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在夢的盡頭

紫顏煙雪

1.

我裹緊身子，在北風里發(fā)抖，抱在懷里的包，里面裝滿郵票、書、信紙，還有許許多多我送給過陸堯，陸堯也送給過我的東西，我站在高高的站臺上，望著陸堯的背影不住地揮手作別。

走進車門的一剎那，陸堯忽地轉過身，依舊神情驕傲，微笑張揚，遠遠地舉起手，仿佛在向我說，凌娜，不要想，不必等。列車從我身邊駛過的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掏空，暴露在凜冽的空氣里，肆意漂泊。

少女十八歲的天空，因為一場毫無期待毫無允諾的離別，黯淡了顏色。

2.

走在碎石的小路上，道旁的櫻花樹早已光禿了模樣，走完一遍，再回過頭，又走一遍，淚水在走到路的盡頭噴涌而出。遇見陸堯，就是在這里，他陪我走過999次的路，可1000次，只剩下我一個人。

三月的櫻花懷著少女的心事一片片落下，陸堯哼著歌兒走在前邊，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好看的碎花布口袋，不時地撿拾馨香的櫻花，還滿臉欣喜地把鼻子湊上去聞一聞。我小心地跟著他，像一個演技拙劣的演員，心懷忐忑。

走到路的盡頭，陸堯把碎花布口袋放進書包里，拿出一個干凈的塑料袋，把道旁的空瓶子一個個收入囊中，神情滿足安然。我沿著小巷頹圮的籬墻，裹緊衣裳，旁若無人地走過陸堯身邊。陸堯左手拎著塑料袋，右手拿著一個剛剛撿起的空瓶子，沖著我喊一聲，凌娜！我如一頭受到驚嚇的小獸，有種想瞬間消失的沖動。陸堯走近我，說，我叫陸堯，是你的同學哦！我有過愣住那么一剎那，但馬上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習慣了被人忽略的時光，連微笑都忘記了，我說，哦！

你在撿什么呢？不知怎地，我的嘴里蹦出這樣的一句話。

陸堯把空瓶子放進袋里，說，我在撿拾夢呢，說不定哪一天，還會撿到你的夢。

我說，如果撿到了，那你一定要記得還給我。

我不會還給你，但我會在夢的盡頭，等你。陸堯和我并排走著，夕陽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第一次有一個同伴走回家的路，可我卻羞澀地一句話也沒有再說了，兩個人的世界，只存留著一個人的聲音。

小巷的岔道口，陸堯再一次地說，凌娜，我叫陸堯，是你的同學哦！

3.

靠在窗前，側過身，從窗玻璃里看坐在我后面的陸堯。

陸堯陽光、外向，且成績極好，身邊總有一大群朋友。而我，恰恰個性孤僻，不喜與人交往，在人群里屬于沉默寡言、孤單無援的一個。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們之間會生出一朵璀璨的花朵，站立在萬花叢中，從容、自如、敏感、又驕傲不羈。

那是一堂數(shù)學課，習慣了將我跳過的老師不知是為了調節(jié)課堂氣氛，還是一時興起，突然將我喊一聲，凌娜！我愣愣地站起來，瞇起眼睛看黑板上一道很簡單的習題，答案就在某個地方，若有若無地注視著我，偏偏我如此緊張，大腦一片空白，任憑自己如何地努力，也始終無法觸及咫尺之外的答案。

午后沉悶的教室，因為滿臉通紅、手足無措的我，瞬間有了生氣。同學們好奇地回過頭，目不轉睛地看我，就像用刀子一下一下地在我的臉上劃下更難看的傷疤。我急得快哭了，些微地轉過頭，希望從陸堯的臉上尋求一點答案的線索，可陸堯卻茫茫然地盯著我，一臉的無知和無辜。

我沮喪著低頭認輸，向來不正眼看我的老師，嘲諷地瞥我一眼，說，要不要你后面的陸堯，輕而易舉地幫你找到答案？那一刻，我的眼淚“嘩”一下涌出來。陸堯就在這個時候站起來，我以為他會驕傲地說出答案，沒想到，他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響亮的聲音，回答臺上的老師：老師，對不起，我也不會這個問題。老師的臉當即變了顏色，可他還是強壓著怒火，說，你再想想，再想想。

一直到下課，陸堯都固執(zhí)地保持著沉默，陪我站到最后。鈴聲響起，老師憤然扔掉粉筆，摔門而去。我回頭，歉疚地看陸堯一眼，陸堯正在看我，眼里溫暖的視線，柔軟地流溢出來。我的眼淚忍不住，又落下來。

三月的櫻花依舊爛漫，我說，陸堯，對不起！

陸堯牽起我的手，說，是我該說對不起。

漠然地跟著陸堯走，那是我第一次被少年牽起手，在我遇見他的地方。

那以后的一年里，我和陸堯依舊一起上學、放學，依舊言語不多。但我，在人群里終于不再孤單，我不用再回頭，我知道陸堯就在某一個地方，陪著我。

4.

