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飄飄約我在她的咖啡店見面,只有我們兩個。
咖啡店不對外營業,消防一直沒過,就一直沒能營業。有一陣子以為要辦下來了,開了幾天,都去捧場,贊揚咖啡花拉得好,店小二天然呆。也就幾天的熱鬧。
運河旁邊的咖啡店,窗外是河,門外有樹,樹下開滿花。多好的咖啡店,開不出來。
米亞不回來了,是吧,飄飄說。
不回來了,我說。
小奇也不見了,飄飄說。
不見了,我說。
只有你了,飄飄說。
我笑笑,說,你后來還去過寺里沒?
飄飄說不去了。
和尚呢?我說。
飄飄說不知道。
我們四個去寺里找和尚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我倒一直記得那一天,跟今天一樣,潮濕,陰冷,骨頭縫里透出來的陰冷。
寺的山門前全是賣香的老太太,手和香伸到胸口來。米亞到處找售票處,買門票,飄飄說不用,帶著我們繞到側邊的小門??磦乳T的是兩個穿灰袍的老年人,飄飄沖他們笑了笑,就進去了。我們跟著她。他們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看我們一眼。
都沒有聲音,在寺里走。
要去寺里的是米亞,我們只是陪同。米亞的婚姻不好。
現在想起來,我都不記得飄飄帶我們走的路了,一切都很飄。那個長滿茶花的庭院,倒記得清楚。因為我肯定地問了一句,為什么寺里種茶花。飄飄說噓——
和尚在二樓,樓梯是木頭的。我們上樓的時候都很小心,屏氣凝神。
你們四個,全都會離婚。和尚是這么說的。
我雖然是不愛我的丈夫,我一直想著離婚,但我是不會離婚的。米亞是這么說的。
我雖然也是不愛我的丈夫,但我也是不會離婚的,飄飄說。
我的丈夫很愛我,我是不可能離婚的,小奇說。
她們看著我,我覺得我沒什么好說的,我把頭扭過去看窗外,陰天,雨下不來的。
命盤這么說的,我又不好說是命盤說的,我可以亂說的么,和尚說。
我當然也不是要你們離婚,我可以講婚姻的么。和尚說,你們要把日子過過好。
飄飄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打開冰箱,拿了一瓶酸奶。我才注意到和尚的房間里有冰箱。我看著飄飄,她開始喝酸奶。
可以喝。和尚說,不用客氣。
除了酸奶,還有茶花,和尚的臉我都記不得了。
米亞的婚姻不好,從結婚那一天開始就不好。我問米亞怎么不好,米亞說就是不愛。我說不愛還結婚。米亞說是啊,就是這樣。
從寺里出來,小奇說要趕緊走,家里別墅忙裝修。飄飄的臉平淡,看不出心情,大概和尚之前已經說過她了,肯定的離婚,就沒什么好說的了。米亞說要去看中醫,上個禮拜突然昏過去,送到醫院急救,三天三夜,上上下下查沒有查出來什么,只能看中醫。
我陪你去。我說,我也不好。
你怎么不好。米亞說,你看著挺好。
你看著也挺好。我說,我們只是看著好。
好吧,米亞說。
醫藥大樓的頂樓,沒有電梯,一層一層走上去,每一層都是藥,一式一樣的藥,中藥西藥,還有輪椅,各式各樣的輪椅。走了六層,再走下去我的氣又要上不來了。
角落里的小房間,門前很破的長椅,已經坐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緩慢地看了米亞和我一眼。
我和米亞站著。
我說怎么打電話你不接,還以為回美國了。我說,原來到醫院里去了。
我回美國不要說一聲的嗎。米亞說,我好不說一聲就走的嗎。
你后來都不跟我說一聲。我說,我要知道就去醫院看看你了。
不要看,沒什么好看的。米亞說,又查不出來什么,錢倒花了不少,抽血,照CT,我在中國又沒有醫療保險的,都是自己的錢。
那回美國再看看吧,我說。
米亞不響。
應該不會再昏了,我說。
誰知道呢。米亞說,誰都不知道明天的事情。
那邊中醫喊下一個,米亞推門進去,她沒有講要我陪著進去,我只好坐在外邊,門是白的,但是很臟了。我盯著很臟的門看了一會兒,里面說話的聲音聽不清楚,就不聽了。
