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剛 袁鵬


【摘要】1929~1930年間,隨著國民黨“黨治”的擴展,以胡適為代表的一批自由知識分子越發感受到來自新建立的南京國民政府在言論、思想控制上的強制壓迫,特別擔憂自己在此種壓迫下有“失聲”的危險。因此,這批自由知識分子仿效英國費邊社在上海組織平社評議時局、 議論政治。他們以“中國問題”為總題,展開了為期一年半的主題討論,并發表政論,反對國民黨的“黨治”,倡導專家治國,試圖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但國民黨黨治體制和紛亂政局容納不了知識精英的讜言直聲,同時也由于胡適等人對政治疏離感的無視,使他們盡管始終保持著議政論政的熱情,卻缺乏行之有效的辦法,導致他們最終在政治上無所作為。
【關鍵詞】平社論政 ?專家政治 ?精英政治 ?自由主義
【中圖分類號】D65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1928年,國民黨二次北伐完成,南京國民政府作為表面“統一”的全國政權中心地位確立,這標志著民國歷史由北洋時代轉入國民黨“黨治”時代,中國的政治局面發生了很大變化。這年10月,國民黨公布《訓政綱領》,打著孫中山“訓政”的旗號確立一黨專政體制,強化了思想控制,集權專制的手向社會各層面伸延,言論自由受限制,“人權被剝奪到幾乎沒有絲毫余剩”。①此時,國民黨的最主要政治對手共產黨以暴動、武裝割據的激烈形式進行反抗。而居于上海的一批溫和的“洋博士”自由知識分子,如胡適、羅隆基、梁實秋等,也以《新月》月刊為陣地,發起了一場反對國民黨“黨冶”的自由民主運動,產生了廣泛影響,時稱“人權運動”,它“為此后持續20年的公民抗爭設定了基本議題”。②1929~1931年也由此而成為中國現代自由知識分子“處士橫議”議論政治的一個重要時期。
與“人權運動”同時,胡適等人還組織創立了“平社”這一論政組織。他們于平社中講演探討,議論時政,并將所得文字發表于《新月》。可以說,平社和《新月》雜志是當時“人權運動”的兩個重要載體。但與受到學界關注、研究成果不斷涌現的《新月》雜志及“人權運動”相比,平社卻顯得頗遭冷落,問津者鮮。③如與同樣由“胡適派學人群”④所創立的“努力會”或“獨立評論社”相較,平社不但所受關注明顯稀少,甚至在參與者的回憶之中亦不見蹤影。個中緣故,或許惟有重新審視平社活動及其思想主張,方能略窺一二。
平社活動始末
平社研究相對薄弱的狀況,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其相關史料的不足。目前可資利用者,主要是胡適和林語堂的日記,⑤以及胡適《我們走那條路》一文“緣起”部分與潘光旦為《中國問題》一書所作“引言”的相關論述。這些文字雖不能復原平社活動的全部內容,⑥卻也能夠從中梳理出其一年半活動的始末大要。
平社的創立,應在1929年3、4月間。1929年3月,《新月》第2卷第1號《編輯后言》稱“為便于發表我們偶爾想說的‘平’話,我們幾個朋友決定在這月刊外(這是專載長篇創作與論著的)提出另一周刊或旬刊,取名‘平論’(由平論社刊行),不久即可與讀者們相見”。⑦此處作為新刊物《平論》編輯發行機構的“平論社”,即是平社的前身。
《平論》是胡適、徐志摩、梁實秋、羅隆基、葉公超、丁西林等6位海歸“洋博士”聯合籌劃創辦的一份刊物。但與一年前同樣由他們參與創辦、以發表“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⑧為主的《新月》月刊不同,《平論》的辦刊宗旨就是說“‘平’話”,即發表政論文字,實話實說,評議時局。這顯示了他們對于現實政治態度的變化。原本僦居上海的胡適等人并無積極論政的想法,而只是努力于學術研究或文藝創作。然而,時局的發展并不如人意。隨著國民黨“黨治”的擴展,他們越發感受到來自新建立的南京國民政府在言論、思想控制上的強制壓迫,特別擔憂自己在此種壓迫下有“失聲”的危險。而對國民黨壓迫言論、壓制思想自由的反感,又促使這批曾留學歐美的學人開始重新審視新建立的國民黨的統治思想及其政治作為,由此也就重新引起了他們對于議論政治的興趣。⑨1929年3月23日,胡適在同人推舉之下,同意擔任《平論》總編輯,并隨即撰寫了《我們的自由》的發刊詞;29日,同人聚會,決定于4月10日出版《平論》第一期。⑩
