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鵬
(重慶大學建筑城規學院,重慶 400044)
傳統建筑是一個民族地域文化與社會生活的物質載體,是記錄一個民族歷史發展的永恒記憶。研究傳統建筑是為了全面深入地探究傳統建筑所具備的地域文化特征,更清楚地了解建筑與民族地域性文化之間所蘊含的深刻聯系,從而思索傳統建筑如何在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中,得到有效地保護與傳承。
鄂西土家族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少數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形成了自身獨特的地域文化與民族特色。土家族傳統民居具有其獨特的吊腳樓建筑形式,是其地理環境、功能結構、建造技術、生活需求、宗教信仰和文化傳統等因素的綜合表達,體現了其民族特有的精神內涵與民族特質。
1.選址與聚落結構特征
鄂西土家族長期生活在中國湖北省西南部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地處于湘、鄂、渝三省 (市)交界處的武陵山區,這里山巒起伏,溝壑縱橫,形成極具特色的山地地形。鄂西土家族主要以傳統農業生產為主,同時兼顧上山伐木以及采藥,臨水又可漁獵,為生活提供便利。因此背山面水是土家族村寨選址的理想條件,基地背后的山巒可作冬季西北風來時的屏障,面水則可迎接夏季南來的涼風。為了節約更多可耕作的平坦空間,建筑依山而架在半山腰形成吊腳樓形式,或建造在壘筑的土臺上。同時擇坡而居,也是避免洪澇,保證良好日照的理想方式。
鄂西土家族一般以聚族而居為基礎,整個村寨就是一個姓氏的大家族組成。因此土家族村寨多以十幾戶,幾十戶的組團為主,每個組團相對獨立,而組團間彼此又有聯系。宗族關系影響著鄂西土家族的社會組織及等級制度,隨著私有制及財產繼承關系的出現而得到進一步發展。在聚落形態上往往出現了宗祠為核心而形成的節點式的公共活動中心。尤其是一些歷史較為悠久的大型聚落,這種結構更為復雜而具有層次。例如利川大水井古建筑群,以李氏祠堂為中心,李氏莊園為副中心而形成具有秩序性,中心性的聚落結構,反映出不同層次的宗族結構關系[1]。
因為山地地形的復雜性,鄂西土家族聚落形態靈活多變,依山就勢,往往形成自由的線狀布局。建筑平行于等高線連續布置,道路順應地形以幾戶、十幾戶為單位串聯成線,戶與戶之間有間隙,形成各自的領域界限,不同高程之間各自形成群組,但又聯系緊密。每隔一段距離便設置垂直于等高線的道路,以連接不同高程,同時在兩側設明溝排水。聚落結構連續明確而有方向性,同時曲折蜿蜒,起伏而有韻律感,體現出一直樸實的原始美感。
2.建筑空間特征
鄂西土家族吊腳樓的傳統特征之一是以堂屋與火塘間為核心的空間組織形式。堂屋既為人用,也為神居,是居住者的公共活動空間,一般供敬神、祭祖、舉行婚喪、壽慶、宴請賓客及平時接待賓客好友等活動之用,是人神對話的空間媒介[2]。堂屋一般是開放的半室外空間,兩層通高顯得開敞而高大,以一種歡迎的姿態位于建筑的中軸線上,各個空間圍繞其展開。土家族民居一般都設有火塘間,位于堂屋一側。火塘間一般大概9米見方,主要有取暖御寒、烘干衣物、家庭娛樂聚會等功能,現在許多土家族居民把電視等設施放置于火塘間,使之用途更為豐富。
土家族吊腳樓的內部結構一般分上中下三層,坡地處吊腳形成為飼養牲畜或者放置雜物的下層空間,中間平層為居住空間,第三層用于儲存谷物農具等,各層之間以木梯連接。根據地形、功能需求、經濟情況以及審美意識的不同,每個吊腳樓會呈現出不同的形式。但是總的來說,在實際建造中,往往以幾種基本形式為摹本,衍生出其他相似的類型。
