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無法把悲傷溺死在食物中

夏不綠

1.圓滾壽司

壽司還不叫壽司的時候曾是個身高一米六五、體重九十五斤的單薄少女。后來大學四年沒見，回來時周圍人都嚇跌了眼鏡，眼前這個白白胖胖活像個剛從師傅手里捏好的飯團的女生是誰？

壽司其實挺好看的，她家和我一個小區，我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起玩，她是那種說話輕輕，笑容輕輕，就連體重也輕輕的女生，她成績好，考上北方一所大學，從此一別就是四年，這四年她就壓根沒回過家。

2.她哭的是自己

晚上寫稿到深夜，肚子餓了去樓下便利店買吃的。

“壽司？”我驚訝道，“你怎么在這兒？”

看到我，壽司臉一下紅起來，支支吾吾道：“我，我下來買點零食。”

我看了眼她籃里的東西：“你確定是一點？”

她呵呵干笑兩聲。

我們坐在公園長凳上，我剝花生，她吃巧克力，我繼續剝花生，她吃威化餅，我還在剝花生，她打開罐可樂咕嚕咕嚕喝起來。

“你這么吃沒問題嗎？”

壽司正在拆一袋薯片，對我說：“不吃心里難過。”

不吃心里難過，就成了壽司應付所有人的話。

壽司父母為了她的減肥大計還各自了分配任務。壽司媽負責從網上找各種減肥食譜在家鉆研烹煮，壽司爸則每天天一亮就把她拎起床出門跑步。

她蹲在地上，哭喪著臉對她爸喊：“你打死我算了！我死都不要再跑！”

壽司的父親深深嘆了口氣：“我也是為你好啊，你說你這么胖——”

然后壽司“哇”一聲大哭起來。路過的人站在一旁幫著壽司爸勸：“哎呀，你爸這也是為了你好，少吃一點也不會怎么樣啊……”

據說那天回到家后，壽司爸把壽司媽準備的減肥餐全部倒進了垃圾桶，雙手叉腰特別爺們道：“讓這些東西都見鬼！我女愛吃什么就吃什么！大不了我養她一輩子！看誰嫌！”

壽司的減肥魔鬼旅程也就此結束。

3.深夜醒酒湯

壽司大學的時候交了男朋友，這個男生我們叫他海苔吧。海苔是位廚師，在他師父開的小店里幫忙。壽司那天和同學玩到凌晨，肚子餓了，便一個人沿著街邊尋找還沒打烊的餐館。

撩開簾子，里面是木桌木凳，古色古香中帶著點日式和風的味道。

“你一個女孩子大晚上出來很不安全啊。”店里只有壽司一個客人，海苔在壽司對面坐下和她聊起天，“你是這附近大學的學生？”

“是呀。”壽司抬眼看了看海苔。

“你們店二十四小時營業？”

海苔點點頭：“等到了早上七點我師父就過來接班，我回去睡到中午繼續過來幫忙。”

“這么辛苦。”壽司驚訝得咂舌。

“因為我有嚴重的失眠癥。”說到這里海苔覺得有必要補充句，“是家族遺傳。”

第二次來這家店是壽司被男友劈腿，傷心的她一個人去酒吧喝酒，她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反正昏昏沉沉，走起路來不分左右東西，迷迷糊糊走到這家店外，沒多想，撩開簾子進去。

壽司眼睛透過放低的碗沿看向海苔，聲音糯糯的：“我餓了。”

店里沒剩什么，幾袋吐司，還有剩黃瓜和雞蛋。海苔拿出所有食材給她做三明治。“給你。”海苔把其中一半遞給壽司，自顧自大口吃起另一半來。

壽司想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喜歡上海苔的，很久后她在書上看到一句話，不需要關心我的人生取向宗教觀社會意識，只需要一個知道我昨夜煲了一鍋靚湯，夾痛了尾指，填了一首好歌的人。就是在這些微絲細眼棉干絮濕之中，釀出真正的感情。

4.無底洞

后來壽司搬出學校跟海苔住一起。不知怎么壽司父母知道了這事，聽說自己辛辛苦苦培養了二十年的高才生居然跟一個小餐館的師傅好上，壽司父母氣得直接以斷絕生活費作威脅，可那又怎樣，壽司絲毫沒有妥協。

“海苔每次做飯都會圍一條藏青色圍裙，后來他叫人在上面繡了我的名字。說是一做吃的就會想起我，想起我就能在烹飪里投入情感，有情感的食物才是世上最好吃的。

“海苔說以后存夠錢就開家館子，我們夫妻同心其利斷金，生一窩小兔崽子，人多吃飯才熱鬧，不要怕養不起，不要怕沒錢，全家人在一起就算白米飯也能吃得香噴噴。”

壽司一邊說起這些一邊在我家沙發上吃煮好的大閘蟹，她眼淚掉在蟹肉上，我真擔心會苦著她。可是就像我之前說的那個無底洞，再怎么傷心，那一整盤大閘蟹都進了她肚里。

察覺到壽司的不對勁是一個月后，我正在一家粉店嗦粉，壽司進來了，她看了我一眼，笑笑，又走出去。

原來壽司準備減肥了，這次不是父母逼她，是她主動想要減肥了。

5.食物填補不了空缺的心

壽司說，她整夜整夜失眠睡不著，起床去客廳找東西吃的時候，聽到父母房間里傳來說話聲。

壽司媽說：“壽司再這樣下去可怎么辦？”

壽司爸嘆口氣：“大不了我們養她一輩子。”

“早知道當初就不反對她和那個男孩子了。”

“人都死了，還說這些干嗎？就算不反對，生老病死這事也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壽司媽接著嗚嗚哭起來：“可是看到壽司那樣子，我這當媽的心也跟著難受啊……”

壽司走到廚房，看到鍋里還剩一半的湯，是骨頭冬瓜湯，上面已經冷出一層白膩膩的油。壽司開火將它重新熱好，倒出一碗站在廚房慢慢喝完。她突然之間就覺得不想再吃東西，食物慰藉人心，但真正愈合傷口的還是愛。壽司在那碗湯里喝出了海苔以前常說的烹飪情感，只有有情感的食物才是世上最好吃的。

壽司鼻子一酸，她差點就叫出海苔的名字，她在那個晚上夢到海苔，海苔說，壽司，你真胖，即使我死了也不會愛你了。海苔嚴肅地說，壽司，你這個死胖子，要是你嫁不出去我會死不瞑目的！

那句死不瞑目讓壽司一下從夢中醒來。

醒來后壽司決定減肥，后來發現了這個小餐館，她常來，因為里面的擺設氛圍很像海苔以前那家，壽司說里面有海苔的氣息。

“我很愛海苔，他死后我根本無法接受，我只能用食物填補心里的那個空洞。可是我吃了那么多東西，再也沒有吃到比海苔做的更好吃的飯菜。

“我看到父母每天一邊擔心我一邊還要強顏歡笑和我說話，他們怕一不小心碰到我的傷疤。他們一把歲數了還要整天為我擔心，我真是自私。”

說完這些，壽司抹抹眼睛站起身繼續忙活去了。她把這家店買了下來，重新裝修布置，店名改成“海苔和壽司的館子”。

我在店里點了份牛奶鯽魚湯，湯汁濃稠白皙，用嘴吹吹，喝一口，心暖掉半截。

突然想到一句話：長的是深夜，短的是人生。

這短暫的人生里，我們無非是想在一個孤獨的時刻有碗熱湯喝。在沒有你陪的歲月里，用食物填補空缺的心。但是再悲慟的時候都有結束時，站起來重新出發。擦擦眼淚，喝完熱湯，開始沒有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