然而,事實上直至5月初,《平論》始終未見出版。相反,《新月》第2卷第2號又發表《編輯后言》,在遺憾告知“上期預告的《平論》周刊一時仍不能出版”之后,一反上一期的口氣,稱“此后的《新月》月刊,在《平論》未出時,想在思想即批評方面多發表一些文字,多少可見我們少數抱殘守缺人的見解”。同期《新月》即刊登了胡適《人權與約法》及羅隆基《專家政治》兩文,進而掀起“人權運動”。《新月》的轉向,使另辦一份政論刊物頓顯了無意義,事實上宣告了《平論》的流產。
而平社的活動,在此之前已經開展起來。4月21日,平社于胡適家中舉行第一次聚餐。隨后又曾舉行兩次聚餐。《平論》的編輯工作或即聚餐的主題之一。但隨著《平論》的不了了之,平社的活動也開始尋找新的立足點。5月11日,平社于范園舉行第四次聚餐,由羅隆基介紹英國知識分子論政組織費邊社(Fabian Society)歷史。或受費邊社活動形式的啟發,胡適當場提議“請同人各預備一篇論文,總題為‘中國問題’,每人擔任一方面,分期提出討論,合刊為一部書”。同人對此提議表示贊同,并各自選擇討論方向,很快形成了一份“平社中國問題研究日期單”。5月19日,平社第五次聚餐,即據“日期單”計劃開始討論。據胡適日記,這份“日期單”執行情況基本如表1。
1930年2月4日,平社于胡適家聚餐,確定下次聚會內容,即由羅隆基、劉英士辯論“民治制度”。2月11日如期舉行的這次活動似將辯論這一新形式引入平社,但以目前資料論,這種活動形式并未延續。此后,3月1日于徐志摩家討論“伴侶婚姻”,15日由潘光旦演講“天才問題”,及29日由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演講印度政治運動,這幾次活動似乎并沒有像1929年那樣有通盤規劃。
直到4月初,平社再次恢復了有關中國問題的討論。主題確定為“我們怎樣解決中國的問題”,同1929年一樣,“分了許多子目,如政治、經濟、教育等等,由各人分任”。討論從4月12日正式展開。據胡適及林語堂日記,1930年平社中國問題討論情況大致如表2。
根據胡適與林語堂日記,前后參與平社活動者計有20余人,其中可稱為平社成員者15人。這些人均有歐美留學背景,且多為清華出身。他們中的大多數于1927年前后因時局變化,或自北方南下,或從國外歸來,而驟聚上海,任教于中國公學、光華大學等私立學校。隨著北方局勢的相對穩定,部分成員離滬北上。同時,國民黨對羅隆基等人的迫害,使規模并不甚大也無固定居所的平社的活動受到不小的限制,原本即為松散組織的平社因此而走向終結。至1930年11月18日,胡適舉家離滬,定居北平,平社活動實際即告停止。雖然此后羅隆基等人尚有恢復平社的打算,但由于得不到胡適方面的積極響應與支持,最終亦只能不了了之。
中國的出路與專家政治
在平社的若干次討論活動之中,關于中國問題的系列討論無疑為最大亮點。此討論以“中國問題”為總題目,先于1929年以“中國的現狀”為主題,而在1930年改為“我們怎樣解決中國的問題”;每一主題之下又復分列政治、經濟、教育、社會等若干方面。這與胡適向來強調的“先研究了問題的種種方面的種種的事實,看看究竟病在何處”,然后“提出種種的解決的方法,提出種種醫病的丹方”,最終“用一生的經驗學問,加上想象的能力”,“揀定一種假定的解決,認為我的主張”的思想方法正相符合。
依胡適原倡議,平社的討論當如英國費邊社一般,悉予發表,并最終結集成書。現知關于中國問題的12次討論,即有8次討論稿成文發表。不過,費邊社的討論文章基本單獨刊行,而平社的討論則幾乎全部發表于《新月》月刊上。1932年,潘光旦將發表于1930年的討論文章結集為《中國問題》一書,由新月書店出版。這些文章即為探究平社論政思想及觀念的基本材料。
