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鼻音在中國語言中的類型與共性*

燕海雄 江 荻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 北京 100081

論鼻音在中國語言中的類型與共性*

燕海雄 江 荻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 北京 100081

與世界其他地區的語言比較,鼻音在中國的語言中具有更為重要的音系價值。從調音部位和發聲類型的角度看,存在蘊涵關系;從鼻音的數量看,3個鼻音、4個鼻音和8個鼻音的類型最為常見;從語言的地理分布看,清化鼻音是中國西南少數民族語言中的一個顯著的區域特征。

鼻音類型 共性 清化鼻音 蘊涵關系

1 引言

鼻音在世界語言音系中極為常見,具有重要的音位價值。國際音標表中有7個常態鼻音。在中國的語言中,齦腭鼻音也較為常見,本文將該音段也算作常態鼻音。表1是8個常態鼻音的調音部位情況:

表1 常態鼻音的調音部位

發口音時,軟腭/小舌上升,咽腔-鼻腔通道成阻,氣流只能通過口腔通道呼出,這種情況下調節而成的音段為純口音;而發鼻音時,軟腭/小舌下垂,口腔內小舌或之前的某個調音部位成阻,咽腔-鼻腔通道暢通,氣流只能通過咽-鼻腔通道呼出,這種情況下調節而成的音段為純鼻音,也即常態鼻音。

通過上述鼻音的調音機制來看,發鼻音時,咽-鼻腔必須是暢通無阻的,而這種暢通無阻的前提條件是軟腭/小舌的下垂,因此在音理上而言,小舌部位之后是不可能形成鼻音的。這也就是國際音標表中小舌部位之后的空格反黑表示的原因。一方面,由于常態鼻音的調音部位和調音方法是一定的,但其發聲類型可以存在差別,因此可以形成一些基于發聲類型差別的非常態鼻音,如清化鼻音、氣化鼻音等;另一方面,由于受到之前或之后音段的影響,還可以形成一些基于組合層面的非常態鼻音,如前喉塞鼻音、腭化鼻音、唇化鼻音、后爆鼻音、鼻冠爆音、雙重鼻音、鼻爆復輔音等(Ladefoged&Maddieson1996:102 -136;朱曉農2007)。

中國的語言主要有漢語、藏緬語、侗臺語、苗瑤語、南島語、南亞語、阿爾泰語、印歐語以及混合語等。本文收集了148個中國的語言〔1〕其中漢語20個,藏緬語46個,侗臺語22個,苗瑤語7個,南島語16個,南亞語9個,阿爾泰語22個,印歐語1個以及混合語5個,具體的語言名稱見附錄。本文中的民族語言的鼻音數據來自孫宏開、胡增益、黃行主編:《中國的語言》,商務印書館,2007年;漢語方言的鼻音數據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匯》,語文出版社,2003年。中的鼻音信息(見表2),統計出鼻音的類型,試圖尋找不同鼻音類型在系屬和地理上的分布特征。

表2 中國語言中的鼻音數據

2 中國語言的鼻音類型

從鼻音的總量來看,148個語言共有637個鼻音,其中常態鼻音有535個,清化鼻音有102個。常態鼻音極為常見,占到總量的83.99%,這與Maddieson(1984:59)根據其UPSID數據庫獲得的比例極為接近(88.4%),這說明常態鼻音的分布在世界語言中具有共性。清化鼻音較為少見,占到總量的16. 01%,這與Maddieson(1984:59)的數據(3.4%)有較大的差異,從中可以看出鼻音的清濁對立在中國的語言中具有較大的音系區別功能。

從單個語言的鼻音數量來看,148個語言都有鼻音,其中最少的有2個鼻音,最多的有9個鼻音。2個鼻音的語言僅有1個(塔吉克語);3個鼻音的語言有57個;4個鼻音的語言有58個;5個鼻音的語言有5個,分別為布興語、堂郎語、木雅語、獨龍語、倒話等;6個鼻音的語言有3個,分別為拉珈話、普米語、史興語等;7個鼻音的語言有4個,分別為茶洞話、苗語、彝語、達讓語等;8個鼻音的語言有19個;9個鼻音的語言僅有1個,為阿儂語。具體情況見表3。

