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來個新站長

崔運民

三個月前，我們夫子莊車站來個新站長，姓毛，叫毛小兵，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可能是太年輕了吧，職工戲稱他為“毛娃站長”。毛娃站長一來，就在職工中引起了轟動。有人說：“年紀不大，心眼大，個頭不高，鬼點高！”有人說：“可別輕看這小子，了不得啊，等上三年五載，定有好戲看喲……”

作為太焦線上的一個三等小站，我們夫子莊站位于山西省晉城市境內。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夫子莊車站周邊幾個村莊的居民陸續搬走，現在周圍十公里以內已無人常住，鐵路人成了夫子莊最后的留守者。這里三面環山，一面臨谷，風景優美，空氣新鮮。車站就建在“U”字型的曲線上，站在站臺的中央往兩邊看，一趟停在車站的貨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車站雖然小，卻是太焦線上的“咽喉”，它地處晉煤外運的黃金通道上，車站每天接發列車一百五十四列，平均九分鐘就接發一趟列車，每年有近七千萬噸的煤炭由這里“流”出山西，源源不斷地向全國各地輸送能源。

小站繁忙，安全就成了大問題。這不，三個月前剛發生一起責任險性事故，老站長老潘被就地免職了，站黨支部書記江小紅受行政記過處分。站內無合適站長人選，從大站調來了毛小兵同志任新站長，因為年輕，又引起不少職工議論，看笑話呢。

毛小兵是上海交通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學習交通運輸管理專業的，分到長治北一等站干安全工程師。第三個年頭，站領導讓他下基層鍛煉，就把他派到我們夫子莊小站當站長了。夫子莊是長治大站管轄的三等小站，像一顆明珠綴在太焦線上。

毛小兵站長個子不高，胖乎乎的，眼睛卻很亮，炯炯有神。毛娃來當站長，有人不服氣，說：“派一個剛畢業的學生娃去當站長，領導的腦子八成讓驢踢了，他能領導好一個車站？笑話，哼哼，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喲！”有人見面對他不冷不熱，甚至背后戲謔他“毛娃站長”。毛娃站長聽到了職工的議論，大多是一些風涼話，可他不會放在心上，一心想的是怎樣當好站長，干出個樣子讓大家看看。

上任前一天，長治北大站長、黨委書記找他談話。站長說：“小兵啊，好鋼要淬火才能硬，好刀要磨砂才能快。站黨委研究決定讓你到夫子莊當站長，希望你不要辜負黨組織的希望，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啊！”

毛小兵眨巴著大眼睛，半天才說一句話，說：“王站長，我愿意去小站工作，艱苦也不怕，但我有一個請求……”毛小兵說到這，停頓下來，他看著站長、書記沒敢說下去，怕領導不高興。黨委書記看毛小兵有點窘態，笑了笑，說：“你說，你說，別不好意思嘛，有什么大膽提出來。”毛小兵說：“站長、書記，謝謝領導對我的信任，我到那當站長，就一點要求——必須有職有權，我說了算。”王站長說：“好小子，沒有上任就知道討價還價了啊，好，就依你，只要你不違背總公司、鐵路局和車站的規章規定，我跟書記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大膽干吧！”

誰知，毛娃站長到任后第一件事，就大膽宣布了取消對職工的違章違紀罰款規定。他說：“鐵路一線職工夠苦夠累了，月收入才兩三千多塊錢，交了社保醫療，再七扣八扣的，剩那一點錢還怎么養活孩子老婆，怎么買得起房子車子？”職工們一聽取消對各種違章的罰款規定，都拍手稱快，高興得像吃了蜂蜜一樣，說：“哎呀，這可是迎來第二次解放啊！”

這項決定一宣布，在我們夫子莊站就引起了風波，各個班組長不干了，堅決不同意取消對職工的違章罰款，并與毛娃站長頂上牛了。有人還告狀到大站長那里，說：“毛娃站長是半夜黑地抱著驢屁股——胡球弄哩。”

運轉一班班長張大民、貨運一班的老李一道來找毛娃站長訴苦，說：“毛站長，你站長當得好啊，你取消違章罰款，是想收買人心，可也不是這個弄法啊，局里文件都規定讓對違章違紀進行罰款，你有能耐啊，把罰款規定取消了，你讓俺們咋還管住職工不違章？罰款，他們還蠻干哩，不罰款，那他們還不猴子日天——膽子更大啦！這班組長俺沒法干了。”

毛娃站長不氣不惱，給大民、老李倒上一杯水，讓他們消消氣，稍停笑著說：“老李、大民，我們對職工的管理要講究藝術性，光罰款可不是個辦法，罰款能解決問題？過去老站長罰款、處分少嗎？可違章違紀照樣發生。你能說罰款、處分起到作用了嗎？”兩個班組長無言以對，卻還是想不通。

毛娃站長說：“知道嗎？管理人是一門領導藝術，要情、理、罰并重才能有效，不能光靠處罰。《孫子兵法》學過嗎？孫子說，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才是上上策。”談話到最后，毛娃站長各送給他們一本《孫子兵法故事》，要他們寫出“三十六計”的學習心得，一個月后來交流學習體會。