參與這些討論者多系專業學者,對其所承擔的各方面問題多有專長和研究,故在討論文字中,也各據所知,各言其道。潘光旦從優生學的角度出發,對基于儒家思想的中國傳統家庭和選舉制度加以贊賞,以為未來的出路在“我們對于孔門的社會哲學,宜乎再加以估定和變通,而引為今后優生教育的初步”;而林語堂則大講韓非“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以為“一個自由強健的新民族嶄露頭角”,將由“孔教的尸身踏過去了”;羅隆基亦相信“國家的壞人愈多,制度愈重要”,因為“制度的功用在把壞人作惡的機會,減少到最低最低的限度”。顯然,由于專業背景、思考角度的不同,平社同人所認定的“我的主張”,亦存在一定的差異乃至矛盾。在1930年討論開始之前,同人對此既已有所認識,故提議“在討論分題之前,我們應該先想想我們對于這些各個問題有沒有一個根本的態度。究竟我們用什么態度來看中國的問題?”并推舉“精神的領袖”胡適來作“這一篇概括的引論”,即《我們走那條路?》一文。
胡適一開篇即明確表示,所謂“根本態度的決定”,也就是“我們走的方向的決定”。他又將其分為兩個問題:“究竟我們要一個怎樣的社會國家”及“究竟我們應該走那一條路才能達到我們的目的地”。前者即所謂“目的地”,后者即道路。
對于“目的地”,胡適首先列出國民黨、青年黨及共產黨的三種說法。無疑,這是當時中國社會最具影響力,同時也正在進行激烈對抗的三種力量。但胡適隨即將其置之一邊,因為討論這三種說法“徒然引起無益的意氣,而且不是一千零一夜打得了的筆墨官司”;而他則要“充分用我們的知識,客觀的觀察中國今日的實際需要,決定我們的目標”。胡適確認的目標為兩方面:就消極方面而言,在“打倒五個大仇敵”,即貧窮、疾病、愚昧、貪污、擾亂;就積極方面而言,則在“建立一個治安的、普遍繁榮的、文明的、現代的統一國家”。
“目的地既定”,關鍵的問題便在于“應該用什么法子,走那一條路,才可以走到那目的地呢”。現有的選擇有兩種:一是“演進”,一是“革命”。對于“演進”的路,胡適似并不認可,因為他將這種“演進”冠以“不自覺的”之名,所指實則為放任自流的不作為,“懶惰的‘聽其自然’的心理”。這自然不能為包括胡適等人在內的“不滿意現狀的人”所接受。而對于“革命”的路,他則更加反對。雖則革命實有和平與暴力兩途,但在中國這樣“未上政治軌道的國家,舊的勢力濫用壓力摧殘新的勢力,反對的意見沒有法律的保障”,革命“往往不能不走上武力解決的路上去”。其結果則是“只能浪費精力,煽動盲動殘忍的劣根性,擾亂社會國家的安寧,種下相殘害相屠殺的根苗”,“對于我們的真正敵人,反讓他們逍遙自在,氣焰更兇,而對于我們所應該建立的國家,反越走越遠”。
這兩條路既皆不可行,胡適的選擇是第三條路:“認清了我們的敵人,認清了我們的問題,集合全國的人才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學知識與方法,一步一步的作自覺的改革,在自覺的指導之下一點一滴的收不斷的改革之全功。”依照胡適“革命和演進只有一個程度上的差異”的說法,這第三條路可稱之為一條革命的演進之路,但實際上仍是其一貫主張的漸進改革之路。
在“人人自居于革命”的中國社會之中,重提“用自覺的努力作不斷的改革”的道路尤顯獨特。在胡適看來,無論國民黨、青年黨抑或共產黨(斯大林派及托洛茨基派),其所謂革命都不算“真革命”,不過“喊來喊去,也只是抓住幾個抽象名詞在那里變戲法”罷了。在討論“目的地”時,他特意強調“資本主義不在內,因為我們還沒有資格談資本主義”;“資產階級也不在內,因為我們至多有幾個小富人,哪有資產階級”;“封建勢力也不在內,因為封建制度早在二千年前崩壞了”;“帝國主義也不在內,因為帝國主義不能侵害那五鬼不入之國”。而在下文中,胡適更捻出周谷城及“托陳取消派”有關“封建”的論說,斥之為“向壁虛造”。
1930年時,由中國共產黨黨內與托派的爭論而引發的中國社會史性質大論戰在學界逐漸展開。論者爭論中國當時的社會性質、階級屬性等馬列主義論題,爭辯當時中國是封建社會、半封建社會,抑或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國革命的主要敵人是封建勢力抑或是資產階級等。這些問題涉及國民黨、共產黨、托派等重要政治勢力的主義信仰、政治政策主張,故而也被視作中國革命最為根本的問題。但在胡適看來,此類爭論都是些不切合實際的空談,并無益于中國的改造和進步:“好像捉妖的道士,先造出狐貍精、魈山怪等等名目,然后畫符念咒,用桃木寶劍去捉妖”,“妖怪是收進葫蘆去了,然而床上的病人仍舊在那兒呻吟痛苦”。胡適等歐美海歸洋博士,對國共兩黨俄式論爭不感興趣,沒有加入其中去湊熱鬧,卻也“不避‘反革命’之名”,加以譏諷。他們以費邊社的形式論政,關注中國各種社會問題,而反對種種革命,這也正是胡適文章最可能吸引時人之處。