米亞很快就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張藥方,寫滿了字。
我說中醫說什么。
沒說什么。米亞說,血虛脾虛什么的。
好吧。我說,我也看一看,我哪里虛。
中醫穿著很臟的工作服,像門一樣的白,坐在一張很破的桌子后面。
我說您好。
中醫看了我一眼,低頭在一張紙上寫起來,不知道寫什么。
我說我呼吸困難,上不來氣,看了西醫,西醫說我抑郁,給我吃藥,藥我是不吃的,所以過來看中醫。
中醫一邊寫一邊說,早上呼吸困難還是晚上呼吸困難。
我說不一定的,有時候早上有時候晚上。
中醫說夜里睡得著嗎。
我說我坐著坐著就睡過去了。
中醫說夜里醒幾次。
我說一次兩次,有時候三點有時候四點,有時候繼續睡有時候坐坐等天亮。
中醫說哦。中醫說手伸出來,搭搭脈。
我把手放上那個很舊的布墊子。我在想這墊子上面應該放過很多人的手腕,各種各樣的人的手腕。
嚴重嗎,我問。
不嚴重,中醫答。
中醫搭完脈,繼續在紙上寫,紙快寫滿了,中醫又在最底上補了幾個字,我只認得車前子,我說我哪里虛。
中醫笑笑,繼續寫。好像要寫到明天一樣。
我拿著藥方走出來都不知道我哪里虛,而且我發現所有的中醫都長得跟老太太似的。
米亞說她要去一樓抓藥,回去煎。我說你會煎的么,叫他們煎好了,便當點。
米亞說她會煎。我就想起來小時候住的弄堂路中央總有中藥渣倒在那里,如果說是路人當真能把病踩走,我倒是一直在想,你不病了,過路的人不就病了。
米亞其實住在我家附近的那條弄堂,只是我們小時候不認得,就那么幾條弄堂,我們不認得。我們認得的時候年紀都大了,我們的感情就深不起來了。我們都是這樣,記得清楚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倒記不得昨天早上吃了什么。
那個長滿茶花的庭院,茶花是深紅色的,我是記得太清楚了。還有和尚說的,你們全都會離婚。
圣誕節的前夜,我和米亞坐在一家咖啡店,飄飄的咖啡店還沒有開出來,我忘了飄飄那個時候在做什么,她也不要做什么,有錢老公,雖然錢多不過小奇家的,新開發的樓盤,留了正中央的地,挖一條人工河,種了樹,蓋了亭子,兩套別墅,自己住。
他又老又丑嗎你不愛他,我說。
米亞說愛這種東西,一開始沒有,后面就沒有了,以為后面會有,生了小孩還是沒有,每天早餐端到床頭來還是沒有。
只好離婚了。我說,跟不愛的人一起生活,苦的。
有了小孩就不好離婚,米亞說。
我親你一下吧。我說,又是圣誕節,你又沒人愛,你以為你被人愛,我只知道愛不是這個樣子的。
好像你有人愛似的。米亞說,不要。
第二天一大早米亞就在樓下按門鈴,拎著禮品袋。
圣誕快樂,米亞說。
我下星期回去。她說,我決定了。
早晨的米亞看起來很清醒。我一直記得她那個早上的樣子,她就一直定格在那個瞬間,再也沒有改變過。
此后的一年,米亞再也沒有與我聯系,直到我在臉書上看到她的名字改成了史密斯太太。米亞送給我的圣誕節禮物一直沒用,一瓶非常香的身體乳。
她離了婚,找中國人是找不到的。飄飄說,只好找美國人。
美國的中國人也不要離過婚的。我說,即使真喜歡你,說要對你好,還是會嫌棄你的小孩。美國人好了,對小孩好。
又不是只為了小孩。飄飄說,我就不是為了小孩。
她也不是只為了小孩。我說,她也要找自己的愛情的,反正她是找到了,能夠離婚就是找到了。
我要是離婚,我也不找了。飄飄說,一個人有什么不好的。
你不是說你不會離婚的嗎,我說。
我是不離啊。飄飄說,我說我要離嗎,我說的是要是,要是離婚,我也不再結婚,我找到我愛的我也不結。
你說和尚準吧,我說。
反正小奇是不會離婚的,有錢人離婚煩的,財產不好分,飄飄說。
所以,和尚是不準的,我說。
飄飄笑笑。
我在朋友圈看到飄飄說,死開點,離了就不要來煩。我才知道飄飄離婚。她們都不同我講的。