Maddieson(1984:62)指出,UPSID數據庫中有10個語言(占到總量的3.2%)沒有鼻音,7個語言(2.2%)僅有1個鼻音,且為常態鼻音。UPSID數據庫中最為常見的鼻音類型是2個鼻音的類型(占到總量的31.9%)、3個鼻音的類型(30.0%)和4個鼻音的類型(26.2%),三者加起來占到所有語言的88.1%。而中國語言的鼻音類型主要是3個鼻音的類型(38.51%)、4個鼻音的類型(39.19%)和8個鼻音的類型(12.84%),這三種類型合計占到所有語言的90.54%。其中93.75%的南島語和90.91%的阿爾泰語屬于3個鼻音的類型,回輝語(屬于南島語)、鄂倫春語、東部裕固語(屬于阿爾泰語)屬于例外。除了南島語和阿爾泰語在鼻音數量上有顯著性傾向之外,其他系屬語言鼻音數量的分布較為分散。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3個鼻音的類型是雙唇鼻音、齒齦鼻音和軟腭鼻音,4個鼻音的類型是在3個鼻音類型的基礎上多了齦腭鼻音,而8個鼻音的類型則是在4個鼻音類型的基礎上存在與常態鼻音對應的清化鼻音。

表3 基于鼻音數量的語言數據

從鼻音的調音部位來看(見表4),雙唇、齒齦和軟腭部位的常態鼻音最為常見。所有的語言都有雙唇和齒齦部位的常態鼻音,僅有1個語言(即塔吉克語)沒有軟腭部位的常態鼻音。齦腭部位的常態鼻音在漢語、藏緬語、侗臺語、苗瑤語等單音節為主的語言中較為常見,在阿爾泰語和南島語等多音節為主的語言中較為少見。僅有2個語言(即阿儂語、倒話)存在卷舌部位的常態鼻音,僅有3個語言(即仙島語、畢蘇語和獨龍語)存在硬腭部位的常態鼻音,僅有2個語言(即堂郎語、木雅語)存在小舌部位的常態鼻音,其他部位的常態鼻音未見。綜合上述數據,我們可以獲得基于調音部位的常態鼻音的等級序列,即:“雙唇 ＞ 齒齦 ＞ 軟腭 ＞ 齦腭”。

表4 基于調音部位的鼻音數據

Maddieson(1984:60)指出,UPSID數據庫中最為常見的鼻音是齒齦部位的,其后依次是雙唇、軟腭、硬腭、卷舌、齦腭等。這個等級序列與中國的語言有較大的差異。就數據看,不管是中國的語言,還是UPSID數據庫中的語言,雙唇和齒齦部位的數據并沒有顯著性差別。齦腭鼻音在UPSID數據庫中處在較后的位置,但在中國的語言中卻處在雙唇、齒齦和軟腭部位之后。這說明齦腭鼻音在中國語言音系中具有重要的音系價值。根據上述討論,即可為中國的語言建立三個常見的鼻音類型,如表5、表6和表7所示。

表5 常見鼻音類型1

表6 常見鼻音類型2

表7 常見鼻音類型3

3 鼻音類型與蘊涵關系

3.1 不同調音部位之間的蘊涵關系

從調音部位的角度看,雙唇、齒齦、軟腭鼻音極其常見,齦腭鼻音較為常見,硬腭、卷舌以及小舌鼻音極其少見,唇齒鼻音未見。從本文語料看,卷舌、小舌與硬腭鼻音(三者合稱A項)之間尚難看出蘊涵關系;齦腭鼻音稱為B項;雙唇、齒齦與軟腭鼻音(三者合稱C項),在148個語言中出現頻率相同,也不易看出三者之間的蘊涵關系,需更大的語料庫觀察其是否具有蘊涵關系,有待擴大語言范圍;A、B和C項之間卻存在著明顯的蘊涵關系,在中國的語言中具有共性,即:“A?B?C(A=卷舌、小舌、硬腭;B=齦腭;C=雙唇、齒齦、軟腭)”。在上述蘊涵關系表達式中,若有A項中的一個或兩個或三個,必有B、C兩項,反之則不然;若有B項,必有C項,反之則不然。

