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1.不管表面的物質構成、肉身遷移或情感來往如何熱鬧,生命在本質上都是孤獨的。在麻繩一般枯燥漫長的獨處中,像清點可憐財產的窮人,我時常試圖清點我前面生活中曾經擁有的好時光,我有些難過地發現,真正感到幸福時光像喜馬拉雅山頂上的空氣那樣稀薄,但同時,我又恍然一笑地發現,這稀薄幸福中的氧氣部分,實際上都是來自閱讀。
閱讀是最安全、最高效且最令人愉快的社交途徑。“我們閱讀不是因為我們不能認識夠多的人,而是因為友誼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縮減或消失,容易受時間、空間、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種種不如意事情的打擊。”——我喜歡布魯姆先生的這句話,因為他真寫到了我的心坎上。毫無疑問,能夠帶來幸福感的那些閱讀對象當然是經典。
由此,我時常對經典抱有感激涕零、大恩無以為報般的感情。試著想想吧,如果沒有這些偉大的作品,如果沒有對他們的閱讀,如果沒有在閱讀中那些復雜的感慨萬千,那無聲的智性交流所帶來的恐慌、細膩與汗毛豎立,人生將多么可憐、單薄,令人瑟瑟發抖!也許我寧可死去,或寧可成為一棵樹、木椅子或野狗。
經典是我榨取幸福的源泉——這樣的宣言也許顯得膚淺和赤裸,但我不回避這種偏頗,我一向把精神上的豐滿、流量充沛視為生活的最高級。
2.但經典同樣也是構成巨大不幸的根源。
對經典的崇拜、愛慕以及隨之而來的制造它、占有它的向往,像是深入骨髓的強迫癥,只要想到、提起,心情一下子就會變得肅默,并且覺得害臊、苦澀,感到終身被靈感所奴役的悲劇性。從這個角度而言,任何一個具有野心與狂妄想法的寫作者,都會被這種無窮無盡的癡心妄望所籠罩,他不可能擁有真正的寧靜與幸福,整個寫作生涯,就是一場無期的苦役,他幾乎每時每刻都被焦渴與躁動所鐐銬,時刻經受著對平庸的警惕與懼怕、對才華的自我打擊與否定,他邁出的每一步,不管是壞的或是不那么壞的,都像是走在無情的刀尖上——沒有一絲的憐憫。
我有時羞于承認這種無望的熱望,我千方百計地假裝輕松、享樂、滿足,實際上,我從來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輕松與享樂。經典在擁抱我的時候,也同時往我血液里注入了動蕩不安、嗜血難眠的毒素。
退一步地想、自我勸說地想,這可能正是寫作這一行當所必須配備的羞恥感,這是一種膽汁上的裝備,是長期安放在馬背上那沉重的鞍。這具鞍,會讓縱馬者不會太過放蕩、輕浮和自以為是。
3.窺看眾多的經典作家,其命運往往大起大落,似乎那正是孕育經典的重要曲線:曹雪芹,海明威,舒爾茨,凡·高,奧康納,蕭紅,川端康成……這個名單可以源源不斷地寫下去,他們殘敗慘烈的人生具有那樣高的審美性,好像他們心照不宣地在進行一場炫耀般的苦難史與神經質的比賽,同時也便于后人在觀看時施以深長的嘆息和感慨。
不免想到藝術生命與俗世生命之間的乖張敵意——壽終正寢的安穩人生,與靈感奇崛的藝術,莫非是不兼容、不調和的?這樣一想,便會不能正視自己這肥白的、室內的無風雨的生活,可是一個人,怎么敢先驗性地去責備命運所配給的苦難份額?并以此為借口去開脫靈感的欠豐以及與經典之間的無限距離?
4.由此也可以看到經典的一個怪脾氣:喜怒無常、不講道理。它像一朵美得令人張口結舌的花,可能怒放在最貧瘦的枝頭,卻聽憑龐大肥沃的園子里空空如也。你不能去跟它談條件,談政治氣候、物質土壤或時代需要。
不過,我就喜歡經典這怪脾氣,它像毀滅性的可怕地震一樣難以預料。你不要試圖加班加點,不要試圖日積月累,不要試圖足智多謀,哼,經典的產出與出現,毫無規律可言,這正是它華美不可方物的地方——一切有規律的、可以推算和經營的東西,實際上多么乏味和面目可憎啊。
5.話說回來,有的時候,對經典也會產生一種沒心肝的疲勞,感到一種判斷力上的退化與乖順,相對于被那些被早已被戴上永不退色的大紅花、被人們夸贊得起了老繭,并成了電腦輸入法中的固定詞組的傳統經典,我更注重那些耐人尋味的“小個子”。
是的,這些被忽略的“小個子”,他們還沒有成為經典,并且或許永遠也戴不上經典這頂大帽子,他們也只被小部分人的視若珍寶,并且他們的價值也有些忽上忽下搖搖擺擺,他們在海洋般的閱讀中沉浮不定,這樣的書目與作家我也同樣可以列出一長串,《死》、《遛鳥女》、《三個六月》、《身著獅皮》……多少次,我替他們欄桿拍遍,感嘆他們相對冷僻的命運……可平心而論,他們跟我們的關系好像更為親切!他們是我們自己在閱讀中“嗅”出來的,像黑毛豬在清晨歡快而辛苦地拱出泥土下那外形粗糲的松露,多么芳香,簡直沖鼻子啊、令人荷爾蒙瘋狂啊!
我的意思還包括,這種個體化的、標準模糊、帶有偶然性的發現過程多少也可帶來一點安慰——第一:我們現在所讀到的所有經典,在誕生之初,一定都飽受折磨、滿身的血水與泥濘,甚至命懸一線。第二:多少出色的令人悸動的作品,所得到的也只是黯淡的小束光線,或者說,在通往經典化的路上,他們只是兩側的林蔭大道,但他們所貢獻的那種姿態與養分,某種意義上,更為尊貴,飽含文學經典之路的滄桑與世故。
我們或者可以這樣想:漫漫長路,你算不上最好,但一定不是最糟,就算最糟又怎么樣,因為所有那些最好的,一定都是從最糟的路上走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