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很多詩歌膾炙人口,但是究竟好在哪里,要么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要么諱莫如深,故弄玄虛,說不清楚或者不想說清楚,這是中國文化中的惡習。我總覺得不肯金針度與人是不對的,所以今天不揣鄙陋,為大家論說之:
比如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究竟好在哪里呢?我們說,關鍵是蘇東坡在這首詞里展現了一個糾結的靈魂。
“我越乘風歸去”是要從現實生活中超拔出去的渴望,“又恐瓊樓玉宇”則是對于紅塵生活的戀戀不舍;“高處不勝寒”,是從許許多多人生頓挫中獲得的切身領悟,其實也是為自己不舍紅塵尋找到的很好的理由。你們看,東坡就是這樣一個遲疑彷徨的中年人。這是我們也會有的人生的感慨,有時被身邊的人或者事纏夾得煩惱,狠狠心想,索性拋了一切圖個清靜,但是隨即就有了種種現實的煩惱讓你選擇向現實妥協,讓自己沮喪地懷疑自己還是不是一個男人。這樣的人生你可以認為失敗,但是卻異常真實。我曾經對學生說,好的文學不是“導師式”的,動不動就對讀者指手畫腳,扮演指路明燈的文字最可厭了;而將自己的內心的彷徨與苦悶袒裎了出來的反而打動人心。說到底,人生都是自己去過的,在苦悶遲疑的時候,最需要的不是別人的指點,而是需要一個能夠一起承受的人。偉大的作品就是讓每一個讀者在人生的黑暗里不再感到孤單的作品。
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有兩股力量的對抗。比如理性的“我”和感性的“我”總是會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發生矛盾沖突,人生的選擇便會因此呈現出一種張力,讓人們的行為更有內涵、更為動人。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為何會無眠,因為分別的思念,弄得東坡實在無法入眠,他于是有了非常感性的埋怨:何事長向別時圓!說實在的,月自圓缺,干卿底事,但是這種無理的埋怨又恰恰是深情的流露,甚至因為情之深處,已經顧不得常識和事實了,這叫做無理而有情。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理性的聲音卻在告誡他:“不應有很”。在這里,我們不妨細細品咂這個“不應”,它真的是一個有意思的詞兒,只有面對確然發生、自己又不愿其發生的事情,我們才會說“不應”。所以,“不應有恨”,客觀上已經承認了自己有“恨”的情緒,只是自己實在不愿意這樣去“恨”,想勉力去從理智上排除這樣的情緒。不過大家有沒有發現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你的理智越想驅逐的,恰恰是你情感上越是固執地糾纏的。這就是我們真實的心理感受——東坡也不能例外啊。
在這樣的理智與情感的斗爭中,東坡拼命地為自己的理性尋找現實的理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在傳統的中國人看來,任何人間的因果都能夠找到自然界的暗示,而既然大自然已經暗示了某種必然性,人們自然也應該順天景命,低眉順目。不過“此事古難全”中,大家也應該能夠聽出東坡的無奈與慨嘆。這樣的表述,字面上是寬慰與坦然,但是隱藏在字面下的卻是內心的無奈和寂寞。這樣的句子,如飲茶,味道是有層次的,是隨著時間化開的。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全詞的結尾。這里“但愿”同樣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詞。“但愿”往往是不如意時候的期盼;千里共嬋娟,似乎美好,但何如“并肩共嬋娟”呢?所以這種借助于明月的“共”是對于“千里”相隔這樣嚴酷的現實的一種妥協。而這種妥協,居然還需要加上一個不確定的期待(但愿),這樣的無奈與傷感真的是深入骨髓的啊。
這首詞所展現的詩人,真的不能夠算是一個成功的人,他的寬慰與曠達實在也很勉強——注意,我們談論“曠達”的時候(比如說某人很曠達),往往是有一個悲涼的背景的——但是,這樣的狀態和情感恰恰又非常動人:我們不是在東坡兄那里獲得所謂人生的教益,而是找到了一個與我們一樣哀痛、寂寞、感傷的朋友。他把我們內心所有,甚至是我們以為自己未嘗有其實卻的的確確在內心深處隱藏的東西激發出來了,我們發現自己的情感居然在八九百年前就有了應和,讓我們終于覺得自己并不是獨自在面對生命的苦難,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