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彰



現代金融的復雜性要求金融機構不得不預測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況,在各種選擇之間進行取舍,預測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況離不開概率理論,而概率理論能發揮作用的基礎是構成概率評估基礎的信息質量及度量技術。在實施新資本協議與國際監管規則接軌的進程中,我國商業銀行正在面臨信用風險事件爆發更加突然、更加頻繁的市場形勢,要分析銀行信用風險的走勢,除了傳統的不良率指標之外,信用風險預測指標為我們前瞻性地判斷信用風險提供了嶄新的視角和完全不同的結果。
如何理解信用風險預測指標?
信用風險的惡化有一個過程,如何在信用風險惡化前期及早預測、把握風險的變化趨勢是銀行業面臨的挑戰。巴塞爾委員會要求銀行利用長期的歷史數據和統計方法模擬同類型信用主體的風險程度,動態把握信用主體變化的狀況,反復證明預測結果的可靠性。除非發生千年一遇的極端情況,否則只要在資產組合層面保證預測結果足夠審慎,銀行應該不會面臨滅頂之災。我國銀行業長期生存在利差被保護的市場中,對信用主體風險的識別尚未進入依賴精準量化工具的階段。在經濟持續增長階段,投資需求和消費需求的膨脹驅使企業不斷擴大再生產,企業擴大再生產意味著盈利持續增加,這時企業借助銀行擴大杠桿反而是安全的。當經濟出現趨勢性的增速下滑時,尤其是出現普遍的產能過剩時,市場競爭更加激烈,絕大多數企業缺乏擴大融資杠桿的意愿,選取合適的企業提供支持對于保證資產質量安全非常關鍵。
為了前瞻性地識別信用主體的風險,代表違約可能性和可能損失大小的風險預測指標(違約概率、違約損失率)變得越來越重要。我國的大型銀行已經具備了信用風險預測指標,接下來的問題是這類指標有多大的可信度?放眼國際市場,國際同業根據信用風險預測的時間段采用“返回測試”來判斷指標的可信度。通俗地理解,就是要根據預測指標的統計涵義用同樣時間段內實際發生的值與預測的值進行比較。無論是在整體上還是在個體上,預測值超過實際值即表明預測指標審慎,超過得越多,表明審慎程度越高;預測值低于實際值表明預測指標激進,低的越多,表明激進程度越高。這種方法不僅具有非常直觀的意義,而且可操作性和銀行之間的可比性較好。雖然任何預測方法都難以避免誤差,但是通過分析預測的絕對水平、相對水平和尾部值就可以對風險預測的誤差水平做出專業判斷。判斷絕對水平要看違約概率和實際違約率的距離。如果某個級別客戶違約概率是4.5%,而實際違約率是4.1%,那么誤差是9%((4.5%-4.1%)/4.5%=9%)。判斷相對水平要看預測低風險的債務人實際違約率是否比預測高風險的債務人實際違約率低。判斷尾部值要看預測最低風險的級別是否實際風險最低,預測誤差非常小,預測最高風險的級別是否實際風險最高,預測誤差也可以接受。只要有足夠的信息披露,信用風險的預測指標的誤差便會一目了然。
匯豐銀行是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中第三支柱信息披露較為完善的銀行,預測指標顯示匯豐銀行在預測審慎前提下達到了較好的水平,如表1所示。
從公司模型預測誤差的絕對水平上看,違約概率的誤差為38.30%,違約損失率的誤差為56.39%,違約暴露的誤差為27.66%。違約暴露的預測情況與實際情況最為接近。對公司違約概率模型進行進一步分析,2013年和2014年對應的各個級別債務人違約概率預測值與實際值差異狀況如圖1所示。
圖1表明,隨著預測信用風險的逐漸增加,2013年的情況顯示實際違約率也隨著逐步增加,預測情況和實際情況較為吻合。2014年在第17級出現實際違約率高于違約概率的情況,同時第17級的實際違約率也高于第18級,出現了預測情況與實際情況的背離。第17級以外的其他各個級別在2013年和2104年兩個年度違約概率均保持審慎水平。
我國大型銀行信用風險預測的誤差有多嚴重?
