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芳菲

父親對我并無什么刻意培養,對我的管束大多限于一些原則和方向。具體的要求當然也有,兒時是練毛筆字,上大學之后是學好外語。我從6歲開始描紅,也是從6歲開始跟父親學下象棋。我毛筆字學得很快,不久躍進到臨帖。顏真卿的《顏氏家廟碑》,還有趙孟頫、柳公權的帖,后來還臨過鐘紹京的《靈飛經》。所以,我從來也不敢說會書法,只是說會捏毛筆,有過寫毛筆字的經歷而已。
相比之下,我對象棋的熱情要持久熱烈得多。9歲那年,我生病住在北京西直門的姨父家,拐過一條小街就是現在稱為官園的地方。每天園子里都有一幫人下棋,有老頭兒,也有年輕人。有一段時間父親幾乎每天都領著我去,我開始是看,繼而手癢難耐,便下場比試。在那些人當中我是年齡最小的,平時也經常能支出一兩步好棋,所以大家相互都有好感。不想我一上來就把對手贏了,那是一位老爺子,特別愛用盤頭馬,還有一個黑胖子,善使雙車奪士,直取對手咽喉,十分厲害。我開始花時間鉆研《中國象棋譜》,還有胡榮華、柳大華等人的對局譜,花費精力之大已經超出一般的愛好。于是,我小學畢業那年,父親已經不是我的對手。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親切體貼,樂觀隨和。父親曾說過,他10歲以前,北方常見的樹葉,什么榆樹葉、槐樹葉,他都吃過,他雖沒有參加過長征,也沒有打過日本鬼子,但單憑這一點就令我肅然起敬。
記得那年我生病住院,半個多月臥床。那時父母放下手中的工作,日夜守護我。剛住院那兩天,我經常大哭大鬧,父親知道我病痛難忍,百般依順。有一晚我犯了脾氣,居然不讓父親和我擠一張床睡,結果父親只好坐著方凳,伏在床沿捱了一夜。后來病情穩定,父親就開始給我讀《三國》和《水滸》。住院時正趕上春節,父親花一塊多錢買了好幾樣精致的花炮。年三十晚上,病友和我們倆一同分享那一塊多錢帶來的快樂。在關了燈的病房中,那急速旋轉的小火輪放著五彩的光芒,像快樂的天使,照亮了人們的心。
父親的工資從他大學畢業之后長到53塊起,16年來一直沒變。可是他仍不忘給他的小兒子買玩具。那是我今生所得的最珍貴的一件禮物——一把玩具手槍,很精致的黑色手槍,每摳一下扳機就“啪”的一聲響。價錢我至今還記得,九毛六分錢。可以想象,當時父親為了買這把手槍下了多大的決心。
父親早年上過私塾,背過四書五經,他背的最熟的是《論語》,經常給我講。他不摳字句,而重在講道理、通文意,所以我那時雖小,卻記住了不少。這種方式的家訓,對我日后養成良好的讀書習慣起了很大作用。現在我體會到,讀書真不在于多,而在于通。
上中學之后,父親給我講的東西就少了,也許是功課多,父親講的所有都淹沒在那堆積如山、浩如煙海的試題集、參考書里面了。但是父親從小給我培養起來的自省意識,卻深入到我的性格深層。
大約從高中時起,我就開始給父親講一些東西了。我后來的表現欲、發表欲很強,不能說與此無關。
不過自讀大學以后,我倒確實給父親講了一些新東西,他也愛聽。父子倆經常熄燈之后臥談到深夜,話題無所不包,從文學、歷史、人生百態到身邊的人與事,從他讀私塾聊到怎么教育子女,從歷史人物的生平扯到他一生中的幾個知己,那完全是一種朋友式的對話,那是父親最大的精神享受。
我知道,無論何時,無論形式怎樣,父親對我的愛都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