“一”字型:“一”字型為土家族最基本的吊腳樓形式,開間按一字形橫向排列,一般為3至5開間,每棟房屋的開間基本是單數。堂屋位于正中間,兩側為“人間” (或稱“房屋”、“人住間”)。“人間”常用板壁隔為前后兩間,前一間為火塘間,后一間則是臥房,為休息及儲物用。若為5開間及以上房屋,緊接著人間一側則會設置具有廚房、貯物及用餐房間。民居正屋兩端或背后常搭有坡屋,作為飼養牲口堆放雜物或廁所之用。
“L”型或“鑰匙頭”型:這種吊腳樓在“一”字型基礎上,在某一端向前加設一兩間“人間”,被稱作“龕子”,根據地形或形成吊腳。吊腳樓上層為廂房,外設挑廊,底層則架空或稍加圍隔作為儲存雜物或飼養牲口的空間。吊腳樓一般為兩開間,其進深比正房的進深小。這種形式具備一定的圍合意向,是土家族民居較常見的形式。
“凹”字型或三合水型:這種形式的住宅是在“一”字型基礎上,將兩端的“人間”吊腳,形成一正兩廂的形式。由于有兩端吊腳,因此也被稱為“雙吊式”。室外空間由三面建筑所圍合,封閉性更強,更強調了場所感與領域感。形式上的對稱,顯示出其更莊重的性格。
“回”字型或四合水型:也是土家族俗稱的“印子房”,是以中軸線對稱,圍繞天井形成完全封閉宅院的中國傳統形式,具有一定自我防衛能力,通常以大戶人家為主,根據院落天井的多少形成“三進二亭” “四進三亭” “五進四亭”等形式。常見的是“三進二亭”,建筑平面非常緊湊,以三開間為主,入口設門廳,天井內院后面為正廳,正廳兩旁為廂房[3]。
3.建筑美學特征
鄂西土家族的傳統民居為純木結構,多為穿斗式,柱、梁、枋、檁等構件以榫卯銜接,相互穿插搭接形成一個整體。當地習慣把落地的支撐結構稱為“柱”,把落在梁枋上的稱為“騎”,常見的有三柱四騎、三柱六騎、五柱六騎、五柱八騎等結構[2]。建筑以木壁板作為圍護結構,壁板常縱向鋪設以分割空間,壁板多為長方形木板,長度視建筑高度而定,寬度約10厘米左右。雕花鏤空的木窗框嵌于壁板間,形成虛實變化。屋頂為歇山式坡屋頂,整體較為平整,而吊腳樓處的翼角會有明顯起翹,有向上飛升之勢,使得建筑具有一種平緩舒展而又輕盈活潑的姿態。建筑尺度親切宜人,整體形態橫向舒展,匍匐于大地,與場地融為一體。而建筑的吊腳形式使其又像是微微地懸浮于大地之上,輕盈而自在。“座子屋”與“龕子”的自由組合,使得建筑千棟自別,相互競秀。同時建筑布局自由,依山而筑,鱗次櫛比而有錯落有致,使得建筑群落形成一個優美而豐富的整體景觀。
土家族民居的建筑美學不僅體現在其優雅輕盈的建筑形態上,更表現在其精美的細部裝飾上。土家族建筑的細部裝飾秉承了中國傳統建筑的藝術精髓,同時也具有其質樸的民族特色。其細部裝飾的構圖飽滿對稱,體裁多種多樣,造型精致有趣,是其文化、生活、宗教信仰的具體表現。
3.1門窗
土家族建筑的門窗裝飾雖不及徽派建筑的富貴繁復,卻體現出其自然質樸的特點。建筑正中堂屋或不設門,為半開敞空間,或設六合門,兩兩成對組成三對大門,在上下門中安裝門軸。門扇一般用木板拼成雕花門,其裝飾表現在其兩端的透雕或浮雕梭子話,中間則做成樣式豐富的門窗[4]。
窗戶在滿足其通風采光的功能性的同時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內涵。窗戶以正方形或長方形為主,根據功能需求有單個的也有兩三成組的。窗戶的裝飾樣式繁多,有“王字格”、“步步緊”、“萬字格”、“壽字格”等,形成上下左右對稱形式,中間為含有對幸福生活的美好祝愿,或表達敬重自然的文化寓意的各種精美圖案,豐富多彩,栩栩如生。
