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典·典中典

⊙劉 濤

修女茱麗

修女茱麗看見

說愛語的人嘴邊

飄動著美麗音符

天主還讓她

體會過

婦女墮胎時

胎兒們所忍受的那種

五馬分尸的劇痛

我們有著

不同的價值觀

本質善良、慷慨

但在死去的胎兒面前

我們都是

有罪的

[伊沙推薦語]劉濤是非非舊將，當年還有一重身份：“藍馬夫人”。不但自己是詩人，老公也是詩人和非非理論家，屬于1980年代先鋒詩歌的美麗傳說。如作者在小檔案中所供述的那樣：1990年代未見其詩，新世紀以后復出詩壇，微博時代重新活躍。隱約有所耳聞：她是天主教徒。我容易被中國詩人的宗教背景嚇住，一讀詩，還好啊，不是闡釋教義，而是抒寫心靈、表現人性。

⊙李 荼

我在陰影里踢到我的足尖

我在陰影里踢到我的足尖

我是擁有整個下午的窮人

我的裙子挪動我的貧窮

它——不怕死

我在陰影里踢到我的足尖

我的頭發

被我發現。

我的裙子來自一切植物的所有

我的頭發愿意

在那里死。

我在陰影里踢到我的足尖

我的足尖泛起一陣鳥鳴：

所有的白，如我的裙子

沒有，死亡的搖擺。

我的陰影里我的足尖踢到我。

[伊沙推薦語]來稿多多，稿海茫茫，我還是能夠從中尋找到一些特異的文本——本詩有著一種明顯的神秘感，既有阿赫瑪托娃所說的“神秘”，又有中國式的鬼氣，令我玩味再三。很明顯，“后口語”成了《新詩典》的“主流”，蔚為大觀，但那實在不是我有意為之“選”成的，而是符合當下詩歌寫作的真相，有人不免擔心起來，怕我忽視了別的寫作，完全不必，寫得好更容易顯出來。

⊙唐 欣

外省記

在煙臺火車站旁邊

離開車還有兩個小時了

他抓緊看了一場武打電影

玄武湖公園的午后長椅

臉上放著博爾赫斯的小說

他睡著了 夢見老虎

虎跑寺 他正喝著龍井

一個瘦子掏出工作證 我是

茶廠的 上夜班的時候

偷了點好茶 便宜賣給你

他正色道 這恐怕不好吧

對方訕訕地 這有什么呢

“沈陽啊沈陽 我的故鄉”

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

可能因為他也來自大工廠

也可能是在公共車里

售票員說 同志們 請先下后上

而這里是華北的小縣城

手扶拖拉機突突駛過

飯菜的味道很咸 大概

他們要干很重的活兒吧

在珠江岸邊的鐵橋附近

他則要了一碗咖喱炒飯

這兒跟印度有什么關系

他可還真的不知道

[伊沙推薦語]上上周，我在研究生《現代詩論》課上了很酷的兩節：讓全班同學每人從《新詩典（第一季）》里挑出一首“你認為最有問題的詩”，大家一起討論：到底是詩真有問題，還是同學的理解有問題，結果前者一少半，后者一多半。唐欣的詩雖未被挑出，但我認為他在詩壇上屬于后一種現象：同行與讀者的接受上有問題，譬如他的“淡幽默”“中國經驗”，經常遭遇沒感覺。

⊙德乾恒美

女 人

是啊

我該如何形容一個女人

一個我傾慕的女人

她佇立荒原

像一匹馬

打著響鼻

遠遠盯視著我

我慢步過去

摩挲著她的鬃毛

她黑色的眸子

眨動的長睫毛

肥碩的臀部

不時渾身打戰

甩開白色的長尾巴

多么標致啊

如果可以溯源

在哺乳動物分開的太古時期

她是否猶豫過以后成為

一匹如今的牝馬

或者經過刀耕火種

食肉寢皮

直立行走

成為一位靈長的美人兒

向我走來

[伊沙推薦語]德乾長詩了！這是初讀本詩時，我內心深處的聲音。《新詩典》正在大步走向它的第一千天，這將近一千個日子，我最快樂的時刻莫過于讀到一首真正的好詩，或者是看到某個詩人有了明顯的進步，而《新詩典》的這一千個日日夜夜，已經顛覆了中文現代詩的秩序和格局，改變了人們對中文現代詩的悲觀印象。我讀本詩有一大感慨：漢族詩人絕對寫不出來，勉強寫出必然假。