“用自覺的努力作不斷的改革”,在當時終歸也只是一句泛泛的說辭,似不像打倒封建階級、資產階級或帝國主義等口號那樣響亮干脆,沒有其所顯現的“更快捷”的效果。不過,若謂胡適此文并未涉及實際舉措,則多少有些不合。在敘述所謂積極目標之時,胡適對“治安”、“普遍繁榮”、“文明”、“現代”四詞作了進一步的解釋:“‘治安的’包括良好的法律政治、長期的和平、最低限度的衛生行政。‘普遍繁榮的’包括安定的生活、發達的工商業、便利安全的交通、公道的經濟制度、公共的救濟事業。‘文明的’包括普遍的義務教育、健全的中等教育、高深的大學教育,以及文化各方面的提高與普及。‘現代的’總括一切適應現代環境需要的政治制度、司法制度、經濟制度、教育制度、衛生行政、學術研究、文化設備等等。”這樣林林總總的條舉,歸根到底都可算是制度問題、行政問題。而要解決此種問題,所需者正是熟悉和了解“世界的科學知識與方法”的“人才智力”,也就是“專家”。
胡適、羅隆基等人有關專家政治的觀念,可溯至1922年的“好政府主義”;而以文化心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士大夫精英政治觀念頗有關系。不過在此時,它更帶有現代科學的意味:“二十世紀的政治行政,已成了專門科學,二十世紀的行政人員,要有專門知識。”所謂國家的問題、政治的問題,此時已完全變成行政的問題、技術的問題。后者無疑只可付諸經過現代學術訓練的專家,而非政治正確立場堅定的黨員干部。專家政治的取向顯然回避了此一時期被國共兩黨視作政治之根本問題的國家性質、政權歸屬一類問題,而采取“補得一分是一分,救得一弊是一弊”的辦法,使中國問題有計劃地、平穩地得以解決。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平社同人對政治問題的回避,實際上是對現實政權所提供的政治秩序的一種認可。
當然,所謂認可只是針對政治秩序本身,而并不延及提供秩序的政權當局和執政黨派,更不必然囊括執政者的執政理念和政治思想。胡適本人就對國民黨奉作經典的孫中山之學說多有不滿,甚至專門作文指責孫氏“知難行易”之說;而羅隆基所草擬的三十五條人權條款,以及對《訓政時期約法》的批評,更是直指國民黨當局的政制規劃。雙方的政治思想之間,確有著相互抵觸的部分。但對于此時以胡適為首的平社同人而言,期望仍然存在。這種期望,以不甚恰當的比方而言,似乎是統治者與治理者(專家)間的一場交換:治理者對秩序的認可賦予了統治者以合法性,而統治者則將終結此前的行為模式,以政治事務托付于治理者。既然后者更了解現實,更富有行政知識,因而更有能力處理現實問題,那么,一切也都可以在其科學而合理的處置中漸趨完善。這樣,平社的論政也就不只是“坐而論道”,而將有一場實際的作為。
平社的政治作為與不作為
自胡適日記公布以來,學界不少人據其1929年5月11日的記述,將平社視作具有費邊社色彩的知識分子論政組織。確實,無論其成員的知識精英背景,學院書齋性的論政活動方式,還是溫和漸進式的政治主張,平社與英國費邊社皆有極相似之處。此外,同費邊社領導人韋伯夫婦等一樣,以胡適為代表的平社同人亦不甘心于口頭論道。1929年4月26日,老同盟會員馬君武曾對胡適言道,“此時應有一個大運動起來,明白否認一黨專政,取消現有的黨的組織,以憲法為號召,恢復民國初年的局面”。胡適在此句話下寫道:“這話很有理,將來必有出此一途者。”“一個大運動起來”是大的政治作為,無疑即是干預政治的表示。
然而,盡管“滲透”政策多遭非難,費邊社卻不但繼續發展壯大,且成為影響英國政治的不可忽視的力量;而平社則在活動一年半之后不得不告以終結,非但不見其于時政產生多大影響,而且很快從人們記憶之中消失。這么巨大的反差著實令人嗟嘆!