大民、老李不服氣，悻悻走出了站長辦公室……

這天下午一點多鐘，正是午間休息時間，毛娃站長沒有休息，來到站臺查看旅客組織、調車作業情況。當走到二站臺時，一列貨車從三道慢行通過，列車到站臺東頭時，只見一人飛身從車上跳了下來。那人跳下車后沒有站穩，就摔在了站臺上，好久沒有站起來。毛娃站長不知那人是誰，摔得咋樣，就急忙向站臺東頭跑去。到面前一看，跳車人竟是車站助理值班員何國光。

毛娃站長急忙把躺在地上的小何扶起來，問：“摔得咋樣？傷著身子沒有？”小何一看來人是毛娃站長，心里一咯噔，暗自哎呀一聲，闖禍了，怎么偏偏碰上毛娃子了啊。可他又一想，碰上毛娃子又如何？反正你站長說過對職工違章不罰款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樣？小何內心給自己打著氣，但還是羞愧得臉紅起來，他忍著腿痛站起來，急忙說：“沒事沒事，是毛站長啊，大中午的你也不休息啊……

毛娃站長說：“今天我值班，來站場看看安全作業情況。”小何看毛娃站長沒有批評他的意思，一顆怦怦跳的心才稍微安靜一些。毛娃站長讓他先到車站診所看看大夫，說：“值班的事我找人替你。”小何說：“站長，我身體好，沒有事啊！”說罷一瘸一拐地走了。毛娃站長望著遠去的小何，眉頭皺了起來了，自言自語道：“看來違章還真是個大問題！”

第二天十點，是小站工作的空隙時間，毛娃站長決定召開全站職工大會。站辦公室特意通知何國光必須到會。十點時，小站會議室里坐滿了休班職工和家屬，除一部分職工堅守崗位外，能走開的當班職工也來參加會議了。會議室的墻上掛著一幅紅會標——“反違章安全勸導會”。嘿嘿，安全勸導會？職工、家屬一走進會議室就感到很新奇啊！過去發生違章違紀，都是考核罰款、處分了事，今天要開什么“安全勸導會”。嘿嘿，天上掉下一隕石——稀罕事哩，這毛娃站長搞的甚樣花姑點子啊？不管咋說，職工們都感到開這樣的會很新鮮，很好玩，都樂意來參加，想看看熱鬧。因此，小會議室里擠滿了幾十號車站的職工和家屬。

當助理值班員何國光和懷抱孩子的妻子萍萍一起走進會議室時，幾十雙眼睛唰地將目光投向他們三口。會議開始前，毛娃站長把何國光請到主席臺前就坐。小何一聽說讓他上主席臺，頭一下子就懵了，但他又拗不過去，還是紅漲著臉來到主席臺前，與毛娃站長、江支書坐在一起。江支書宣布會議開始，毛娃站長首先組織學習路局[2014]1號文件第5條《防止職工傷亡事故措施》——嚴禁扒車代步，飛上飛下……文件學完，毛娃站長請何國光介紹昨天違章“飛車”經過，頓時嘈雜的會議室安靜了下來。

作為車站第一個違章被安全勸導的對象，何國光的臉像個猴子屁股紅紅的，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但在眾人面前他又強裝神情鎮靜，不得不把自己違章“飛車”經過說一說。他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天中午值班，為節省幾步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仗著自己年輕力壯，調車員出身，想顯示自己的跳車本領，扒車代步，從站西頭扒上一列慢行通過貨車去運轉室。當列車到站臺東頭運轉室門口時，本想來個漂亮的“飛下”，不料跳車時踩上了一塊小石子，腳一滑就摔倒了。要不是自己年輕麻利，也許真的就卷進車輪下沒命了……”

介紹到這，小何看了看坐在臺下的妻子、孩子，心里好像被電擊了一下，頓時一臉的虛汗流了下來。此時此刻，小何看著萍萍那憤懣的目光如針扎一樣，想起昨天跳車摔倒的那一瞬間，真的膽戰心驚。小站百十號人，自己大男人一條，第一個坐在被“勸導”的位置上，還陪上妻子、兒子，真夠丟人現眼的啊。哼，啥“勸導會”，都是你毛娃站長搞的花姑點子，還不如罰幾個錢了事嘞！不然咋還能受這種窩囊氣啊！

小何坐在主席臺正胡思亂想著，忽然瞄見了車站抓安全的王副站長那深邃的目光。老王是車站年齡最長的元老，當了二十年的副站長，職工不怕毛娃站長，可怕管安全的副站長說：“考核誰就考核誰啊！”這時老王副站長站起來說：“同志們，今天的反違章安全勸導會夠新鮮的吧？本來發生違章，大站黨委堅持要罰款考核，處分責任人哩，是咱毛站長找大站長說情才沒有罰款、處分，他發明了今天的反違章安全勸導會。根據站里新決定，今后凡職工發生嚴重行車、人身安全違章事故苗頭，不再進行罰款，都要對違章者本人實行大會勸導幫教，讓違章者寫出保證書，最后由違章者本人、職工家屬和站長三方在保證書上簽字認可，方能過關嘞。如果哪位認為你的臉不值錢，你盡管上安全勸導會吧……”

