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車,你慢些走
小學,某一天,突然聽說,北邊修鐵路。
走吧,去鐵路上吧。
于是,鐵路就成了我們的游樂場。
于是,我們的生活里又多了一個節目。
高高的道床上,工人們在鋪鋼軌。曾經只能在想象中或書本上見到的火車,真的就要開過來了嗎?
是誰第一個發現道砟中有一種玲瓏的小石頭,不記得了。是誰發現這種小石頭能燃燒,也不記得了。得空兒我們就去鐵路上撿這種小石頭。石頭燃燒時,會發出幽暗的藍紫色火苗,很神秘。同時伴隨著刺鼻難聞的氣味,但沒人在乎。
撿小石頭,讓上鐵路這件事有了實質性的目的。誰撿到了一塊就炫耀一番,很有成就感地裝在衣服兜里,當成好玩意兒,沒事兒就拿出來互相比拼一番。或者,誰肯大方地拿出一塊來點,大家就會像看放煙花一樣,都很捧場。
終于通了火車,“轟隆隆”,火車冒著白色的蒸汽,一大長溜兒,拉著煤,一趟趟地在我們眼前駛過。1,2,3……我們一起認真地數完火車的節數,然后爭論到底是66還是67。
上鐵路又有了新內容——壓硬幣。將硬幣放在鋼軌上,讓火車軋。火車尾巴剛一過去,就迫不及待地撲到道砟里找自己的硬幣,欣賞那被軋得大了許多的金屬薄片片兒。也有早早被震下去的,老樣兒躺在道砟里,被主人翻到的時候,很是失望。好在火車很多,再耐心等下一趟吧。
看見誰的帽子戴歪了,我們會齊聲念一首歌謠:“歪戴帽兒,狗材料兒,坐火車,不要票兒。”至于為什么有了“狗材料兒”就能免費坐火車,不清楚。
這是一條貨運線,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叫新菏線。
貨車運行的間隙,會有一趟拉人的客車,綠色的車皮。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載客的火車就應該也只能是綠色的。
我們跑到火車站去看人。火車就要來了。那些來接人的,驕傲地在站臺上等著火車給他們送來的親人。那時候,我多希望能從遠方來個親戚,也讓我來接一接啊!那應該是非常幸福的事兒吧!或者,哪天我撿到兩塊錢,就買票上車,坐一站,下車,再跑回來。
我家沒有遠路的親戚,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一直沒撿到兩塊錢。
初二,機會來了。語文老師帶我們去東明看黃河。一大幫同學,幾乎都是第一次坐火車,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我多么希望火車能永遠地跑下去啊!跑到天邊,跑到車窗外都是陌生的景色里。之后的作文,我們都用上了“坐在飛馳的列車上”這樣的句子。其實,那是一趟見站就停的慢車,不到十公里就停一站。
初三畢業季,要好的同學三三兩兩合影留念。首先想到的,就是拉著攝影師跑到火車站去。那里有垂柳和法國梧桐,那是火車站之外難得見到的樹種。
以前看鐵路人,敬畏之余,更多的是害怕。查票的,把門的,都怕。即使碰到匆忙行走在鐵道上的巡道工,也怕。好像那人隨時會拿洋鎬給你一下子,雖然明明知道那多半不可能,但還是害怕。
沒想到,有這么一天,我與火車、與鐵路的關系會發生質的變化。初中畢業,我考取了一所鐵路中專。畢業后分配到新鄉供電段,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鐵路人。以前敬若神明的鐵路和火車,說話兒就成了自己家的了!這是一種多么奇妙的感覺啊!
工作證在手,不用買票,直接上車,多神氣!年邁的父母,總是驕傲地給別人說:“俺兒坐火車不要錢。”鄰居親戚也都羨慕地搶著看我的票本,說:“你看看,拿著這個坐火車就像走平路,多好!能不能給我也弄一個?”