年紀大了以后交的朋友大概就是這樣的,不想說什么就不用說什么,都沒什么好說的。
我同小奇喝了次茶。她遲到一個小時,我能夠坐下去等是疑心她要告訴我她離婚,那么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了,人人都在離婚。
小奇的臉倒是出奇的紅潤,而且因為激動她也沒有為她的遲到向我道歉。小奇的激動是因為考察加拿大。
他們都不尊重你的,小奇說。
這是很奇怪的。我說,他們為什么不尊重你。
我的箱子在機場就不見了。小奇說,我都要發瘋了。
后來呢。
他們都不道歉的,他們像什么事都沒發生。
后來呢。
他們說要是找到了通知我,你相信他們嗎。小奇說,我是不相信的。
相信啊。我說,就是這樣的。
中國人在外國都沒有尊嚴的,小奇說,嚴厲地看了我一眼。
還好,我說。
也不知道那七天是怎么待下來的,反正我是第一天就要走的,小奇說。
有可能。我說,你英語又不靈。
小奇白了我一眼,我同你講,是我們一個團里的豬頭三,飛機上就瞄中我,我的箱子不見了還過來關心,遞名片,結果啊,半夜過來敲門,我都氣死了,要報警。
報,我說。
有點小錢不得了了,也不曉得我是什么身份,小奇說。
什么身份。我說,你們團不全是投資移民的身份。
你講出來倒有點難聽的哦。小奇說,我又不要移民,還不是為小孩。
好吧。我說,你運氣不好,碰上一個癡鬼,到加拿大敲門。
哎呀你曉得吧,敲半天都不走,我氣得發抖,只好同我老公打電話。還想搭我,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你還移民嗎,我說。
不移。小奇說,沒勁。在中國一等的,到了外國三等。
那你小孩呢。我說,這里不是環境不好嗎,千瘡百孔,有錢人都要移走的。
你不是回來了嗎,小奇說。
我又不是移民,我說。
我又不是有錢人,我又說。
走了。小奇說,還要裝別墅。
你裝了一年了,我說。
就是啊。小奇說,煩得要死,你有沒有像樣一點的設計師介紹。
我說有啊,多的是,回頭介紹你們認識。
要不是帶設計師去看房型,我都沒有機會去看一下小奇家的新別墅,實際上我也沒有第二次機會。
果然是一大片小高層中的小綠地,就蓋了這么兩座單幢別墅。草皮新鋪的,綠油油,水池也看不出人工挖出來的,挖得自然。
我說我要是買你們家的樓盤,每天都要看開發商家的小別墅,我都要氣的。
你講出來就難聽了曉得吧,小奇說。
我閉嘴。
穿破洞牛仔褲的設計師跟著前前后后走了兩遍,什么都沒有說。
這一層給我公婆的,裝中式。小奇對設計師說。
你也苦的。我說,以后都要跟公婆住,還不如以前那個房子,小一點,自己住。
我老公獨子,孝順。小奇說,再說我跟我公婆還好的。
我想起來米亞說的,小奇眼光好,能夠嫁給一個鄉下人,不是一般的眼光。這個鄉下人一般了好幾年,完全沒有發力的跡象。小奇爸爸領導,安排小奇做小領導。家里好,什么都安排好,就是安排不了兒女的婚姻。米亞爸爸也安排不了米亞的婚姻,米亞要去美國結婚,又離婚,又結婚,找外國人,米亞爸爸只好在旁邊看看。小奇倒對鄉下老公不離不棄,果然苦盡甘來,鄉下老公去房地產公司做,做做好了,自己出來做,樓盤開了一個又一個。
他長得好啊。小奇說,我是喜歡長得好的男人的。
結婚的時候真沒怎么好。米亞說,這幾年是越來越好了。
我料理啊。小奇說,每年兩次香港,替他買衣服買鞋子,從頭到腳都是我弄的。
哦,你要當心點的。我說,弄得好的老公最后都不是你的。
小奇白了我一眼,哦,我當心,不要太愛我哦,一天到晚打電話給我,夜里都不許我出去,我是不要男人家這么黏的,我又有什么辦法,太愛我了。小奇說,太愛我了。
你不要去整鼻子就對了。米亞說,師傅千關照萬關照的,動了臉整個命都不對的了。
哦。小奇說,我這么膚淺的啊,整容。
你們去哪里看的相。我說,我也要去。
茅山,去吧?米亞說。
不去,我說。
要是不動,小奇的命只會更好,越來越好,旺夫。米亞在微信上說,她還是動了。
我是覺得她沒動。我說。動了我看不出來?
