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從歷史上看,傳統政治始終在低效率與高腐敗之間震蕩,康雍乾幾次嚴打腐敗,都帶來行政效率降低的結果,最后只能又回到“寬嚴相濟”的老路上去。腐敗是危險的,但低效率同樣危險,二者都會讓一個國家走向失敗
1864年7月19日,天京陷落,太平天國敗亡。而在大洋彼岸,1865年4月9日,李將軍宣布投降,南北戰爭畫上句號。戰爭造成了驚人的損失:在中國,至少幾千萬人逝去,最富庶的江南地區滿目瘡痍,在美國,亦有二十分之一的人傷亡,大片耕地荒蕪。
30年后,美國作為新興大國,開始沖擊英國為核心的世界體系,而中國卻依然在積弱積貧中掙扎。
究竟是什么,決定了彼此不同的命運?美國學者曾小萍獨辟蹊徑,從小城入手。
自貢位于四川省南部,清代時依靠陜商資本迅速崛起。采鹽是系統工程,它涉及土地租賃、鹵水開采、鹵水運送、成品加工、食鹽銷售等諸多方面,一口鹽井鉆探幾年后方能“見功”,如資金鏈斷裂,勢必前功盡棄,而出鹵后能否盈利,也還要靠老天保佑,畢竟有的井高產,有的井貧瘠。為防范風險,中國商人們設計出復雜的金融工具,既平衡了各方利益,又保證了持續投入,這與當年美國“石油傳奇”中的投機家們頗為暗合。
曾小萍認為,“傳統農業經濟”的解釋范式并不適合自貢,這里清代非農業人口即已超過50%,專業經理人制度高度成熟,絕大多數鹽業大亨是白手起家,在競爭壓力下,蒸汽機被迅速引進并投入生產中,更重要的是,自貢的發展是內生的,而非外源性的。
尤為令人震驚的是,在清末,自貢完全自發地實現了產業升級:自貢初期靠吸鹵煉鹽,隨著鹵水井越來越少,人們找到了儲量更豐富的巖鹽資源。將水打入地下,充分溶解礦鹽后再吸出來,自貢商人迅速完成了從發現,到實驗,再到量產的全部環節,在不經意間,他們創造出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采鹽方式,將產能提升至現代企業的水準。
事實證明,只要存在市場空間,中國傳統文化很容易適應工業化,哪怕是蠅頭小利,也會有人投資。自貢初期靠黃牛汲鹵水,由此形成完善的產業鏈,有專業的養牛商、牛皮加工商、飼料生產商,甚至還有牛糞收集商。
總之,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清末自貢的一只腳都已踏入近代社會,可為何它卻未能最終走完?
太平天國曾給自貢帶來過機會,戰爭造成江淮鹽業殘破,自貢企業迅猛發展,川鹽幾乎壟斷兩湖,然而,曾國藩出任兩江總督后,幾次向皇帝提出申請,要求驅逐川鹽。曾國藩的目的是:力推淮鹽,以利地方恢復。由于他位極人臣,他的奏折很快被通過。
川鹽價低,質量更有保障,兩湖百姓何肯去優取劣?但他們沒有發言權,只能被動接受權力博弈的結果。而兩湖地方官員也愿意選擇川鹽,因水運渠道單一,方便掌握,可以從中牟利。
三方爭訟的結果是,川鹽雖保住了部分的東進陣地,但失去了大片市場,正在蓬勃發展中的自貢遭到迎頭痛擊,中小企業紛紛倒閉。
這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個案。在傳統中國,企業發展始終存在無法突破的瓶頸,市場就那么大,企業做得越大,則市場波動的風險也越大,發展快即死得早,則誰還肯全力以赴?對于商業,清王朝始終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既不扶持,也少干預,富人不過是其收稅和“打秋風”的對象,養肥了就挨宰,成為創業者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噩夢。
事實是,市場不會自動均衡,不會自動膨脹,市場需要良好的環境、充足的資本和健全的規則,而這一切,都有賴于政府的進取心與科學的宏觀設計。在洋務運動中,清廷確實建出一大堆虧損的工廠,它們壟斷了種種資源,卻貢獻甚微,如果以同樣的資金投入基礎設施建設,拓展市場規模,給民間企業更多的發展機會,則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是否能因此避免后來的甲午之敗呢?
從歷史上看,傳統政治始終在低效率與高腐敗之間震蕩,康雍乾幾次嚴打腐敗,都帶來行政效率降低的結果,最后只能又回到“寬嚴相濟”的老路上去。腐敗是危險的,但低效率同樣危險,二者都會讓一個國家走向失敗。
毫無疑問,腐敗絕不是改善低效率的手段,高效率也絕非腐敗的借口,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實現治理的整體升級,能既防范腐敗,又避免低效率,而這,就要在制度建設上做足文章。
當然,自貢之敗還有其他的一些原因,比如:產權不明晰,干擾了家族企業的決策;軍閥混戰,擾亂了正常的社會秩序;盲目借債,為企業破產埋下伏筆;嚴重通脹,提升了企業的融資成本;等等。
持續增長的市場是催生現代資本主義的產婆,可擺在自貢面前的,是一個忽大忽小、缺乏規律的市場,沒有人愛惜它,也沒有人維護并建設它,曾國藩之厄后,“抗戰”曾一度給自貢以機遇,可戰爭勝利了,政府那只看得見的手立刻轉向其他地方,自貢又成了被犧牲的局部……
良治,是一個沉重的話題,興亦由之,衰亦由之。雖然本書講的是一個過去的故事,但我們卻不能誤認為,其中的一切都已過去。而要讓曾經的苦難不再重來,最終取決于我們從歷史中得到怎樣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