要走了,通常我會從侄輩兒中拽兩個出來,騎自行車去送我。十來歲的孩子,正是好奇貪玩的年齡,到了火車站就不肯走。怕他們在鐵路上貪玩出危險,我總是每人給發一塊錢哄著他們趕緊走。那時候不通電話,也不知他們是否平安到家,總是要掛念上好多天,擔心才漸漸淡去。
火車經過六次提速,取消了很多小站,削減了很多慢車。綠皮車,就像一個時代,漸行漸遠,變得難覓其蹤。新菏線是一條貨運線,唯一的這對慢車要供職工上下班跑通勤用,暫時還保留著。雖然母親對我“不用買票”的自豪感絲毫不減,但已經擋不住別人鼻子里呼之欲出的輕蔑。坐綠皮車,幾乎成了窩囊的代名詞。只有沿線的鐵路職工沒辦法了才坐綠皮車跑通勤,或者是民工出門想省兩塊錢。
是啊,人家都開轎車了呢!出門就坐車,來去隨心,傻子才會緊張地去趕慢騰騰的綠皮車呢!
是啊,生活節奏太快了啊!都有忙不完的活兒,時間都變得金貴起來,慢條斯理的悠閑歲月正在迅速離我們遠去。
回老家,我首先考慮的,依然是這趟綠皮車。起個大早,以鐵路人特有的準時,卡著點兒去趕車。不是想省那點兒交通費,說不忍心讓手中的通勤票白白浪費也顯得矯情。如果真要找點兒原因,大概是坐通勤車成了一種習慣,人會不由自主地駛入這個軌道;大概是希望通過這個慢節奏,緬懷那個悠閑的年代,從而給心情放個假;大概是因為可以在下車回家的路上順道兒看一看父親的墳;大概是為能讓母親心中永遠存留那一份驕傲——她的兒子,坐火車不掏票。大概,就是這樣。
綠皮車,你慢些走啊!
印象盤古寺
素有“晉煤外運億噸通道”之稱的侯月線上,坐落著一個不起眼的四等小站——盤古寺站。
該站因盤古寺而得名。盤古寺位于太行山南麓,濟源市東北十五公里處。寺院創建于南北朝時期,距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的歷史。現存御碑亭、山門、秋葉池、大雄寶殿、鐘鼓樓、老母殿等古跡,寺后有磚塔一座,摩崖題記一處。
久聞盤古寺的大名,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年代久遠的寺院,更是因為我們新鄉供電段在這偏僻艱苦的處所,設置著五個班組——接觸網工區,電力工區,變電所,配電所,軌道車班。這五個班組,結成一個整體,共同打造出了一個極具地域特色的鐵路精品片區。
長期堅守山區,盤古寺培育出“不放棄,不拋棄”的班組精神,用“毛體”高高地寫在影壁上。院墻上,幾塊分別代表不同工種的淺浮雕鑲嵌其上,給人兄弟聯手一起拓荒之感。
靠山吃山,盤古寺隨處可見的石頭,給了盤古寺人靈感。道路兩側,“安全大如天”的理念刻在石頭上;鐵路之魂——一個大大的“通”字刻在石頭上;班組分布示意圖也是刻在石頭上;還有那些刻著論語的文化牌匾,也是用石頭制作而成……
盤古寺地處荒郊野外,購物極為不便。早上八點多,會有個“賣菜哥”開著“奔馬”車來賣菜。接觸網工區的值班人員會電話通知其他班組的人,于是,一個臨時的超小露天菜市場就誕生了。看車上,還挺全乎。肉是絞好的肉絲或者肉片;茄子、豆角、土豆、洋蔥等時令蔬菜應有盡有;面條、饅頭、燒餅也是樣樣俱全。“賣菜哥”是途經附近的村子、耐火廠家屬區后到的這里,所以不能保證菜蔬種類每天都齊全。像今天,雞蛋已經賣完了,那今天我們就沒雞蛋吃。
挑選,稱重,付錢。回見了您吶!