老王副站長說到這，小何心里發怵了。乖乖兒喲，今天真倒霉啦，第一次“勸導會”就讓自己撞上了。這時老王副站長環視一下會場，對職工說：“同志們，今天請大家對小何進行勸導，并不是辦小何的難堪。安全關系著千家萬戶的幸福，事故都是血的教訓啊！下面請大家發言吧！”

“王站長說的是實話。”大家扭頭看去，是老職工劉師傅開了腔。劉師傅拄著拐杖，一扭一扭來到臺前，“同志們，十年前的今天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當時我當班任調車員，仗著自己年輕力壯本領高，把安全當兒戲，調車作業不系安全帶，在編解的車輛上‘展翅飛翔，結果機車來一個急剎車，我從車上甩下來摔在股道上，車輪將我左腿軋斷，造成我終身殘廢啊！同志們，咱鐵路的規章都是鮮血寫成的啊！”

小何的妻子萍萍在一旁再也憋不著氣了，沒等劉師傅說完她就接上話：“好啊，你個何國光，你英雄啊，你能耐啊！站領導讓俺來參加安全勸導會，俺還不知道是咋回事，來了才知道是你成了全站第一名人。毛站長說不罰款了，那是對職工好，你呢，給臉不要臉拿著屁股蹭啊，你丟人不說，還讓老婆孩子陪著丟人。要是你跳車摔傷、軋死了，可不是把俺娘倆坑害苦了啊！”萍萍說著竟嗚嗚大哭起來。這一哭不打緊，竟把女職工都哭得眼睛紅了，抹起眼淚來了。小何一看這陣勢，低下頭，不知如何是好。

小何的父親老何師傅，是車站一名退休老職工，他聽說車站開“安全勸導會”，不知啥時也來到了會場。當聽說是自己的兒子發生了違章，老頭怒氣沖沖，恨著要上前打兒子一巴掌，被毛娃站長勸住了。這位鐵路退休老職工，神情激動地對兒子說：“好你個小鱉孫，平時把規章當兒戲，說站長管得嚴，不以人為本了，不人性化了。毛站長來了，給你人性化了，可你又不要人性了。你看看這不管行嗎？假若你真出了事故，有個三長兩短，我跟恁媽咋辦？你的老婆、孩子咋辦？你想過嚴重后果嗎？”說著把何國光又罵了好一通才走。

會議進行到這時，職工們的情緒一下子沸騰起來。大家都說今天的安全勸導會開得好，爭著表態發言。有的講遵章守紀的重要性，有的回顧三月前發生違章的教訓，有的批評小何不該視規章為兒戲，有的表態說以后自己再也不違章了……大家說得坦率直言，句句懇切，個個都是滿含深情，說出發自內心的感受。“勸導會”成了安全生產教育會，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聽了眾人的發言，何國光的眼睛濕潤了。平時把規章不當回事的他，這次真正觸動了心靈，他仿佛置身于一種溫暖的氛圍中，來時的怨氣慢慢消失了。只見他猛地站起來，向眾人鞠了一躬，又向毛娃站長、江支書深深鞠了一躬，頓時淚流滿面地說：“毛站長，我錯了，我錯了，你們看我今后的行動吧！我要是記不住這次教訓，我就不是娘養的！”說罷，他在《安全保證書》上莊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借此機會，江支書請毛娃站長講話。毛娃站長站起來看看大家，面色深沉地說：“大家還記得一九七八年咱局的楊莊事故吧？我的爺爺就是因為違章，成了那次重大事故的責任者。事故發生后，爺爺被判刑開除公職，頓時全家生活陷入困境。我的爸爸高中沒畢業就失學了，他到街上給人拉煤球掙點錢供家用；我的奶奶沒有錢買菜，天天到菜場拾白菜葉養活幾個孩子……楊莊事故已經過去三十六年了，可是那次事故陰影卻纏繞在我家三代人的心中。我從交大畢業又干鐵路，發誓永遠不干違章的事。所以，從我來夫子莊當站長那一天起，我就想怎樣不讓職工違章、不讓職工成為事故的受害者。今天召開的勸導會，就是讓我們記著：安全才是家庭幸福的基石。生活是美好的，生命是可貴的！我希望大家永遠珍惜生命，珍惜生活，珍惜親人！”

毛娃站長講話不多，卻句句震撼人心。他的話音剛落，會議室里頓時響起雷鳴一般的掌聲……

江支書說：“同志們，毛站長來咱小站時間不長，對安全管理卻有一套辦法，到底是研究運輸安全管理的高材生，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以后大家好好跟著學吧。”

小站安全勸導會開后，我們夫子莊站里果然沒有再發生違章違紀問題，長期保持安全生產的穩定，并成為全國鐵路安全典型標兵。

第二年，毛娃站長被提拔為大站新洛車站站長，成為全局最年輕的領導干部。毛娃站長雖然走了，可職工們說起毛娃，還是贊口不絕，老李、大張那兩個班組長伸出大拇指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別看人家毛娃站長年輕，對孫子兵法‘三十六計計計精通，你不服氣不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