3.2屋脊
屋脊的裝飾也體現出土家族建筑的美學特點。建筑的屋脊由瓦片堆砌而成,屋脊中間的裝飾往往由兩片瓦片形成的葉狀格子為基本單位,組成“品”字型。“品”字型兩側則以瓦片依次排放,直至擺滿整條屋脊[5]。除此之外其屋脊頂飾還有各種不同形式,如四片瓦組成的古錢式,五片瓦組成的五角形,以及更為復雜的“福”、“壽”等字形。屋脊末端通常是一些簡單的翹腳,或用瓦片抬高,部分民居堆成簡單樸素的“回花脊”。整個屋脊不設脊獸,形式簡潔大方,質樸親切。
3.3欄桿、檐柱
欄桿是吊腳樓重要的組成構件,隨挑廊一起圍繞建筑的“龕子”形成一條裝飾性的線型空間。其鏤空的藝術處理手法與建筑木壁板形成虛實對比,突出了建筑懸浮于地上的輕盈之感。欄桿的樣式根據居民的財力與偏好各有不同,常見的有方柱式、圓柱式、“回”字格、“喜”字格、“亞”字格等有些欄桿,還在中央制作裝飾性的“美人靠”,來進一步增強欄桿實用性和形式美感[6]。
檐柱主要在其柱頭上進行吊瓜的裝飾形式,即把柱頭雕刻成一個飽滿的“金瓜”形狀,形式多樣,或精美細膩或簡潔大方。其柱身根據不同需求,或形成回紋和龍鳳紋的裝飾形式。
4.傳統建筑保護與傳承的現狀與反思
鄂西土家族傳統民居的建筑形式與技藝是當地居民對居住環境,建造材料等因素綜合考慮,長期的探索與創造,而形成的一種與其宗教文化、社會生活、自然環境相適應的建筑形式,具有特色鮮明的本土性。但隨著社會發展,生活需求的變化,現代化進程的沖擊使得傳統建筑的保護與傳承成為棘手問題。筆者以實地調研為基礎整理出三種當前鄂西傳統建筑保護與傳承所呈現出的現狀與問題。
4.1原始村落保護區
以保存相對完好的原始村落為基礎,以“整舊如舊”式修葺為手段,以整體式保護為策略形成原始村落保護區。以湖北恩施自治州宣恩縣的彭家寨為例。彭家寨作為第四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湖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也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命名的20個民族民間文化生態保護區之一[7]。村落的保護主要以政府主導,制定法律法規與發展計劃,投入資金,進行基礎設施建設,同時兼顧作為文化載體的村民的參與與互動的“合作式保護開發”模式,整個村落的傳統建筑與聚落結構基本以原始形態完好地保存下來。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現代生活需求的變化,使得部分建筑內部裝修風格發生變化.大量現代風格的家具被應用,部分建筑內部鋪成了瓷磚地板。同時由于經濟結構的轉變,土家族村民已經由畜牧業轉向農業。吊腳樓下方的空間或圍合成房間以存放雜物。
雖然彭家寨建筑群落的保護非常成功,但這種以政府為主導的保護區式的保護政策同樣存在些隱患。政府的經濟補助不能夠帶給居民長期的生活發展,生活條件、教育條件等不足,外來文化的沖擊,發展的滯后性都進一步使得傳統村落人口流失,村民的保護意識不強。
4.2現代化的土家族“小洋樓”
當前大多數受到現代化影響的鄂西土家族村民自發修建的新住宅,已經放棄了木結構的傳統吊腳樓形式,而更多的是采用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的現代建筑形式。這種低成本、施工方便、建造速度快、堅固實用的現代建筑更適應了當地居民日趨改變的現代生活需求。雖然當地居民在新住宅的處理上會繼承一些傳統建筑的元素。在空間上,以堂屋為中心的對稱布局,在二三層會模仿“雙吊式”突出兩側建筑體量。在裝飾上,門窗往往采用以傳統樣式為主的木門窗,屋頂仍以傳統坡屋頂為主,加以裝飾性的挑檐。但其白色涂料粉刷或以瓷磚貼面的外墻裝飾,各種西式風格的欄桿,各種傳統建筑元素的雜揉,以及毫無個性的建筑細部都凸顯出這種現代化“小洋樓”本土性與傳統性的缺失。
