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不唾井

秦海

所謂“千里不唾井”，是說千里之外的井水，即便自己只飲過一次，此生此世再也不會飲用它了，也絕不往里面唾口水，即不會污穢它。它畢竟對自己有過一次恩惠。咱們有“滴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的話，“千里不唾井”還不是涌泉相報，而是只要不傷害它，或者說不恩將仇報就可以了。

在生活中，能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人也有，卻并不很多。“千里不唾井”的人當(dāng)然更有，但“千里唾井”的人也并非沒有。

一次在與幾個朋友談及“千里不唾井”時，有個朋友說，“千里不唾井”并不難做到，不過這主要是因為那井在千里之外，誰會巴巴地去唾。倒是去唾一次反而不容易。但是，如果這井在百里之內(nèi)、十里之內(nèi)，就在自己附近、身邊，能不能做到不去唾，可就難說了。

他說，其實，這一點也不新鮮，在座的恐怕都有所聞、所見。反目成仇的人本來都是朋友，不然也談不到反目。而當(dāng)初之所以成為朋友，通常都是彼此有相助、有恩惠。也可以說，彼此都從對方的井里喝過水。但是后來卻反目成仇了。不同的反目成仇者之間有不同的過節(jié)、矛盾、沖突，但某一方或互相認(rèn)為對方?jīng)]有給自己繼續(xù)喝水，或者給自己喝的水不夠，或者給自己喝的不如自己給他喝得多，常常是一個重要原因。甚至還有這樣的情況：一直給他喝自己井里的水，有一次沒有給喝，或者不合他的預(yù)期，他便不高興，把過去給他喝過的多次一筆勾銷，反而怨恨起來。一些反目成仇者通常都指責(zé)對方無情無義。到底誰無情無義，“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種事別人一般是很難斷清的。但是，這里面肯定有“千里唾井”的原因在，就看是誰唾和誰唾得更多了。

大家聽了，都各有所思。他繼續(xù)說道：讀歷史，看現(xiàn)實，政治斗爭幾乎都斗得你死我活。有同本來的敵人斗的，但同“化友為敵”者的斗爭并不少，有時還更多。本來是所謂志同道合的朋友，團(tuán)結(jié)一致對敵，互相都大有恩惠，互相受益。后來因某個意見不合，或某些意見不合，鬧起別扭來，大打出手。無論過去有過多少恩惠，都不記得了，記得的只有眼前的怨恨。這何止是“唾井”，簡直是給自己曾經(jīng)喝過水的井里拉屎了。試看一些劍拔弩張的斗爭，不都是“千里唾井”——不，十里唾井、身邊唾井嗎？

一個朋友說，你講的這種情況確實存在，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這屬于負(fù)能量的情況。咱們不能光看光說負(fù)能量，這會讓我們喪氣。其實也有正能量的情況，我就親見過一個“千里不唾井”的老先生，如今已經(jīng)快80歲了。一次與他交談，他說自己一生得到過許多人的幫助和恩惠。他說自己不是一個有大成就的人，不過是個普通人，但如果說還有成就，則都與自己過去一路得到親人的、朋友的、同事的、同學(xué)的，甚至路人的、陌生人的幫助和恩惠有密切的關(guān)系。說這話時，他示意他的孫女從書柜里抽出一個筆記本，翻給我看。里面寫滿了條目，每個條目簡要記錄著某年某月某日誰誰給他的幫助。他孫女說，這樣的筆記爺爺有好幾本，沒有事的時候就會翻出來看，而看的時候，爺爺都會又感動又欣慰，還默默念叨人家。

一位在座者說，我也見到過一個類似的正能量。有個朋友常常寫點小文章，也間或刊登在媒體上，也由此結(jié)識了一些編輯朋友。他說這主要都是這些編輯朋友對他的錯愛，十分感恩他們。但我知道，有的編輯不過只發(fā)過他一兩篇文章，而且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后來再也沒有發(fā)過他的文章，而他仍然感念不已。對此，我頗不以為然。他說，茫茫人海中，幫助過自己、有恩惠于自己的畢竟只是滄海一粟。即便曾經(jīng)只是幫助過自己一丁點的，也是自己的幸運(yùn)。那又怎么能不記住、不感念人家呢？如果因為后來再沒有或不再幫助自己便不感念人家了，其實也是一種忘恩。而如果由此還埋怨人家，那就無異于“千里唾井”了。

是啊，“千里不唾井”，百里不唾井，十里也不唾井，身邊更不唾井，咱們的井將一直、永遠(yuǎn)干干凈凈，沒有污染。

（常朔摘自《羊城晚報》2015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