高二那年的暑假，雨一直下，沒完沒了，擾人心煩。

一天，我撐著傘沿著小巷一直走一直走，路過那條碎石櫻花小路時，我看見陸堯頭發(fā)凌亂，全身濕透了，還彎著腰在那撿拾著路邊的空瓶子。我鼻子一酸，小跑過去，站在陸堯的身后，為他撐起一片明媚的天空。

陸堯站起身，愣愣地看我，用手擦擦臉上的雨水，嬉皮笑臉地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尋找你的夢？我一聽，使勁地捶打陸堯的肩膀，哭喊著，陸堯，你個傻子！陸堯不說話，只是緊緊抱住我，我們都哭了。

我跟著陸堯去了他家，七折八繞地，其實不遠，和我住的幾乎是一個巷子。

陸堯紅著臉說，奶奶，這是凌娜，我的同學。

我說，奶奶好。

半晌，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老人才在陸堯的攙扶下，從吱吱響的竹椅上站起身來，眼睛瞇成一條線，說，哦，你就是凌娜啊，快進屋里坐。

我?guī)椭憟驍v扶著奶奶回屋，屋里的光線昏暗，有兩張床，一旁，是成山的空瓶子。陸堯指了指空瓶子，說，你看，這都是我暑假的成果呢，再加上我之前的積攢和獎學金，這學期的學費又夠了呢！我的心一怔，沒說話。

臨走，陸堯拿出許多他收集的珍稀郵票、漂亮的信紙、好看的書，給我，他當著奶奶的面，認真地說，凌娜，謝謝你的照顧！奶奶滿臉笑意地看我，我臉紅紅地接過陸堯的東西，連一聲“謝謝”都沒說。

書里，有一句陸堯寫的話“我好想做一只可以縮在殼里的蝸牛，有一個溫暖結實的殼，可以在受到傷害的時候躲入其中，做一個小夢，或者聆聽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聲，該有多好？”后來，每每讀到那里，我都會淚流不止。

5.

新學期里，陸堯和以往沒什么不同，可我，看他越快樂，我就會覺得越悲傷，不知道哪一天，這個堅強的陸堯，就會忽地倒下去，再也起不來。

冬天很快過去了，轉眼來的春天又急匆匆地催著道旁的櫻花開花。

那天，陸堯寫給我一張紙條，他說，我的奶奶去世了，我的最后一個親人走了。看陸堯平靜如水的臉，我覺得這像夢一場，小心翼翼地說，陸堯，你別傷心！陸堯說，我不傷心，有人離開，就會有人回來，上帝是公平的。

沒過幾天，正上著課的陸堯，就被兩個陌生的男女帶走了，沒了半點消息。我去過他原來住過的小巷，空空的，什么也沒剩下，記憶的味道都消散了。

陸堯回來的時候，是三月的月末，那時候離高考不過短短的兩個月，他依舊坐在我的身后。我別過頭，小聲地問，陸堯，你去了哪？

陸堯一臉沉靜地說，回來找我的，是我的爸媽，他們都希望我能去他們的城市，和他們一起生活。可我告訴他們，在這個城市里，我還有夢，我不能。

我又說，陸堯，那你的夢是什么呢？

陸堯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過去，我的夢是希望奶奶過得好一點，希望自己考一所好大學，希望你能夠如我一樣開心快樂。奶奶走了，我的夢就只剩下我和你了。

我小心地把卡片收好，我沒有告訴陸堯，他對于我的夢，也曾是我對自己的夢。因為在他的身上，我如此地接近我的夢，我離不開。

望向前方，目光第一次如此堅定地落在高考倒計時的標牌上。

6.

我沒有告訴陸堯，在兩段毫不相干的青春里，我也是父母離異，跟著母親生活的女孩，我和他一樣，面對著世俗的沖擊、紛亂，家庭的瑣屑、吵嚷。我們不同地是，陸堯隱忍、自信，左沖右突，在原本不堪的生活里綻放出別樣的光彩。而我，只是滋生在晦暗的墻角，無欲無為，任憑時光消磨，直至遇見他。

我猶如一只想要靠近藍天的蝸牛，一點點地，向耀眼明亮的藍，爬去。

送走陸堯離開這個城市，我把曾經(jīng)我們一起走過的路，又走了許多遍，把陸堯曾說給我聽的那些話，又說了許多遍。我才發(fā)現(xiàn)，我再也不是沿墻低頭走路的女孩，再也不是受到關注會惶恐的女孩，我變得自信、優(yōu)雅，如同一株月季，在溫暖的泥土里蟄伏了整個春天，錯過了爭奇斗艷的季節(jié)，卻還是來得及在陣陣蟬鳴的盛夏，一點點地，靠近馥郁的花香。

陸堯去了南方讀大學，實現(xiàn)了他對自己的夢。隔著歲月的洪荒，我也變成了我夢過陸堯也夢過的我的模樣，完成了陸堯最后的夢。可是，曾在卑微里相伴，說過要在夢的盡頭等我的少年，早已不在。

我曾怠慢時光，時光卻始終微笑著，將一片澄澈溫暖的夢，轉手給我。猶記得，三月的櫻花雨里，少年說，我撿了你的夢，要還給你?？墒顷憟?，夢的盡頭，我沒有等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