她是沒整鼻子,她最想整的鼻子,她沒動,她也怕,不敢,可是她做了胸。米亞說,命改落了。
哦,胸也算的啊,我說。
胸也算,米亞說。
要胸做什么。我說,年紀大了還要下垂。她癡了啊做胸。
米亞發過來一個笑臉。
你上次結婚沒有蜜月,這次去哪里,我說。
加勒比海,郵輪。米亞說,我都不提的,沒什么好說的。
你把婚紗照放在臉書全世界看,你說沒什么好說的。
米亞又發過來一個笑臉。
小奇老公果然不許小奇夜里出門,我們四個夜里只出去過一次,而且十二點前就回家。小奇就像找了個爸似的,還是鄉下的。
那個時候米亞還沒有離婚,但是早餐每天端到床頭也不愛。跑回中國待著,也不知道待到哪一天。有時候跟我講,不煩了,回美國,重新開始,好好生活。有時候跟我講,永遠不要回美國了,要在中國做生意,跑到開發區談了一天,回來講,全是騙子。
還老約她不到,一天到晚同學會。我只見了她的同學們一次,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的小老板,部委辦局的小領導,農工商銀行的小行長,談風月一流,手伸過來都下流。
有意思嗎,米亞。我說。
沒意思,米亞說。
我們坐在一個很吵的咖啡店,中國的咖啡店都是吵的。
所以坐在更吵的夜店里,我們連話都沒有辦法說了。飄飄倒是滿場飄,童顏巨乳。小奇也適應,點了紅酒點啤酒,只要在十二點前回家。
她們怎么還要來這種地方。我沖著米亞喊,十年前就厭煩透了,還要來。
還是有人過來搭啊。米亞也沖我喊,風韻猶存啊。
哦,十年前有人來搭是你年輕啊,可愛啊,現在來搭是你穿的戴的好啊,你看你們手指頭上幾克拉的鉆石。我說,風韻這種東西,我是不相信的。
你說什么。米亞說,沒聽見。
我說你們一個個手指頭上的戒指,閃瞎我的眼了。
哦,我訂婚就開始戴的,結婚戒指也是焊的,不離婚就一直戴。米亞把手指頭伸到我的眼門前。你看你看,不是兩個戒指一起戴,我的是焊在一起的。
我無所謂地笑笑。
你是不戴戒指,你倒還Available啊。米亞說,你戴戒指的印子都沒有,MBA啊,你。
我把頭扭過去看公主,多賣一杯酒,客人的舌頭就可以伸進那張亮閃閃的小嘴里去。
代溝啊。我說,我們身體自由了,嘴巴還要一點尊嚴。現在的小姑娘舌頭也自由了。隨便了。
誰關心啊,米亞說。
我說我親你一下吧,米亞。
不要,米亞說。
喝喝酒是可以的。小奇嚴肅地說,搭來搭去是不可以的,十一點半了,我們走吧。
飄飄下臺階的時候響亮地罵,死開點。跟下來的幾個小子很快地“死開”了。
罵,我說。姐姐們有權有勢了,隨便了。
哦,你也眼睜睜的,豬頭三搶車位,我打個電話叫交警隊長,你倒記到現在,喝光了一瓶酒你還記到現在。小奇說,你講話難聽的嘛。
我本來忘記了,現在想起來了。我說,有權有勢又不是壞話,年輕時候愛你是你漂亮啊,現在愛你是你有錢啊。
胡說八道。小奇生氣地說,你酒沒多少,吃醉了。我一本正經的。我老公這么愛我,我為什么還要其他人愛我。愛太多了,吃不消了,小奇說。
我親你一下吧,我說。
不要,小奇說。
要不是我問了一句米亞蜜月度得還好嗎,米亞還不說小奇住在她那里。
一個月了,米亞說。
煩吧?我說。
煩的。米亞說。
叫她回中國啊,我說。
她回中國哪里。米亞說,也可憐的。
以前那個房子啊,也不小,我說。
米亞說小奇一直說你講話難聽,是難聽的。
我說難聽的話都是真話。
過兩天她也就回去了,米亞說。
那小孩跟她還是跟她老公?我說,小孩不管跑到美國去一個月,肯定是跟她老公了。
她那個小孩獨特的。米亞說,小孩說跟你跟我煩吧,我誰也不跟,你們要鬧出去鬧。
是獨特的。我說,不過現在的小孩都是這樣。
有法律的啊,未成年,總歸要跟個誰,就跟她了,米亞說。
我說你看有錢人有勁吧,花花世界,不出軌不正常了。
米亞沉默了一下,說,出軌的是小奇。
我說啊。
我說我是不相信的。我說米亞你知道他們出的那次車禍吧。一根鋼筋車頭插到車尾,夫妻倆渾身血抱在一起哭,說一輩子不分開了。