⊙艾 蒿

麻 醉

曾經我躺在手術臺上

為即將來臨的

全身麻醉

感到不安

但接下來平靜地接受

我知道我會醒來

我也見過販毒的死刑犯

躺在準備好的床上

為即將來臨的

全身麻醉

感到不安

但接下來他

也平靜地接受

[伊沙推薦語]我記得很清楚，2013開年之作的是艾蒿，他從4.0到5.0用了一年零一周。我直到此時此刻才意識到艾蒿所承受的壓力，因為我們同為長安詩歌節同仁，這一年來長安詩歌節總共舉行了28場，他至少有過20多次在我面前朗誦新作而不被訂貨的經歷，每一次與投稿不被采納無異，我待同仁苛刻如斯！這兩年艾蒿不容易，光手術都得做不止一次，本詩是生命之作！

⊙王 妃

瑜伽仿生學

貓伸展式

你就是貓

虎姿時

你就是虎

鳥王式

你就是鳥，亭亭玉立

……

現在是瑜伽時間，真好！

你想成為什么動物，你就是;

等瑜伽結束后

除了是個人，你什么都不是

[伊沙推薦語]王妃此番來稿中，有兩首愛情婚姻題材的也寫得相當不錯，但我從《新詩典》的全盤考慮而選擇了本詩——已有熱心人（我記得是唐突）注意到了：《新詩典》作品涉獵題材之廣，前所未有，這當然不是瞎貓逮住死耗子碰上的，而是我有意為之，請注意：我從來不屑于參與“寫什么”與“如何寫”孰重孰輕的爭論，因為都重要，都會帶來最終的不同。

⊙星落河

后遺癥

“不怨你

瞄得準些”

那人仰起頭向他喊

還故作豪情地笑

這幅畫面隨他年齡

越加清晰

常常把他從夢里拎出來

汗淋淋

而當時，他年僅二十

接到上級命令

參與槍決一批死刑犯

山坳里，他們被反綁著

跪下去

青草正好淹沒了膝蓋

[伊沙推薦語]我從自由來稿的茫茫大海中將這一根針撈出來，然后向作者要照片、要簡歷，然后在幾天前接到作者打來的電話：我第一反應是為他知道我的電話而感到吃驚，聽他講我們在2011年上海的一個詩歌活動中見過面，他拿詩給我看，我看過后還給他的詩提了一點意見——哦，我想起來了，確有此事，我的電話也就是那時留給他的，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是一件美好的事。

⊙水石子

靜水之動

靜水之動是潭上的流煙

靜水上的河流

在冬日的陽光下粼粼波光

撈月的蝦米每次都爬到水面

撈到一眼的迷離，清晰的空白

跳出水面的蝦米往下跑

每次都玉碎蝦米空

[伊沙推薦語]每次讀到心儀的文本，我也忍不住會去猜想作者的年齡和背景（在作者小檔案發來之前），自然也會有猜錯的時候，本詩的作者便是如此：從這個有點怪有點老的文本（我甚至聯想到了商禽的分行詩《逃亡的天空》），我猜想作者至少是70后以前出生的詩人，沒想到竟然生于1993年，不過這也暗合了一條已經掌握的規律：90后起點高，底子厚，很老辣。

⊙韓敬源

為病逝的人祈禱

那鳴叫的蛐蛐是誰的命

那枝頭的蟬聲是誰的魂

我從你們可能走過的路上走過

我在你們可能躺過的床上休息

[伊沙推薦語]長安詩歌節創設了一項非常有價值的獎項：《唐》青年詩人獎，評獎范圍在35歲以下，遂成1978年以后出生詩人的一場激烈競逐，成了80后詩人主導的第一項大獎，評選結果：韓敬源折桂，李異險負，他倆在分數上遙遙領先，令我感到莫大欣慰，并感慨萬千：這是厚積薄發、后來居上的佳例！在此我想對韓敬源說：你配得上這項青年大獎，但你領先得并不多，要冷靜。

⊙湘蓮子

婚 誓

你是我的伴娘

我是你的媒人

你說你

作死

也不做

前妻

并囑咐我

再熬

也莫熬成

前妻

我熬著

早熬成了

前妻

你早死

也死成了

前妻

[伊沙推薦語]一首神作！極端而典型，令人哭笑不得，令人感慨萬千：2011年9月，《新詩典》首次朗誦會在北師大舉行時，湘蓮子是“旁聽生”，連登臺朗誦的資格都沒有;2014年2月，她在所有女詩人中第一個來到8.0，在這兩年零4個月之中，我曾稱其為《新詩典》奇跡——我相信有人到現在都沒聽懂，讀懂這個奇跡你或許能提升自己。請當下最好的女詩人給女詩人拜年！

