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文++by+Zou+Wen

華君武先生認為:“在我國,兼漫畫、雕塑、陶藝、工藝于一身的僅劉雍一人;創作集諷刺幽默、裝飾于一爐的又推劉雍。”此番評論的確將劉雍推上中國當代美術史研究的手術臺,使他成為一個重要的個案。
首先,劉雍作品涉及到中國美術傳統怎樣延續的問題。高度成熟和完善的“中國畫”作為一種主干形態,幾乎已完全等同于“中國美術”的概念。劉雍卻沒照“芥子園”之類的路標走向這個瓶頸。雖然失去了很多現成的臺階,但免于被千軍萬馬的中國畫畫家埋沒的厄運。他帶著在野派的風塵,從“旁門左道”寫入美術史中,這提醒我們,中國美術的大樹,其實不只“中國畫”這一個分支。中國美術傳統的本源,應該到文人畫成熟之前的六朝、漢唐時代去追溯。劉雍的作品,正是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古代藝術輝煌的折光。中國當代美術史,該為出現了一些非文人畫的成熟藝術家如劉雍等人而慶幸。
劉雍藝術在貴州的發生,還可引發藝術形式與人文環境,地緣環境的關系的思考。劉雍土生土長的貴州地區經濟落后,交通不便,然而它卻象古代社會產生彩陶、青銅器、畫像石、佛教造像一樣,以貧瘠的經濟提供了藝術的沃土。經濟的發達與藝術的發達或許并不成正比。劉雍以他的藝術的成功支持了這種假設。落后的環境使他和大一統的美術主潮脫節,不會被傳統藝術的負面影響所污染。清貧,天然地扼制了劉雍的物質欲,令他把生命的意義更多地寄托在藝術上,獲得了20世紀藝術家難得的熱情驅動。所以,他的藝術如此高產。
獨立的品格和自由的精神對于一個藝術家的重要性究竟有多大?這是劉雍個案的又一個典型問題。獨立的品格是指在他人風格的裹挾下,在既有形式和法則的遙控中,能夠把握住個人的客觀價值;自由的精神是指藝術家能在創作時始終隨心所欲并敢于反常。劉雍的成功,證明這種品格和精神是十分要緊的。
思想性是劉雍作品的顯著特征。他大部分作品,都發端于耐人尋味的立意。這得益于他很早從事漫畫創作的經歷。漫畫總是要求把形式簡化到最低底限,無限上升內涵的重要性。漫畫創作訓練了他的敏感,思想深度隨漫畫的日益精深而跟進,把一種高品味的資質帶進了他的所有創作中,這是使他作品絕不流于小品的前提保證。他的藝術面貌與其說是借助藝術風格形成的,不如說是依賴表述獨見而實現的。事實上,思想性之于他作品的重要,已然突破了民族的,地域的圈劃。這對一個“沒有民族性就沒有世界性”觀點的篤信者來說,并不輕易。他曾經一度在都市觀眾的慫恿下滑入上世紀80年代“貴州美術模式”的誤區,但這一模式罕有思想性的特征,幫助他從小范圍的集群認同里區別出來。他關心的問題,經常反映了世界輿論的共同興趣。漫畫“方舟的沉沒”,嘲諷了人類社會互相傾軋、內耗的丑惡面,乃是國際綠色和平思潮的藝術引申。他以較長的時效和較廣的傳布范圍作寓意的選材尺度。使個別的、區域的問題退居次要。在藝術形式上,他卻頑固地恪守民族化的個人風格,突出中國文化尤其是西南少數民族文化的性格。一眼就能從他作品中,讀出中國傳統藝術的傳承關系。