判斷我國大型銀行信用風險預測的誤差不得不面對一些現實障礙。首先,監管機構批準銀行實施內評法有覆蓋范圍,不是所有的資產都滿足實施內評法的監管要求,大型銀行獲批的資產類型也不完全一樣,有些資產形成的風險暴露難以相互比較。其次,即便是同類型的資產,大型銀行也同時獲批實施內評法,由于預測數據反映的是銀行管理信用風險的綜合能力,管理審慎程度的差異、內部數據質量差異和計量技術處理上的差異都會對預測結果產生影響。最后,大型銀行2014年的第三支柱披露中只有預測值,沒有實際值,判斷預測誤差缺乏客觀依據。即便如此,仍可以嘗試從大型銀行整體的平均風險權重、公司違約概率、零售的違約概率及違約損失率等指標中判斷各家銀行預測審慎程度的相對水平。
平均風險權重
平均風險權重是一個整體判斷風險的指標,表示扣除已違約的資產后,預計資產的信用風險狀況。不考慮各家銀行實施內部評級法的范圍差異,將內評法覆蓋和權重法覆蓋部分合并計算出整個信用風險的平均風險權重,如表2所示。
建行平均風險權重最低,與匯豐銀行2014年信用風險的平均風險權重43%基本相同。考慮到我國大型銀行主要是公司風險暴露,對照匯豐銀行公司風險暴露的信息披露,43%的風險權重大致相當于標普BBB到BBB+之間的信用風險水平。即使是平均權重最高的中行,52.5%的風險權重大致相當于標普BBB的信用風險水平,都在投資級別以上。說明大型銀行的對未來風險的判斷較為樂觀。
公司客戶違約概率
五家大型銀行對未來一年內債務人(主要是企業)違約的可能性預測如表3所示。
對未來違約情況預測農行最為樂觀,而中行最為審慎。由于信息披露中未能披露各級別客戶的實際違約情況,我們無從判斷預測誤差的絕對水平以及預測值是否客觀。圖2以違約概率小于0.5%為低風險,大于5%為高風險(不含違約),以違約概率0.5%~5%之間為中風險進行劃段,剔除中行的數據(披露的顆粒度難以和其他四行相互比較)后可以看出四家銀行預測的違約風險大小。低風險客戶中農行占比最高43.18%,中風險客戶建行占比最高88.38%,高風險客戶交行占比最高5.90%。或許是因為農行低風險客戶中涵蓋了金融機構客戶,其他行未含導致這一結果。
零售客戶違約概率和違約損失率
從風險同質性較強的零售業務來看,五行預測的信用風險差異性更加明顯,如表4所示。
以平均權重計算,工行、建行、中行預測水平較為接近,而農行和交行預測水平較為接近,交行預測的平均違約損失明顯低于其他大型銀行,如表5所示。
以平均權重計算,五行差異十分明顯。工行、農行較為接近,平均風險權重最高的中行是平均風險權重最低的建行的4倍有余,建行預測的平均違約概率和平均違約損失率遠遠低于其他四行,如表6所示。
以平均權重計算,交行不足中行的一半。交行和建行處于五行中較低的水平。
標準法監管改革會成為信用風險預測的枷鎖嗎?
全球金融危機后,強化標準法的監管要求和強化內評法的監管要求是兩個不同的方向。相對于內評法,標準法監管規則的優點是簡單、透明度高、可比性強,缺點是無法兼顧各種類型的銀行。標準法監管規則的缺點恰恰是內評法監管規則的優點。為了解決銀行內部評級法下風險參數的可比性問題,巴塞爾委員會大力推動信用風險監管標準的各項改革,新的改革思路準備以標準法計算出的風險加權資產作為內評法計算結果的下限,或者按照暴露類別設定下限。如果改革方案正式實施,實施內評法的銀行無論如何提升信用風險預測能力,在資本節約方面將最終將受制于標準法計算的結果。
我們判斷:標準法監管改革對中國銀行業表內最主要的資產將形成明顯的影響。按照標準法監管改革的思路,公司客戶評級一定使用年報信息。滿足資產負債率在65%以下,3倍杠桿左右,銷售收入10億歐元以上的公司客戶,適用最低的風險權重60%。按照上述三項指標值的范圍,將風險權重限定在60%~130%之間,每增加10%作為一檔,最高可以是300%。對于新建企業,如果不能提供杠桿率和收益數據,第一年的風險權重為110%。專項貸款最低的風險權重是120%,其中土地收購開發建設適用最低風險權重150%。如上文所述,根據2014年五行第三支柱信息披露數據計算,大型銀行所有獲批實施高級方法的資產整體風險權重平均數尚不及60%,而新的標準法規則將風險最低的公司客戶風險權重界定為60%,勢必將推高我國大型銀行整體的信用風險權重水平。