3.2 清化鼻音與常態鼻音之間的的蘊涵關系

清化鼻音較之常態鼻音少見,具體數值如下(見表8)。

表8 常態/清化鼻音數據對比

清化鼻音在調音部位上的分布也不均衡。其中雙唇、齒齦、齦腭、軟腭部位的數據比較接近,在現有語料中很難總結出一定的等級序列。但是與常態鼻音比較,表現出一定的傾向性:第一,較之常態鼻音,僅有五分之一弱的語言存在清化鼻音,出現頻率降低不少;第二,與雙唇、齒齦、軟腭部位比較,齦腭部位的常態鼻音較為少見,但是齦腭部位的清化鼻音卻增加顯著;第三,卷舌、小舌部位的清化鼻音未見,僅有1個語言(即仙島語)存在硬腭部位的清化鼻音,同時必須指出,該語言同時存在同部位的常態鼻音。從發聲類型的角度看,可以獲得清化鼻音與常態鼻音之間的蘊涵關系:“清化鼻音?常態鼻音”。在上述蘊涵關系表達式中,某個語言中若有清化鼻音,那么就必然有同部位的常態鼻音,反之則不然。

4 鼻音在不同系屬語言和地理分布上的特征

鼻音在中國語言中的類型具有共性,同時在不同系屬的語言音系中卻有各自的特征。結合表2數據,即可得出不同系屬語言的鼻音數量:1)漢語方言只有常態鼻音,沒有清化鼻音,每個語言平均有3. 45個鼻音;2)藏緬語既有常態鼻音,又有清化鼻音,每個語言平均有4.74個鼻音;3)侗臺語既有常態鼻音,又有清化鼻音,每個語言平均有4.86個鼻音;4)苗瑤語既有常態鼻音,又有清化鼻音,每個語言平均有6.71個鼻音;5)南島語只有常態鼻音,沒有清化鼻音,每個語言平均有3.06個鼻音;6)南亞語既有常態鼻音,又有清化鼻音,每個語言平均有5.89個鼻音;7)阿爾泰語只有1個語言有1個清化鼻音,每個語言平均有3.09個鼻音;8)印歐語(即塔吉克語)僅有2個常態鼻音;9)混合語既有常態鼻音,又有清化鼻音,每個語言平均有4.8個鼻音。

鼻音在不同系屬語言中的分布是不同的,根據上述平均數據可以列出如下等級序列,即“苗瑤語＞南亞語＞侗臺語＞混合語＞藏緬語＞漢語方言＞阿爾泰語＞南島語＞印歐語”。其中處在這個等級序列右端的漢語方言、阿爾泰語、南島語以及印歐語只有常態鼻音,沒有清化鼻音。這就說明,清化鼻音的有無與鼻音數量的多少有些關系,其深層關系可能與語言的單/多音節化程度相關。

從地理分布上看,清化鼻音主要分布在藏緬語(例如彝語、基諾語、怒蘇語、普米語、史興語、扎巴語、卻域語、達讓語、阿儂語、阿昌語、仙島語等)、侗臺語(例如水語、仫佬語、拉珈話、茶洞話、布央語、普標語等)、苗瑤語(例如苗語、布努語、炯奈語、勉語、巴哼語等)、南亞語(例如德昂語、布朗語、克木語、佤語、布興語等)以及混合語(例如誒話)中。從地理分布上看,清化鼻音主要分布在中國西南的云南省、貴州省、廣西壯族自治區以及與上述三省區毗鄰的地區,例如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的部分縣市以及西藏藏族自治區昌都地區的察隅縣等。在本文的語料中,中國北方的阿爾泰語和漢語方言中沒有發現清化鼻音,可見清化鼻音是中國西南少數民族語言的一個顯著的區域特征。

5 結語

鼻音在中國語言音系中具有重要的音系價值。就個別語言而言,鼻音所擔負的音系功能存在強弱的差別。從調音部位的角度看,雙唇、齒齦和軟腭鼻音最為常見,齦腭鼻音較為常見,其他部位的鼻音較為少見,不同調音部位之間存在一定的蘊涵共性。從發聲類型的角度看,清化鼻音蘊涵常態鼻音。從鼻音的數量看,可以建立三個常見的鼻音類型,即3個鼻音的類型、4個鼻音的類型以及8個鼻音的類型,其中3個鼻音的類型是雙唇、齒齦和軟腭部位的常態鼻音,4個鼻音的類型是在3個常態鼻音的類型上多了齦腭部位的常態鼻音,而8個鼻音的類型則是在4個常態鼻音的基礎上存在與之對應的清化鼻音。從語言的地理分布看,清化鼻音是中國西南少數民族語言中的一個顯著的區域特征。

Teaching and Research Section of Linguistics,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2007.Hanyu Fangyin Zihui漢語方音字匯[Vocabulary of Chinese Dialects].Beijing:Yuwen Chubanshe北京:語文出版社[Beijing:Language&Culture Press].

