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納人科菲·安南被認為是聯合國歷史上最富改革精神的秘書長,在任10年他力推改革,重塑聯合國作為最大國際組織的權威性。作為諾貝爾和平獎的獲得者,安南自稱“與時間賽跑”,巴以沖突、非洲戰亂、阿富汗危機、敘利亞內戰,到處可見他與團隊斡旋的影子。安南驕傲自己在“戰爭與和平”中斡旋的歲月,但也為未能阻止伊拉克戰爭倍感痛苦和遺憾。日前,筆者對已經卸任近10年的安南進行了專訪,他就聯合國改革、中國崛起、中東亂局以及冷戰后世界秩序變革等熱點話題做了深入回應。
世界已經變化,聯合國須隨之而變
楊銳:您1997年上任聯合國秘書長,正好是冷戰結束5年后。上任后,美國單邊主義和霸權主義是否給您的工作帶來很大壓力?
安南:的確如此。聯合國秘書長的工作總是要受到多方面壓力,這些壓力來自于政府、多邊組織或者非政府組織。美國正處于這樣一個極為特殊的位置,但這樣也不是沒好處,因為冷戰結束也終結了世界在重大事件上的分歧、緊張和沖突。突然間我們看到,原先因意識形態分歧而根本不可能在安理會通過的提案現在可以通過了。美國得到了更加強大的地位,但世界也隨之而更加開放,各成員國的合作也更好。
楊銳:您被稱為“改革的秘書長”,怎么看待聯合國改革?
安南:當世界已經發生改變,聯合國要想適應必須隨之而變。我們不會坐視這個組織的權力基礎發生萎縮,世界出現了很多新興國家,我認為有必要對安理會進行改革,讓其更民主和更具代表性。如果做到這一點,安理會會更具有合法性,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改革我也持有相同看法。
楊銳:冷戰結束時,老布什有一段話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新的世界秩序已經建立起來了”。全球化進程中,舊世界政治經濟秩序需要改革。這對于新興經濟體比如中國來說,意味著什么?
安南:中國現在是世界重要的經濟體,而中國所在的亞洲擁有全球50%的人口,這些是無法忽視的事實。當時世界的趨勢是越來越多的國家擁抱民主和人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擁抱西方生活方式。但那是20世紀90年代,現在情況有所不同。亞洲就像一艘行駛的巨艦,世界必須適應這種變化。現在管理世界事務必須采用全球機制,你無法忽視那些正在崛起的國家,比如中國、印度、巴西、南非和印尼。這些國家都想要更大話語權。如果想要合作,必須給他們有實質性內容的合作方式。做不到這點,可能只會得到破壞性的合作。
楊銳:中國讓幾億人擺脫貧困對實現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有何意義?
安南:千年計劃已經成為消除貧困的共同框架和目標。中國取得了驚人的成就,讓數億人擺脫貧困,而且因為中國的經濟項目和投資,中國也幫助數百萬中國之外的人口擺脫貧困。
楊銳:中國簽署了聯合國人權憲章。為何美國在日內瓦人權會議上指責中國的提案總是被駁回?
安南:我推動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改革成了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如您所說,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已經成了兩個不同的團體每年例行開一
兩次會的論壇,兩個團體之間互相譴責和自我辯護,就像美國指責中國那樣。但在新框架設計下,理事會建立的一個前提是,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權紀錄是完美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聲稱他們的公民是天生的好公民,天生的民主派。在新建立的人權理事會,每個國家的人權紀錄都要被審查。47個人權理事會成員國的人權紀錄是第一批被審查的,所以你既可以審查中國的人權紀錄也可以審查加納的,也可以審查美國、法國和英國的,這種審查將會一直持續下去。這改變了人權理事會的氛圍,是一個積極的進步。
要非常小心地對待街頭運動
楊銳:今年是二戰結束70周年,如何看待目前的世界形勢?