即使是銀行內部建立了違約損失率模型,2014年歐洲的銀行業監管機構已經將傳統的低違約暴露(銀行暴露和主權暴露)違約損失率下限設定為45%,對金融機構業務和主權業務的平均風險權重下限實施了實質性的限定。建議的改革方案以股權一級資本/風險加權資產和凈不良資產比率作為銀行信用風險權重的認定指標,最低適用30%的風險權重,從40%開始,每增加20%為一檔,到140%分為六檔。預計這一規定也會對我國金融機構之間的業務產生影響。2014年大型銀行獲批實施資本管理高級方法的資產對應的客戶主要是公司和個人客戶,金融機構客戶仍以權重法為風險計量的主要方法。權重法下期限因素和金融機構的性質(銀行還是非銀行)決定其信用風險權重,銀行同業資產業務中不同類型銀行信用風險的差異和銀行與非銀行金融機構之間信用風險的差異未能充分體現。就這方面,我國的監管規定具有明顯的“中國特色”。從新資本協議關于抵押品的規定看出巴塞爾委員會對銀行信用風險的考慮。“當現金存款、存單或由貸款銀行發行的其他類似工具等擔保物系由第三方銀行在沒有保管協議下持有時,如果這些工具是公開地擔保或轉讓給了貸款銀行,并且擔保或轉讓是無條件的和不可撤銷的,在對貨幣風險進行必要折扣后,擔保物所覆蓋的風險暴露將采用第三方銀行的風險權重。”據此可以推斷,銀行持有它行的存款、存單、擔保等信用緩釋工具,承擔的信用風險等同于它行的信用風險。按照這個監管邏輯,銀行與其他非銀行金融機構進行交易形成的同業資產,或持有由其他非銀行金融機構提供的抵押品、擔保等,需要承擔該機構的信用風險。從發展的趨勢看,對金融機構實施內評法節約資本的空間也在收窄。
大型銀行實施高級方法的另一類主要資產是個人住房按揭貸款,標準法監管改革將個人住房按揭貸款的權重設定為25%、30%、40%、50%、60%、80%五檔,并且提議將發放按揭時的抵押率作為認定風險權重的指標。我國商業銀行前些年發放的按揭貸款發放時房價較低,隨后房價出現上揚的態勢,動態抵押率呈現出不斷下降的趨勢,這種情況下個人住宅按揭資產將變得更加安全。此次披露顯示五行個人按揭貸款風險權重的平均數為23.71%,也說明大型銀行普遍預測住房按揭貸款的風險低于其他業務。將最低風險權重設定為25%,預計也會大幅度增加大型銀行個人住房按揭貸款業務的風險加權資產總數。
標準法監管改革的取向表明監管機構試圖通過標準化的計量將全球銀行業信用風險放在一個可比的尺度下,或多或少地試圖糾正銀行風險預測結果誤差對資本充足水平的影響。反觀我國,銀行經營環境日趨復雜,通過積累銀行內部和外部數據,開展信用風險預測時不我待,標準法監管改革不應成為銀行放棄提升風險預測能力的借口。
信用風險預測水平需要接受實踐的持續檢驗
獲批實施資本管理高級方法意味著大型銀行在風險預測領域取得階段性結果,同時更意味著風險管理轉型有了落地的依靠。信用風險預測水平更加接近實際情況的銀行在復雜多變的市場變化中無疑會贏得先機。現階段,我國銀行業正在進入年度違約和損失的高發期,大型銀行依賴違約和損失正常期歷史數據建立起來的信用風險預測指標是否足夠審慎面臨著實踐的檢驗。如果信用風險預測指標的審慎性不足,基于這些指標計量的資本充足率必然被高估,銀行體系的穩健性難免受到削弱,資本管理高級方法引領風險管理轉型的期望就會不切實際。
為了讓信用風險預測更加精準,銀行需要根據持續滾動積累的內部違約和損失樣本對信用風險的預測模型進行不斷校準,對預測指標的誤差進行持續修正。當越來越多中國的銀行能達到內評法的監管標準時,當越來越多中國的銀行披露信用風險的預測值和實際值時,當越來越多中國的銀行由于深入應用信用風險預測工具而前瞻性地預測到企業信用風險惡化,減少大額損失時,才是資本管理高級方法真正奏效之時。
(作者系中國銀行風險管理部副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