Ladefoged,Peter.2006.ACourse in Phonetics(5thedition).Belmont:Wadsworth Publishing.

Ladefoged,Peter,&Ian Maddieson.1996.The Sounds of the World’s Languages.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Maddieson,Ian.1984.Patterns of Sound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Sun,Hongkai(孫宏開),Zengyi Hu(胡增益),&Xing Huang(黃行).2007.Zhongguo de Yuyan中國的語言[The Languages of China].Beijing:Shangwu Yinshuguan北京:商務印書館[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

Zhu,Xiaonong(朱曉農).2007.Shuo biyin說鼻音[On nasal consonant].Yuyan Yanjiu語言研究[Studies in Language&Linguistics]2007.3:1-13.

作者簡介

燕海雄,男,1980年生,陜西米脂人。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語音變化與語音類型。

江荻,男,1954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計算語言學和漢藏語言學。

附錄 148個語言名稱及系屬關系

漢語方言(20個):北京話、濟南話、西安話、太原話、武漢話、成都話、合肥話、揚州話、蘇州話、溫州話、長沙話、雙峰話、南昌話 、梅縣話、廣州話、陽江話、廈門話、潮州話、福州話、建甌話;

藏緬語(46個):藏語、門巴語、白馬語、倉洛語、達讓語、阿儂語、景頗語、獨龍語、格曼語、義都語、崩尼—博嘎爾語、蘇龍語、崩如語、阿昌語、仙島語、載瓦語、浪速語、波拉語、勒期語、普米語、史興語、扎巴語、卻域語、羌語、嘉絨語、木雅語、爾龔語、爾蘇語、納木依語、貴瓊語、拉塢戎語、彝語、基諾語、怒蘇語、傈僳語、拉祜語、哈尼語、納西語、堂郎語、末昂語、桑孔語、畢蘇語、卡卓語、柔若語、土家語、白語;

侗臺語(22個):水語、仫佬語、拉珈話、茶洞話、布央語、普標語、壯語、布依語、俫語、臨高語、標話、侗語、毛南語、莫語、佯黃話、黎語、村語、仡佬語、拉基語、布干語、木佬語、蔡家話;

苗瑤語(7個):苗語、布努語、炯奈語、勉語、巴哼語、畬語、巴那語;

阿爾泰語(22個):滿語、錫伯語、鄂溫克語、鄂倫春語、赫哲語、朝鮮語、蒙古語、土族語、達斡爾語、東鄉語、保安語、東部裕固語、康家語、維吾爾語、哈薩克語、柯爾克孜語、烏孜別克語、塔塔爾語、撒拉語、西部裕固語、圖瓦語、土爾克語;

南島語(16個):阿美語、排灣語、布農語、泰耶爾語、賽夏語、巴則海語、邵語、魯凱語、鄒語、噶瑪蘭語、賽德克語、卑南語、雅美語、沙阿魯阿語、卡那卡那富語、回輝語;

南亞語(9個):德昂語、布朗語、克木語、佤語、布興語、克蔑語、京語、莽語、俫語;

印歐語(1個):塔吉克語;

混合語(5個):誒話、五屯話、唐汪話、扎話、倒話。

On the Typology and Commonality of Nasality in China Languages

Yan Haixiong Jiang Di

Institute of Ethnology&Anthropolog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81

The phonetic feature of nasality is an important value in the phonologies of Chinese Languages.There are implicit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place of articulation and phonation type. Three,four and eight nasals are the most common number of nasals found in these languages.The voiceless nasal is a significant regional feature of southwest minority languages in China.

nasal typology;commonality;voiceless nasal;implication relation

H004

A

1671-9484(2015)02-0125-06

2014年1月3日 [定稿日期]2014年11月19日

10.7509/j.linsci.201411.029178

*本研究得到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2&ZD174、13&ZD132)和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1CYY055)的資助。初稿曾在“2013漢語方言類型研討會”(中國人民大學,2013年8月22日至24日)上宣讀,得到鄭張尚芳、潘悟云、龍國貽、哈斯其木格等幾位先生的指教。《語言科學》編輯部及匿名評審專家提供了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一并致謝,文中錯漏概由第一作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