隨便在哪個班組院內轉一轉,感受的全是濃濃的盤古寺特色文化氣息。盤古寺接觸網工區的門牌名字別具匠心。該工區管內共有七座隧道——沁河隧道、魚天隧道、松山隧道、甕河隧道……他們分別用這七個隧道名命名了七間職工宿舍——沁河思源、魚天同慶、松山迎賓、甕河寄語……更衣室命名為豐衣亭,廚房命名為足食閣,匠心獨運,詩意盎然。
天窗作業結束,我跟著去了一趟接觸網工區工具材料庫。工具材料分類科學,擺放整齊,讓人看著心里很舒服。我知道,接觸網工區工具材料使用率很高,工具每使用一次就要重新歸整一次,材料每消耗一件就要補充一件,能在動態中保持這樣的水平非常的不容易。
看似平靜的海面下,總有暗流涌動。班組日常的工作量并不大,寂寞的堅守也看似平淡無奇。但鐵路人都知道,盡管我們加強巡視,精心養護,總想做到萬無一失,但突發事件總是不期而至,將我們置于搶修前線。鐵路沿線露天布置的接觸網,點多線長,且無備用設備,一旦故障停電,將中斷行車。這是真刀真槍的戰場,是我們亮劍的時刻!
搶通之后,一切又歸于平淡的堅守。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去了。
盤古寺片區的職工,沒一個當地人。家在洛陽,能坐小票車直達跑通勤的就算最方便的了。比起山東濟南和聊城,家在河南省內各區市的,都不能算遠。每個月,除了大休班時能回家一兩次,工作之余,全體職工都只能選擇堅守在工區。那就打打籃球,或者逗逗狗,也算一樂兒。
“能留在盤古寺的職工都是最純樸的職工。”家住三門峽的工長樊永鋒介紹說。工區人員短缺,打對班是不可能的事兒,平時每人每月可以保證有八天假,但集中修期間、打冰期間連這個也保證不了。
寂寞的堅守磨不滅人們熱愛生活的心境。在我到軌道車庫走訪時,看到窗臺上擺滿了小花盆,養著各式各樣的仙人掌,讓我想起多年前暗夜疾行時,為我照亮回家之路的滿天星辰。
這就是我們的舞臺呀!與歲月和平共處的舞臺,與世界和諧對接的舞臺!無論是下冰雹,還是下炭火,我們的節目都得激情上演——在每一天。
靜聽花開花落,閑看云卷云舒。藍天有多高,你問問那天上的云。責任有多重,你看看那無盡的山。
最美是孔莊
太行深處,層巒疊嶂,千峰競秀,萬壑藏云。中有一峰曰石人山,山下流淌的是白水河,山腰座落著一個古老的村子——孔莊。千百年來,孔莊百姓耕薄田,講信義,繁衍生息,民風淳樸。
20世紀60年代,工程隊的開山炮震蕩山谷,打破了孔莊的寧靜,太焦鐵路就此誕生。孔莊的黎明被聲聲汽笛喚醒,火車為這個四等小站送來一批又一批“客人”。山里人不會想到,幾十年后,這些鐵路人會取代他們,成為孔莊的“主人”,來見證孔莊的寒來暑往。
孔莊有著迷人的自然風光。石人山雄奇險峻、峰峭壑幽、鬼斧神工;白水河依山蜿蜒、傾碧吐玉、翠環百折。“幽、秀、奇、素”的山水間點綴著幾處民居,愜意的山野田園生活令人遐想無限,流連忘返。
山里的春天來得相對稍晚一些,但遲來的東風一經掠過山坡,就迅速點燃了一切。山谷里傳來第一聲鳥鳴,那是春天前進的號角。看吧,山的顏色由青灰變成鵝黃,再由鵝黃轉為嫩綠。白水河開始解凍、漲水,嘩啦啦地在群山中穿梭、奔騰,一個彎兒,又一個彎兒,像一群調皮的孩子在撒歡兒。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黃的、紅的、白的,一簇一簇,熱熱鬧鬧,不管是否有人來欣賞,都會將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呈現給這個世界。
夏日來臨,鳥兒呢喃,蟲兒啁啾,山的顏色成了翠綠、墨綠,水里的魚兒、石下的螃蟹漸漸長大,吸引著人們下到河灘里。空氣透明度很高,陽光顯得有點兒烈,但山風一吹,暑氣頓消,好一方消夏避暑的寶地。垂釣河畔,嬉戲水中,捉螃蟹,吃燒烤,品鮮美的野魚,嘗純凈的野菜,偶爾還能看見撐了遮陽傘彈吉他的年輕人在吟唱……恬靜宜人的山野景色、遠離世囂的山居生活會讓你暫時忘卻城市快節奏帶來的壓力,心靈的焦躁一掃而光。對于厭倦了鋼筋水泥禁錮的都市人來說,這里實在是一個放松身心的絕佳去處,怪不得有鐵路職工專門帶了家眷來這不收門票的仙界登山攬勝、休閑旅游呢!
