沒有任何已知的配方能夠達到書中描寫的效果。
雖然《追憶逝水年華》里有關它的微妙滋味已經成了文學史上的經典,但小說的早期版本里根本就沒有什么瑪德萊娜。我們看到的是馬塞爾咬了一塊干面包。
也許小瑪德萊娜只是普魯斯特的虛構。那么,普魯斯特真的吃什么呢?在哮喘病讓他不得不限制飲食之前,普魯斯特是一個知名的老餮,因為吃得太多,他不得不穿束身衣。他興高采烈地描述自己的一餐:“兩塊腓里牛排,我吃得一點不剩,一盤炸薯條,還有奶油奶酪,一些格魯耶爾奶酪,兩個羊角面包,一瓶啤酒。”在寫給母親的信中他概括得更簡潔:午餐是我最喜歡的時刻。
隨著病情惡化,普魯斯特寫作的需要壓倒了吃的欲望,早餐成了最重要的一餐,當然也不是我們從他的小說中了解到的瑪德萊娜和茶,馬塞爾真正吃的是羊角面包和法式咖啡。仆人一早把這些送到他的床上,他在床上讀報,開始一天的工作。像瑪德萊娜需要泡在茶水里吃一樣,他將羊角面包泡在咖啡里。然后一天的其他時間幾乎不再吃東西。
普魯斯特的親信仆人莎莉絲特·阿爾巴雷驚嘆于作家在經過了多年的享樂主義飲食之后,竟然可以靠著這么點東西活下去。她說“最不尋常的一點是,活在過去所熟知和熱愛的食物的陰影下,他還能夠照樣生存、工作和生病”。沒有牛排和啤酒,普魯斯特的寫作(包括那些早晨的羊角面包)都像消逝時光里盛餐美食的遺跡,他靠著這些灰燼來喚醒回憶,這才是真正的瑪德萊娜時刻。
在普魯斯特家里,食用羊角面包是一種微妙的藝術,阿爾巴雷被雇用后,她學會了這套復雜的早餐舞蹈:首先把一個羊角面包和一杯法式咖啡遞給馬塞爾,同時一定要把另外一個羊角面包拿在手里,以便需要的時候(常常會需要)能夠快速地遞上。稍有延遲就是對他的高度冒犯。阿爾巴雷寫道。“把羊角面包和茶碟放在托盤上,然后走開,”她說,“不管做什么,都要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