對于反對暴力革命、不主張以武力方式推翻政權而解決政治問題的平社同人來說,干預政治、實現政治改革的方法不外有二:要么加入政府或政黨,親自領導或執行政治改革;要么居于幕后,通過影響政壇上的黨政要人來實現政治改革的設想。對于后者,此時的胡適等人抱著“留一兩個人獨立于政治黨派之外,也是給國家培養一點元氣”的思想,情愿作“對于國家社會的問題作善意的批評和積極的討論,盡一點指導監督的天職”的“中國國民”,而于步入政壇似無多大興趣。至于前者,實際上自1927年5月回國抵滬以來,國民黨內胡漢民、戴季陶、汪精衛、宋子文、李宗仁、白崇禧、唐生智等文武要員,皆曾主動與胡適接觸,而蔡元培、王寵惠、蔣夢麟等人本身即與胡適有比較密切的私人關系。這確為胡適等人建言獻策,作幕后諍臣,創造了極有力的條件。其中,最重要者當屬宋子文與汪精衛。
宋子文無疑屬蔣介石一派中人,1928年6~7月間,他曾試圖進行財政制度改革,并向“負責任的在野人士、納稅人代表”發出“批評我們、協助我們和指導我們”的呼吁。在改革未果之后,他曾向胡適求助,希望胡適“代他們想想國家的重要問題”。1929年7月2日,胡適即提出制定約法、修正國民政府組織法、改組政府及四院,冷靜考慮黨的問題、請國內外專家學者及商界代表共同研究裁兵方案、提倡工商業最急之務,以及用人宜實行考試等七項辦法。一年后,胡適又向宋子文提出解放言論、監察審計機關皆宜容納反對黨,及對東北、西北宜有根本方針的三項建議。通過進一步的交流,胡適與宋子文之間建立了比較密切的關系,甚而至各自有所借重的程度。然而胡適也很快認識到,宋子文雖算“籌款能手,卻全不懂得政治”,終究“只能跟著人跑”,“只能服從”。他們之間密切的關系并不能轉化為實際的政治變革。
相較于宋子文的“只能服從”而不愿領導,汪精衛此時無疑是不愿服從而欲圖領導。其所組織的“改組派”在主張打倒“一切反動勢力的大本營”南京國民黨中央,“繼承第一、第二次代表大會的系統而重新改組中國國民黨”之時,亦對胡適等人制定約法,保障人權的主張作出積極的回應。而由汪精衛等反蔣勢力共同召開的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擴大會議,更明白表示要“扶植民主政治”“根據總理十三年十一月北上宣言召集國民會議”,并聘胡適為約法起草委員。這樣的姿態較之宋子文等人無疑更具吸引力,也更給予胡適等人以信心。胡適1930年5月北上半月,即在平社討論中大倡“干政治”,這與7月擴大會議的召開似很難說毫無關系。而胡適對于北方諸人的勝利亦抱一定的樂觀態度。然而,就在此一時期,汪精衛與胡適思想上的矛盾亦顯露出來。當汪精衛夫人陳璧君表示汪精衛無論如何不能放棄“黨的立場”時,胡適不客氣地答道:“老實說,黨到今日,還有救嗎?……精衛還是愿得這二千多人的同情呢?還是愿站在‘國的立場’來博我們多數人的同情呢?”而隨著中原大戰的終結,這一問題已不必再作回答了。
對政治,胡適自己不作為而想影響他人作為,選擇通過影響黨政要人而非親自參與政治活動的方式來實現政治設想,似與其對知識分子的觀感有關。在與美國公使詹森(N. T. Johnson)的談話中,詹森關于“書生文人很難合作,很難有真正領袖從文人里出來”,而只能“望中國能有華盛頓、哈彌爾敦從軍人里出來,為國家的領袖”的議論,令胡適頗有感觸。他承認如張作霖、閻錫山、孫傳芳這“三十年中出來的軍人,很有幾個有領袖氣象的人”;但他隨即表示,這些軍人“到后來,用過其量,任過其力,皆露出馬腳來了”,實在是“學識不夠,故眼光胸襟都不夠”。無疑,所謂“學識不夠”的評語,正凸顯出知識分子的重要。軍閥的“領袖氣象”只能用之于一時,而一旦局勢稍安,秩序初定,“攻守之勢異也”,便須“逆取而順守之”,以現代科學知識來做具體的行政之事,實行文人政治。軍人的任務只在為混亂的中國社會建立一種秩序而已。此后,能者可作華盛頓,主動實現向近代政治的過渡;不能者也可以作“阿斗”,由經過現代科學教育的“諸葛亮”們輔助即可。
