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1817年的達特茅斯學院訴伍德沃德案(Dartmouth college v.Woodward),被稱為美國高等教育第一案,不僅僅是因為其確系涉及高校治理的第一樁訴訟,更是因為其確保了大學的自主和自治,最終奠定了今天美國高等教育的多樣化格局。回首近兩百年前的那場訴訟,猶能感受到其反響之強烈、意義之重大和余震之深遠。
并存的“學院”和“大學”
達特茅斯學院坐落于新罕布什爾州的漢諾威鎮。作為最早建立的九所“常春藤高校”之一,達特茅斯學院至今堅持著“學院(college)”的名號,始終不愿改名為“大學(university)”有著重要的歷史原因。1779年至1819年的近40年間,在新罕布什爾州曾經有過一場著名的達特茅斯學院和達特茅斯大學之爭。到底誰是正統,誰是“山寨”,其背后蘊涵著怎樣復雜的法律關系和集團利益?許多歷史名人在這場有關高校自治的名案中登場,其中最閃亮者莫過于奠定了美國“三權分立”原則的約翰·馬歇爾大法官和以《韋氏大辭典》聞名全球的丹尼爾·韋伯斯特大律師。
故事還要從學校的創立說起。1769年,埃利沙·惠洛克牧師為了教育當地年輕印第安人和年輕白人,將他們培養為神職和公職人員創辦了一所典型的教會私立學院——達特茅斯學院。他從英國王室手中獲得了開辦學院的特許狀。特許狀中規定:“學院的董事會是全院最高的決策機構,具有自行選擇繼任董事的權利,并負責管理學校財產;校長可以選擇繼任的校長,并親自負責學校的日常行政管理工作。”作為校董事會的主要成員,惠洛克牧師本人擔任第一任校長,并畢生致力于學院的事業,為學院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并深受尊敬和愛戴。雖然特許狀規定學院的董事會為最高權力機構,但當時的董事會出于對惠洛克的尊重并沒有直接管理學院。學院的管理大權實際完全掌握在惠洛克的手中。
10年之后,校長惠洛克牧師去世,由其子小惠洛克(約翰·惠洛克)接任校長職務。在管理方式上,他也想像父親一樣,繼續統攬學院所有管理權限。然而學院董事會逐漸對此不滿,并主張分享對學院日常事務的管理。因此,雙方開始出現沖突和摩擦。學院內部管理上的分歧,給新罕布什爾州政府提供了乘虛而入的機會。當時北美盛行“破除英國傳統”的熱潮,特別是對英國王室特許狀所建立的機構進行推倒重建,幾乎成為一時的流行趨勢。美國各州政府均采取一定的措施,改建早期設立的教會大學或私立學院。達特茅斯學院即屬于新罕布什爾州政府打算“清理重建”的目標之一。
時間進入1815年,小惠洛克在和董事會斗爭了30余年后,將權杖交給新任校長弗蘭西斯·布朗。而董事會也迎來了他們最為強勢的秘書長史蒂芬·伍德沃德。雙方將管理權限方面的爭端提交給了新罕布什爾州議會裁斷。1816年,州議會通過了一項州法令,授權董事會秘書長史蒂芬·伍德沃德負責改組達特茅斯學院,并將其更名為達特茅斯大學,從而將其歸為州政府的管轄之下。此舉一出,校長弗蘭西斯·布朗和其他董事紛紛強烈反對。他們既不承認史蒂芬·伍德沃德主導的新董事會,也不承認達特茅斯大學。一時間,漢諾威小鎮的同一所達特茅斯校園里,竟然出現了“學院”和“大學”兩套行政班子。雙方互不相讓,將此案一訴再訴,送上了聯邦最高法院的審判臺。
“州政府是強占私人財產的賊!”