安南:聯合國正是為了防止人們再次受到戰爭摧殘建立的,但從中東到非洲再到烏克蘭,有太多戰爭正在發生。從歷史角度說,與之前相比,當今世界的戰爭數量已經減少,已經沒有大國之間的戰爭。戰爭中死亡的人數也更少。這同時也要求加強各國際組織和成員國之間的合作,對地區沖突施加更積極影響。戰爭形式也發生變化,國家間戰爭越來越少,但內戰越來越多,而且也并不總發生在有組織的團體之間,有時發生在政府和松散的民兵組織之間。
楊銳:怎么看待《查理周刊》遭襲和“伊斯蘭國”?如何應對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
安南:這些是非常殘暴的組織,使用野蠻的行徑去恐嚇和威逼人民,用恐懼使人們屈服來實現統治。任何理由都不能作為他們殘暴和殺戮的正當借口。我很高興您沒有使用“宗教極端主義”這個詞,因為有時這些人隱藏在宗教的背后,以宗教名義來掩飾自己的目的。無論伊斯蘭教、佛教還是基督教和猶太教,都教導我們殺戮是錯誤的行為,對鄰居要友善。怎么能夠以教導人向善的宗教之名來行殺戮之實呢?問題并不在于宗教和信仰,而是那些人踐行信仰的方式。沒有任何人可以將極端分子的行為合理化。在現在的中東,敘利亞和伊拉克幾乎成了戲院,暴力沖突天天上演。如果真想控制住這些沖突,需要一些核心國家為共同的目標來制定策略,限制沖突,穩定中東局勢。在我看來,這些核心國家應當包括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和地區國家,比如沙特和埃及。
楊銳:“阿拉伯之春”后,中東更加安全了嗎?
安南:無論對身處沖突周圍還是對身處外圍的人來說,當前局勢并不安全,因為當今世界的聯系已經非常緊密,極端主義轉移、擴散的速度非常快。從不爆發世界大戰的角看,現在的確更加安全,在醫療、教育、經濟上,我們比過去200年進步了很多。
楊銳:怎么看待發展和民主的關系?是否應該鼓勵年輕人利用社交媒體走上街頭抗議,實現政權更迭?是要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還是要能發展經濟的強人政治?
安南:我鼓勵和期待年輕人去領導國家。關于人們走上街頭改變政府(楊銳:特別是關于顏色革命),關于“阿拉伯之春”,我的立場一向很清楚,我們必須得十分謹慎地去避免造成這樣一種印象——街頭政治可以替代民主選舉。選舉建立的是一種有秩序、和平和民主的領導權。如果造成了“街頭政治等于民主選舉”的印象,可能有一天一個億萬富翁讓百萬人上街游行來改換政權。我們已經看到一些變化,比如說一個有著四五千萬投票人口的國家,300萬人上街游行,政權就垮臺了,不能把這個叫做民主。你可以把這些叫做自發的革命。我們要非常小心地對待這些所謂的街頭運動。街頭政治應該只是在特殊情況下才發生的,不應該被鼓勵。
丑聞沒發生在聯合國,而在華盛頓
楊銳:怎么看待您因為批評某個超級大國導致在“石油換食品”計劃中被當做替罪羊來指責?
安南:很高興您提到這個問題。當時那個針對我的“運動”是由在華盛頓的黑暗勢力支持的,隨著調查的進行,事實也逐漸水落石出——如果真有所謂的丑聞,這個丑聞也不是發生在紐約,不是發生在聯合國,而是發生在華盛頓,是來自英國、澳大利亞和美國與薩達姆有著來往的商人為了獲取合同在“石油換食品”計劃中進行了賄賂。美國和英國下達指令在伊拉克設立了禁飛區,是他們偷偷從伊拉克走私了數十億美元的石油到約旦和土耳其。聯合國組織了“石油換食品”計劃,所以他們為詆毀我和聯合國的形象而把這個計劃變成對聯合國不利的行為,這是不可饒恕的。我很高興大多數成員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們并不相信這些詆毀。你可以去查查當時的資料,一般來說演講人在聯大發言后并不會獲得起立鼓掌的待遇,但在我發言后,人們長時間起立鼓掌。這可以看做人們對于美國如此對待我和聯合國的一種回應。
楊銳:您被認為是最成功的一屆秘書長,您認為繼任者潘基文仍然面對著來自黑暗勢力的威脅嗎?怎么看待美國對于聯合國是一個空談俱樂部,缺乏執法力量來貫徹決議的指責?
安南:我認為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的。我們缺乏解決方法,我們的有些決議并不是強制性的,所以有些強大的政府會選擇是遵從還是不遵從。有一段時間我們的確是一個“空談俱樂部”,但同時我也告訴人們會談和會議并不總是沒用。如果你是一個試圖發明某樣東西的科學家,要首先建立一個假設,做100次實驗可能只會成功一次,然后有所發明創造,但是失敗的那99次就是浪費嗎?還是說這99次是創造性冗余?我們說了很多,有時也會拿出積極的成果,比如千年發展計劃。會談也是創造的一部分,讓人們互相交流,總要好過讓他們自相殘殺。我們看見一些自以為用槍桿子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人的下場,看見他們都對這個世界做了什么。如果讓我選擇,是只會動嘴皮子的聯合國,還是軍事干預?我還是會選擇動嘴皮子的聯合國。▲
(楊銳為中央電視臺英語頻道主持人、清華大學客座教授,采訪稿由葛云飛翻譯。)
環球時報2015-0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