你說書的吧,米亞說。
真的,我說。
其實也不算出軌,只是發發微信曖昧曖昧。米亞說,倒被老公一把揪住,要離婚。
肯定是她老公外面有人了,正要四處找由頭。
這個我是不知道的,米亞說。
卑鄙的。我說,男人卑鄙起來都卑鄙的。
我不知道。米亞說,別人的事情。
她講公婆還好的。我說,求求公婆,家庭,挽救一下。
公婆講又沒有生出孫子來。離。
鄉下人,我說。
米亞說你這個時候倒不說難聽話了。
我說那個男的是交警隊長還是設計師啊,小奇微信的對方。
米亞說誰關心啊。
我說這個要關心的。如果是交警隊長,就是她自己的問題。如果是設計師,就有了一點我的問題。我就不好了。
米亞說,到底有沒有這個對方,我都懷疑的。
住了一個月,她什么都不講的?我說。
住了一個月,她就講了這么多,米亞說。
那你現在的老公對你小孩好吧?我說。
好的,米亞說。
那你小孩喜歡新爸爸吧。
喜歡的,米亞說。
所以,我和米亞講了一堆話,全是小奇。關于她自己,只有好和喜歡兩句。
我在樓下看見米亞爸爸媽媽走過去,要去菜場買菜,站起來打招呼。
你爸爸身體還好吧。米亞爸爸停下來,關心地。
好的。我說,就是不歡喜出去,醬油也在網上買,天天坐在沙發上打Ipad。
我也打Ipad的。米亞爸爸說,每天早上跟米亞通通視頻。你們都要到外國去,公務員不做,公務員穩定啊,老了有依靠,外國有什么好,國內現在發展得比外國好了。
買菜,米亞媽媽說。
你們要過去住吧?我說。
剛剛回來,米亞爸爸說。
還過去吧。
去。米亞媽媽說,下個月再過去。
習慣吧?
習慣。米亞媽媽說,安全,空氣好,習慣的。
你爸爸習慣吧?米亞爸爸說。
爸爸還好。我說,我家媽媽說不喜歡,不要住,要回來。
不住在一起,不好照顧啊。米亞媽媽說,互相照顧,你們沒有兄弟姊妹,爸爸媽媽過去,也好看看小孩,互相照顧。
我說是的。
那你什么時候再回去???米亞媽媽說。
過幾天,我說。
來回跑跑也方便的,十幾個鐘頭飛機。米亞媽媽說,爸爸媽媽年紀還不大,不要什么手腳。
我笑笑。米亞爸爸媽媽完全不提米亞離婚又結婚,我也不提。
走了。米亞媽媽說,買菜。
我和飄飄坐在開不出來的咖啡店里。飄飄說米亞不回來了小奇不見了,我只好笑笑。那兩個女人的事情,我是想來想去想不清楚的,丈夫愛你離婚,丈夫不愛你離婚,你愛丈夫離婚,你不愛丈夫離婚。為什么要結婚呢。
我是不會再結婚的了,飄飄說。
還是會找到愛的人的。我說,路長的。
我愛上他了。飄飄說,我后來又愛上他了。
哦。我說,不愛,結婚,一直不愛,離婚,又愛上了,混亂的啊。
我前半輩子不清醒。飄飄說,現在清了。
清了嗎。
他其實是我的貴人,來報恩的。
他在外面生小孩,你說他是來報恩的?
他也為我付出了。
他在外面生小孩。
廣東人就是要生啊,正好有安徽人也愿意生。也是他的福報,第三個小孩已經在第三任妻子的肚子里,這次確定是兒子,盼來了。
不要說廣東人安徽人了好吧。我說,要生你也可以生的,五個六個。
我不要生。飄飄說,一個夠了。
哦,三個小孩他養得起吧,一個八百萬。
廣東人有廣東人的養法。
你不要再說廣東人了好吧,我還聽說廣東人結婚就不離婚的呢,相信嗎。
小孩最后都不是我們自己的。飄飄說,所以一個真的夠了,也是前世的業。
我看著飄飄,覺得她快要變成寺里的和尚了。離婚信佛,抑郁癥信佛,開心信佛,不開心信佛。佛比中醫還靈,萬能的。
婚姻宮破的,總要離的,說出來也沒有關系。飄飄說,一年前同你們一道去問和尚,是不想離,那個時候不愛他,現在知道了,是愛的?;橐龅股⒘恕H松褪沁@樣。
哦。人生。我說,聽到這兩個字,稀奇的。
但是命運這種東西,我是不信的,飄飄說。
也不準。她又說,和尚還說你也是要離婚。飄飄指著我的臉,你不是還沒離嗎。
我沉默了一下。
我已經離婚了。我說,去寺里找和尚的時候,我已經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