到了秋天,更是一副盛況空前的景象。漫山的柿子黃了,山楂紅了,核桃、蘋果都下來了。附近居民頂著籃子趕著車點兒聚到車站,操著濃濃的鄉音,叫賣聲此起彼伏,各式的山貨讓你應接不暇。每到秋天,孔莊站區的職工就顯得很忙,活干完了,還得幫人去采購山貨,歇班兒的時候好給人捎回去。問問孔莊鐵路人,哪一個不在每年的秋天大賺幾筆人情啊!也有人巴巴地專門坐了火車親自過來,只為那絕對新鮮、絕對綠色、絕對無公害的山貨。然后嘛,順便再瞅瞅絕對純潔的村姑,不帶丁點兒猥褻心理,只是看看,看看而已。
寒潮來襲,氣溫驟降,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生命進入調整期,色彩重歸于簡約,室外活動變少了,但世界也不是完全歸于沉寂。火車一來,站臺上依然活躍著叫賣的隊伍。鮮果賣完了,還有柿餅和干果賣,還有煮雞蛋和燒餅賣。隊伍里多是婦女,圍著各色的圍巾,給站臺平添了不少生機。如果你不怕冷,閑暇之余可以去看泉水在山腰形成的冰掛,冰清玉潔,雄壯奇絕,造型各異。在陽光照射下,更顯得晶瑩剔透,蔚為壯觀,令人嘆為觀止。
孔莊居太行之腹,是鄭州鐵路局唯一不通公路的站區,條件極為艱苦。在孔莊車站停靠的客車,只有每天一對慢車。這一對寶貴的慢車,是孔莊班組職工工作、出行、采購、換班的唯一交通工具。孔莊苦,苦到連在這里生活了千百年的老百姓都留不住,與孔莊站區雞犬相聞的村民,相繼遷出大山,留下的,只有鐵路人。
站區雖小,但地理位置卻十分重要,是太焦線晉煤外運黃金通道的“咽喉”,每天接發列車154列,不到十分鐘就接發一趟,每年有6800多萬噸的煤炭由此通過。站區僅有的一塊平地上,坐落著新鄉供電段、新鄉電務段、月山工務段和長治北站在這里設置的幾個班組,人數都不多,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自古鐵打營盤流水兵,孔莊已沒有真正的土著。那些曾經在孔莊奮斗過的人,雖然離開了孔莊,但已經深深打上了孔莊的烙印。
在寂寞單調的大山里值兩天班不算什么,但是,半個世紀以來,一代代孔莊鐵路人身處大山,數十年如一日地堅守,就了不起了。這個條件最艱苦的四等站區,創造線路開通以來53年無一切事故的“安全神話”的同時,也將平凡鍛造成了偉大。這是老天爺對煉獄般的孔莊的眷顧,更是一代又一代孔莊鐵路人辛勤汗水的結晶。
我看見,迎著晨曦,又有人上路了。
【作者簡介】:劉篤仁,鄭州鐵路局新鄉供電段行政辦副主任,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中國鐵路文藝》《中國報告文學》《佛山文藝》《都市小說》《芳草》《新課程報 語文導刊》《人民日報》《工人日報》《人民鐵道》等報刊發表多部作品,作品曾被《小小說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