以這樣的邏輯,中國政治的第一個關鍵問題,只在建立秩序。雖然嚴格地說,只有確實可能向民主政治過渡的秩序才能實現胡適等人的期望,但實際上,胡適等人反復強調的只是秩序,即所謂“我們不問誰在臺上”。然而在“全能主義”的近代中國,一種秩序本身實則并不僅是混亂的弭平、社會的穩定,必然延伸至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乃至人們的思想意識。統治者和治理者的角色合二為一,不相分離,這實際上意味著平社同人所期望的“交換”的破產。對胡適而言,國民黨由北伐而確定社會的秩序之后,再執著于軍政時期黨治等種種統治已不必要,而完全可以使言論、思想自由這“一點點自由”建立于新秩序之上:“上帝我們尚且可以批評,何況國民黨與孫中山?”然而,于那些“少年黨人”看來,這實是“方言怪論,詆毀總理,狂評主義,污蔑中央”的大不可赦之罪。而當蔣介石等人深感指揮不靈、執行不力之時,胡適等人限制當政之權的呼求究竟能起多大作用,似也不言自明。
此前在北洋“好人政府”迅速垮臺之時,曾入閣當部長的洋博士湯爾和曾有“你們說的是一個世界,我們走的又另是一個世界”的感慨,但胡適卻始終抱著“我們總想把這兩個世界拉攏一點,事實逐漸和理論接近一點”的樂觀。這種對政治疏離感的無視,使胡適等人始終保持著對議政論政的熱情,想有所作為,而另一方面,似乎又使胡適對如何走向這另一個世界缺乏有效的辦法,實際上而無所作為。
至少,就平社而言,這兩個世界最終并沒有拉攏一點,接近一點。而是相反,如梁實秋形容《新月》月刊一樣,“勞燕分飛,頓成陳跡”,只留下“收獲究竟在哪里呢”的追問。這反映了不依傍國共兩黨而相對有獨立性的自由知識分子的兩難處境,亂世中的平社議政,也就難以達到英國費邊社那樣的境界和效果,甚至被人遺忘。
注釋
胡適:《人權與約法》,《新月》第2卷第2號,1929年4月,第1頁。
[澳]馮兆基:《尋求中國民主》,劉悅斌、徐硙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23頁。
關于平社的專題研究主要有沈衛威:《中國式的“費邊社”議政——胡適與“平社”的一段史實》,《史學月刊》,1996年第2期,第71~75頁;姜義華:《論平社曇花一現的自由主義運動》,《江海學刊》,1998年第1期,第127~136頁;盧毅:《平社與費邊社淵源初探——兼論拉斯基學說在中國》,《學術研究》,2002年第3期,第74~79頁;陳子善:《林語堂與胡適日記中的平社》,《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5期,第83~92頁;王現杰:《平社及其自由主義思想研究》,廣西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論文(未發表)。
關于“胡適派學人群”,可參見章清《“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2~33頁的簡略描述及第49~106頁對具體人員的詳細分析。
本文所引胡適日記,據《胡適日記全編(五)》,曹伯言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所引林語堂日記,據陳子善《林語堂與胡適日記中的平社》,第88~90頁。以下不再另行說明。
胡適1929年6月16日至當年年末及1930年4~7月間的日記沒有涉及平社活動,當屬缺記(其他部分亦懷疑有缺記);目前公布的林語堂日記僅為1930年部分,且有關平社活動的記錄止于7月24日;胡適、潘光旦兩文對平社的敘述只是大概,沒有較細致的記述。
《編輯后言》,《新月》,第2卷第1號,1929年3月,第1~2頁。此文的作者很可能是徐志摩。
徐志摩:《“新月”的態度》,《新月》創刊號,1928年3月,第1頁。
關于胡適對國民黨統治的態度的轉變,可參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84~287頁;[美]格里德:《胡適與中國文藝復興——中國革命中的自由主義(1917~1937)》,魯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6頁。這種“失聲”危險顯著地表現在胡適為陳德徵提案所作的公開信上,可見胡適日記1929年3月26、29日,4月1日部分。
胡適日記1929年3月26、29日。胡適所撰發刊詞,疑即其遺稿中《我們要我們的自由》一文,參見章清《“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第211頁。