內容上追求世界大同的思想性和形式上堅持風格獨特的民族性這種矛盾,被他以“雜交”的主張作了僥幸成功的共生。兼收并蓄的創作方法幫他協調了各種矛盾,使他的藝術作為非同一般。多樣性直接體現為材料、題材、手法的不拘一格的運用。他擺脫了對平面(紙布等)繪畫載體的依賴,偏愛選取實在的材料,如石、陶、木、金屬、紡織品等,從體量上保證了作品的視覺沖擊力,讓人直觀地想到青銅時代的藝術品,敦實、厚樸、具有濃烈的視覺份量感和金屬感,絕無纖巧柔媚的小品氣。對三維的立體物象,他經常以線的理念來度量規整和秩序化。他的雕塑缺乏渾圓的轉角,棱角突出,線條勁直,甚至不能照顧全方位的審美適應。觀者被限定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獲得接近作者初衷的美感。他不因整體絕對犧牲局部,反而重視細節、局部的營養,以求對整體補充、延展和強化。在平面創作如漫畫、裝飾繪畫上,他卻又強調雕塑感,以三維藝術特有的體量感和穿透力,來錘煉線和形,把材料的厚重、彈力、強度注入到平面的線中,以單元的重復模擬音樂節奏。采取某一形連續排列,在單元面積中集體突出的方法,常使劉雍的雕塑獲得秦漢藝術品環帶裝飾的異曲同工之妙。這種滿密的構圖,是對中國文人畫蕭疏、輕淡、松散的反動和實破。多樣性是劉雍作品的總體特征,而濃烈厚樸則是他個人風格的顯明的標志。內容的濃烈體現為主題思想的深刻;形式的濃烈表現在體量的敦實厚重,做工的謹嚴,構圖的豐滿以及數量的充盈。盡管劉雍由于大面積地采用規整、秩序和集約的手法創作,使作品罩上揮之不去的有些冷竣的理性色彩,但他的作品仍然不失底蘊豐富,充滿張力的美。濃烈便是表達那種貴州酒一樣的后勁。他的包容性和綜合力,使他產生了如同泉涌的才思,無盡的創作沖動。面對他的作品,必會感到身處一個旺盛的季節。
中國美術史的研究者們,如果愿意多在類似劉雍的個案上,尋找各種遺傳和異化的原因,就能幫助讀者獲得關于中國傳統美術的全面印象,也會使中國現代美術的園地呈現出更多的花色。
后記的后記
以上文字,大約寫于15年前。15年后的今天,劉雍告訴我,他打算作為后記,將以上這段文字用于他的個人作品集中。我十分惶恐地要來原稿,想趁付梓前的最后機會,刪改去15年前的不成熟、不恰當和不精道。但重讀這些文字,我住手了,決定不做刪改,好留下一個真實的“水位”刻度參照,看劉雍漲了抑或落了。有些地方拆了那么多舊的引來那么多抱怨,我不對15年前的文字拆舊建新,或許更有助于讀者認識真實的劉雍。
首先我要向他本人抱歉,以前的文字虧待了劉雍,評價不充分,有點像電視節目介紹嘉賓。對他的很多代表作,沒有賞析;對他的為人,也欠描述。讓這15年前的文字,像速寫而不太像寫實油畫。15年來劉雍如此進步,以前的文字顯然不敷寫照!
但同時我又感到很慶幸,由于評價不足而留有余地,以上文字并無溢美之辭,就算當年犯了中國美術評論家的“流行病”——委婉討好文章委托方,用讓評價對象高興的字辭、比較、眼光、觀點來進行精神行賄,也由于這位委托方的進步,變得當之無愧于從前的恭維、推薦,而顯出了自己的前瞻力。請注意我當時的標題,沒有像有的人所為,在劉雍的名字前加上“貴州”“夜郎國”或“少數民族”一類的定語。我從來都認為劉雍的個人藝術風格,當得起中國乃至國際的比對;劉雍的成就,遠不能被“貴州”或“少數民族”的有限評價框定。劉雍藝術的地區特色和個人標識鮮明但確乎內置著普世價值,他屬于世界。
15年來,劉雍不斷探索、不停進取,自證他的靈魂永遠不安,從漫畫時期、陶器時期、混血時期到公共藝術時期,他的人生軌跡完全與宇宙的膨脹同步一致。從平面向立體轉移,從小幅向巨構擴張,從單純往多元增殖,劉雍一直在努力進步,不斷撐破窄化、定評或舊的認識、印象,給人驚喜。他以旺盛的可持續發展狀態,置我15年前的文字于尷尬,也證明縱有美評,實至名歸,經得起歷史的評價。
我深信,劉雍一定還會大有作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