⊙小布頭

老年癡呆癥

她誰也不認得了

我喊她媽，她喊我母親

她怎么能忘記呢

曾經的歡愛，心跳，日漸孤僻的丈夫

黯然神傷的兒女，日復一日的

米缸、雞籠和滿地瑣碎

她的身體里，安裝了

一個特殊閥門，清除暗物質

只保留一顆露珠的距離

隔著她和我，以及這個清涼塵世

她變小。躲在黑夜和白天的交界

小到正好夠得到

神龕前領取圣餐的年紀

在接近天堂的地方，母親

正以穿越的方式，返回俗世，或者

借一種叫“老年癡呆”的疾病

回到我們中間，讓我們領受恩典

把母親當成女兒，重新愛一回

[伊沙推薦語]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電視上一些公益廣告拍得真不錯，有一條是關于阿爾茨海默病即老年癡呆癥的：飯桌上老父親把餃子朝自己衣服口袋里塞，說他兒子就喜歡吃餃子，其實兒子就坐在他身邊……畫外音：“他什么都忘了，還記得這個。”看時我想，《新詩典》還沒有占領這個題材，然后便來了：沙白推薦小布頭的詩，寫得相當不錯，以本詩給老年詩人拜年：有詩寫不會癡呆。

⊙李東澤

老 歌

老婆哼了首我熟悉的歌

哄一朵睡覺

此前我也哼過

甚至不是在一朵鬧覺的時候

我七八歲時就常聽

爸爸唱這首歌

果然老婆也是從小

聽媽媽唱過

她有時也還會突然想起

給孫女唱唱

我想我們的一朵有了孩子

也該會唱吧

就像我們的爺爺奶奶

骨灰都沒了

卻仍站在某處

用我們的嗓子在唱

[伊沙推薦語]本詩從題材到詩路，并沒有什么新奇之處，結尾稍有出神，但也是動作極小的，我讀了卻既親切又感動——反芻自己的感動能夠找到詩歌的至理：詩說到底是用來抒情的。我僅從李東澤入選《新詩典》的五首詩中便可以讀出這是一個愛老婆、愛孩子、愛家庭的好男人，讀有人一生的詩，卻讀不出任何一點私人的信息：你不能說詩是沒有真假高下好壞之分的。

⊙陳默實

廣場上

廣場上全是人

人與人之間，全是空氣

黑夜來臨，人群散去

只有空氣留了下來

只有空氣，蹲在廣場上

清理一下凌亂的自己

短暫的平靜之后

空氣與空氣之間，全是人

把空氣呼來呼去的

全是人

[伊沙推薦語]又是《新詩典》江油詩會的收獲。會方為此會印制了我所見過的最精美的詩歌小冊子，當時拿到那本小冊子，還沒等開會——沒等詩人本人親自站出來朗誦，我就將“江油詩人”那一輯通讀了一遍，并首先選定本詩——毫無疑問，它是這一輯中的最佳詩作。本詩寫得相當經典化，在“廣場”這種老元素中能夠寫出新意來，且游刃有余，足見作者實力。

⊙廖 ■

辛夷花

雀鳴風雨聲

春天劃過我的身體

到深山去

車來馬來駝來人來路來

笑來汗來歇來酒來唱來

陽光下

我悠然而來

千年寂寞無心 女兒紅香透紅塵

今日鳳冠霞帔 蓋頭下艷奪群芳

他們都是來看熱鬧

只我是來成親

[伊沙推薦語]我從來都堅信江油必有好詩人，現在的問題是：江油究竟有多少好詩人？我之堅信來源于我堅信必有偉大的東西在這塊土地沉淀下來，本詩讓我依稀看見了這種沉淀，有一種用語言無法描述的東西彌漫在詩中，構成極其獨特的味道。看來，注定將由《新詩典》來為李白的嫡系子孫——江油當代詩人平反、張目，我視之為老天爺賦予我的使命！

⊙南 人

門 牙

許多年后

我遇見我童年時掉落的

門牙

它長大了

靜靜地矗立在荒野之中

上面寫著

我的名字

[伊沙推薦語]前幾天我還在長安詩歌節上發感慨：并非北師大運氣好，天才都朝那兒扎堆，而是其傳統深厚、教學質量高、有名師坐鎮。南人又添佐證，我并不認為本詩寫得多么天才，而是對作者之訓練有素印象更深，鄭敏先生在其《英美詩歌戲劇研究》一書中對意象有非常專業的講解，本詩簡直是意象轉換的最好圖解，這樣的詩應當被收入教科書。

⊙向 瑩

地鐵上

幾乎所有人

都盯著手機

嚴肅 認真

屏幕點燃了

他們的臉龐

照亮了

整個車廂

忘帶手機的我

煎受著炙烤

慌亂中

我把右手插進口袋

再掏出來

仔細地閱讀著自己

掌紋的形狀

[伊沙推薦語]向瑩是我在本科和碩士都帶過的不多的學生之一，上一學期，她在碩士班里經歷了三四個月里飽讀近500首詩（《新世紀詩典》《當你老了：世界名詩100首新譯》）的洗禮，詩歌寫作有了長足進步，就像一次淬火。我對她說：“你爭取畢業前上一次《新詩典》。”——現在，她提前兩年做到了，好吧，那就爭取在畢業前寫出《車過黃河》般的名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