《平論》遲遲未能出版的原因,當前尚無材料直接說明。章清以為因胡適此時尚未找到新的輿論熱點,參見章清《“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第78頁。然據胡適日記,對同人稿件多不滿意的態度也可能是作為總編輯的胡適遲遲不編定刊行的原因。見胡適日記1929年3月29日,特別是其與徐志摩的對話。
《編輯后言》,《新月》,第2卷第2號,第1頁。
見徐志摩:《致李祁(1929年7月21日)》,選自韓山石主編:《徐志摩全集(第六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8~59頁;劉群:《飯局·書局·時局——新月社研究》,武漢出版社,2010年,第284~287頁。
胡適日記1929年4月21、27日。關于第三次聚餐,目前尚無有關材料。但5月11日活動被胡適記作“第四次聚餐”,則在4月27日至5月11日應曾舉行第三次聚餐。
[美]格里德:《胡適與中國文藝復興》,第198頁注3;沈衛威:《中國式的“費邊社”議政——胡適與“平社”的一段史實》,第73頁;胡適日記1929年5月11日。胡適的提議究竟受費邊社何種啟發,由于羅隆基的演講未有記錄,而胡適文字中又不及費邊社,故尚難以確定。事實上,無論費邊社的組織形式或所謂《費邊社會主義論叢》的編輯方式均與平社有很大不同。
據胡適日記1929年5月18、19、26日,6月2、16日編制。
見胡適日記1929年6月1日載陳叔通函;楊永乾:《中華民國憲法之父——張君勱傳》,臺北:唐山出版社,1997年,第78~79頁;鄭大華:《張君勱傳》,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6~218頁。
據胡適日記1930年2月4、11日;林語堂日記1930年2月11日,3月1、15、29日。
胡適:《我們走那條路?》,《新月》,第2卷第10號,第1頁。
據胡適日記1930年4月12日、7月24日、8月31日、11月2日,林語堂日記1930年4月12日、5月10日、6月21日、7月24日,潘光旦《〈中國問題〉引言》第1頁編制。根據潘光旦所言,1930年的討論尚有其他活動,但具體內容尚無材料可資利用。
羅隆基:《我們要什么樣的政治制度》,《新月》,第2卷第12號,1930年2月,第24頁;青松:《怎樣解決中國的財政問題》,《新月》,第3卷第1期,1930年3月,第18頁。
目前可確認的平社成員為15人。關于他們的教育背景及1928~1931年的供職情況,可參章清制作的“《新月》時期自由知識分子情況簡表”,載章清:《“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第79~82頁。
《羅隆基致胡適》,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5頁;胡適日記1931年2月24日;沈衛威:《中國式的“費邊社”議政——胡適與“平社”的一段史實》,第75頁。
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每周評論》,第31號,1919年7月20日,第1版。
已知確為平社討論文章者有:(1)羅隆基的《論人權》,載《新月》第2卷第5號;(2)胡適的《我們走那條路?》,載《新月》第2卷第10號;(3)鄭放翁(林語堂)的《制度與民性》,載《新月》第2卷第12號;(4)林語堂的“Han Fei as a Cure for Modern China”,載The China Critic(上海),1930年9月10日;(5)林語堂的《半部〈韓非〉治天下》,載《論語》第3期;(6)羅隆基的《我們要什么樣的政治制度》,載《新月》第2卷第12號;(7)青松的《怎樣解決中國的財政問題》,載《新月》第3卷第1期;(8)潘光旦的《人文選擇與中華民族》,載《新月》第3卷第2期;(9)沈有乾的《我的教育——何君自傳之一章》,載《新月》第3卷第2期;(10)全增嘏的《宗教與革命》,載《新月》第3卷第3期。其中林語堂三篇均出自1930年5月10日討論。另有兩篇文章與平社討論的關系尚待定:(1)潘光旦的《論才丁兩旺》,載《新月》第2卷第4號,胡適稱其為平社討論文字,但潘光旦在《〈中國問題〉引言》中否認;(2)唐慶增的《中國工商業不發達之原因》,參見《唐慶增經濟演講集》,上海:世界書局,1933年,第275~285頁。