4.3景區仿古建筑
最近二十年,仿古建筑熱這一熱潮席卷了中國眾多名勝古跡。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它體現了國內一種對于傳統文化,民族認同感以及精神世界的訴求,然而仿古建筑的泛濫化、同一化、劣質化也是問題所在。大多數仿古建筑只是打著傳統文化的旗號,以謀求經濟利益最大化。例如恩施土家女兒城,大多數建筑都是典型的現代建筑加以拙劣的傳統元素裝飾。建筑尺度形制單一,并沒有傳統土家族建筑小巧玲瓏之感。建筑屋頂、挑檐、椽子都是以混凝土澆筑,形成拙劣的模仿,其翹角轉折十分突兀。其梁枋、檐柱的圖案裝飾同樣不倫不類。整個建筑群雜糅了各種文化元素,消解了土家族傳統建筑文化特性,混淆了游客的知識結構。
4.4保護與傳承
原始村落保護區的保護形式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完整的傳統建筑及其場所精神,以完全尊重傳統建筑真實性的方式來實現對物質文化的傳承。這種模式能真切而清晰地展現鄂西傳統民居最原始的建構關系,但卻難以順應社會的發展。大量自發建造的現代建筑即是土家族人對生活觀念與社會文化風俗的變化的訴求。這種異化的傳統民居以現代建造體系為支撐,建筑的經濟性與自由度更強,滿足了土家族的新的生活需求,但同時卻催生了建筑視覺與建筑本體的分裂。建筑的形態與結構的分離,裝飾特色以符號化的形式簡單粗糙地被貼附于建筑表面,不再與材料,構造方法相關聯。
在筆者看來,原始村落保護區形式是對傳統建筑以及傳統文化最尊重的一種保護形式,但是這是一種停滯的保護策略。保護區如同傳統文化的博物館,是其文化遺產得以保留與考證的場所。但這種模式只能是文化保護的一部分,真正的保護與傳承應該是建筑對社會發展做出積極而富有創造力的回應。新建筑應該在滿足土家族新的生活需求的同時,增加建筑的可識別性,塑造可識別的土家族村落建筑風貌。但這種可識別性,不應該是傳統裝飾的符號化拼貼,而是對其文化內涵進行深入研究后的抽象提取,不只是對建筑形的模仿,更是對建筑神的刻畫。應該從建筑的形態,空間,材料與細部裝飾、建構方式的關系角度出發,同時結合所處的自然環境等綜合因素,去理解與探究傳統建筑所具有的建筑神韻與場所精神。建筑的傳統性與民族性的保護與傳承應以演變的視角去看待,在創新與發展的基礎上,與社會的現代化進程有機結合,才是傳統建筑得以持續發展的有效途徑。
[1]胡平.鄂西傳統民居聚落影響因素分析 [D].武漢:華中農業大學園藝林學學院,2008.
[2]歐陽玉.從鄂西山村彭家寨現狀的調查兼議山村傳統聚落文化的傳承與發展[D].武漢:武漢大學,2005.
[3]羅仙佳.鄂西土家族傳統民居建筑美學特征研究 [D].武漢:武漢大學,2005.
[4]王思喆.論彭家寨吊腳樓的特色與傳承 [D].武漢:武漢理工大學,2014.
[5]辛克靖.族群·聚落·民族建筑——國際人類學與民族學聯合會第十六屆世界大會專題會議論文集[C].云南:云南大學出版社,2010.
[6]周傳發.論鄂西土家族傳統民居藝術的審美特色 [J].重慶建筑大學學報,2008,30(1):13-16.
[7]彭英明.土家族文化通志新編[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