此書除收入1930年討論的胡適、羅隆基、青松、鄭放翁、全增嘏、沈有乾等人的6文外,另收入劉英士譯文《關于中國人口問題的一篇外論》、吳景超《中國農民的生活程度與農場》、潘光旦《姓、婚姻、家庭的存廢問題》3篇“與上文所提的討論會沒有關系”的文字以及潘光旦在《人文選擇與中華民族》基礎上改作的《優生的出路》一文。顯然,僅就平社討論而言,劉、吳、潘三文不應計入。
潘光旦:《人文選擇與中華民族》,《新月》,第3卷第2期,1929年4月,第19頁;鄭放翁:《制度與民性》,《新月》,第2卷第12號,1930年6月,第9~10頁;羅隆基:《我們要什么樣的政治制度》,第24頁;潘光旦:《〈中國問題〉引言》,第1頁。
胡適:《我們走那條路?》,第1頁。
胡適自稱為“真革命的路”,而在潘光旦看來,則是“循序演進的一條路”。見潘光旦:《〈中國問題〉引言》,第1頁。
可參胡適:《名教》,《新月》第1卷第5號,1928年7月10日,第6~8頁。
林語堂將胡適此文總結為《談革命與反革命》,見林語堂日記1930年4月12日。亦可參見梁漱溟:《敬以請教胡適之先生》,中國文化書院學術委員會編:《梁漱溟全集(第五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4~38頁。
胡適:《我們走那條路?》,第7~8、15頁。
章清:《“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第145、159頁;馮兆基:《尋求中國民主》,第79~81頁。
羅隆基:《專家政治》,《新月》,第2卷第2號,1929年4月,第5頁。
胡適日記1929年7月2日。
[美]周明之:《胡適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選擇》,雷頤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44~145頁。
盧毅:《平社與費邊社淵源初探——兼論拉斯基學說在中國》,第74~75頁。
胡適日記1929年4月26日。
英士:《書報春秋·社會主義史》,《新月》,第2卷第1號,1929年3月,第7頁。
胡適日記1929年4月28日;胡適:《我們要我們的自由》,參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1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45頁;《羅隆基致胡適(1928年12月4日)》,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500~501頁。
胡適日記1928年7月1日。
胡適日記1929年7月2日、1930年10月12日。
胡適日記1930年9月6日。
《中國國民黨改組同志會第一次全國大表大會宣言》,參見榮孟源主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上冊)》,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第554頁。
《聯名宣言》,選自榮孟源主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上冊)》,第839頁。
胡適日記1930年9月9日。
胡適日記1930年10月11日。
胡適日記1930年7月23日。
胡適日記1929年7月2日。
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第299~300頁。
胡適:《小序》,《人權論集》,上海:新月書店,1930年,第1頁。
《市宣傳會議為中公校長問題宣言》,《申報》,1930年11月16日。
胡適:《這一周·解嘲》,《努力周報》,第45期,1923年3月25日。
梁實秋:《憶新月》,參見《梁實秋文集》編輯委員會編:《梁實秋文集(第三卷)》,廈門:鷺江出版社,2002年,第65頁。
責 編/樊保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