“學院”和“大學”之爭,其實質是私立高校和州政府的較量。而在州議會中占優勢的民主黨人,更是通過州立法,試圖取消達特茅斯學院的特許狀,新建公立的達特茅斯大學。弗蘭西斯·布朗代表學院起訴了史蒂芬·伍德沃德秘書長,指稱他意欲強占老惠洛克一手籌辦建立的私立高校。1801級畢業生丹尼爾·韋伯斯特大律師接受了母校的委托,打算將這樁官司打到底。
丹尼爾·韋伯斯特絕非等閑之輩。他在畢業之后從事法律工作,后來轉向政界,有著議員、律師、演說家的諸多身份。在哈里森總統(William Henry Harrison)和富爾茂總統(Millard Fillmore)時期,他還擔任過國務卿等要職。而他最為世人熟悉的,卻是他“利用業余時間”編纂的《韋氏大辭典》——直至今日仍是英語文學的集大成者。韋伯斯特受理此案后,和已實際被罷黜的學院院長一起,發動畢業生力量四處游說,發起了一場“守護達特茅斯學院”的運動。他們一方面致函州長,表示不接受新罕布什爾州議會6月27日通過的法律,拒絕放棄學院的教學和日常活動,強調作為文教機構的達特茅斯學院擁有不可侵犯的“權利、特權和財產”。另一方面,向州法院控訴史蒂芬·伍德沃德非法侵占學院財物的同時,還連帶控告新罕布什爾州議會擅訂法律,未經正當程序剝奪了應屬于學院的財產權,破壞了具有契約效力的特許狀,損害了“作為個體的學院”被憲法所保護的契約權利。
然而,該州的各級法院均站在州政府一邊,駁回了學院的訴訟請求。法院的主要理由是:達特茅斯學院并非私人財產,而系公共機構,即使該校最初確實是“由某位先生或團體出資創辦的”,但是,“繼承這位先生意志和利益的董事會”也不能只為私人利益考慮,而把它僅僅看做是私人財產。州法院堅持認為,凡是高校就具有公共性質,加上獨立后建立起來的州政府業已繼承了原有的英王殖民地的一切權力和責任,作為民意機構的州議會自然有權修改原來的特許狀,并把達特茅斯學院改為公立大學。
因此,表面看來,這一案子所涉及的是高校的內部管理問題,實際上它至少折射出兩個層面上的深層矛盾:一是現任的立法機構是否可以改變它所繼承的政府給法人的特許狀的問題;二是經過獨立戰爭、政府更迭之后,作為法人的高校是否仍享有其財產自治和契約自由的權利。韋伯斯特大律師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點,勸說達特茅斯學院堅持上訴,并且向多位法官和議員寫信討論此案。在一封公開致州議會的信中,他這樣寫道:“達特茅斯學院所遇到的麻煩,并不是孤立的。斗轉星移,人事變遷,有什么是可以保持我們以及我們的孩子們的自由、體面和獨立的生活的呢?只有我們能夠傳承下去的財產。這些財產,比如達特茅斯學院的校舍和校產,是保護那個小小的書院能夠繼續保持自我地發展下去的唯一支持。不論以何緣故,否認這份財產的正當性都是可恥的。即使以法令的名義作出的掠奪,也仍然是掠奪。州政府假如要這樣‘征收達特茅斯學院,那么,它就無異于強占私人財產的賊!”
這一案件一直訴至聯邦最高法院。支持達特茅斯學院提起憲法之訴的是韋伯斯特所援引的美國憲法第一條第10款的規定:“任何一個州都不得通過任何剝奪公民權利的法案,亦不得通過任何追溯既往的法律,更不得通過任何損害契約義務的法律。”在“馬布里訴麥迪遜案”中名揚天下的約翰·馬歇爾大法官代表法院受理了這件案子。
成就保護契約自由的經典判例
1818年4月的這一天,丹尼爾·韋伯斯特站在聯邦最高法院的辯護席上,朗聲說道:“達特茅斯學院系私人之善業,存在已有半個世紀。學校的特許狀由英王喬治三世核發,承認該院為私立法人。對于董事會來說,此特許狀實為一份契約……這所學院很小,是的,先生們,然而我們從這所學校里畢業的人們,很愛這所小小的書院。”緊接著,他反駁了州政府所謂的“公共事業機構”的說法,說道:“新罕布什爾法院所謂該校既從事公益應屬于公眾之論純系標新立異,不能成為理由。試問有誰會指派立法機構去替他管理自己的善業呢?在此之前,又有誰聽說過學院、醫院或救濟院所接受的饋贈居然會變成了對州政府的饋贈呢?這顯然是明顯的侵占行為啊!”
據說,法庭上除了固執的斯托里法官外,其余六名法官都“露出贊同之色”。韋伯斯特繼續說道:“根據美國憲法第一條第10款的規定,各州不得制定法律去破壞契約義務和財產自由。如果憲法不是一紙空文的話,那么,它在這一問題上必然會約束立法機關的權力。誰都沒有權力在未經法院審判之前,擅自沒收人民的財產。很顯然,私立法人的權利應與個人的權利無異。法人的印信、文件和賬本等乃是其財產,扣壓其印信、文件和賬本等無異于侵占其財產……本案非同尋常。它不是影響到達特茅斯一個學院,而且將影響到全國所有的學院和文教機構……如果此類特許權可以隨時被奪走或損害,那么,財產也可以被剝奪和改變用途……(這樣的話)所有高尚的靈魂都會離開學校而遠去,學校遂成為政治角逐的舞臺……”
韋伯斯特的這番慷慨陳詞令在場的所有人為之動容,一片鴉雀無聲。特別是令那位來自于威廉瑪麗學院的畢業生、首席大法官約翰·馬歇爾深受感動。他在和同事討論時說道:“確實,契約和財產是神圣的,它不會因為美國獨立而失效。”第二次開庭已經是一年后的2月2日。聯邦最高法院作出判決,以五票贊成、一票反對、一票棄權宣布原告達特茅斯學院勝訴。約翰·馬歇爾在判決書中寫道:“毋庸置疑,本案構成的核心是契約。向英王申請的特許狀是為了建立一個宗教和人文的機構……新罕布什爾州立法機構違憲地干涉了達特茅斯學院的權利……特許狀是國家與公司成員之間就后者的集體資格所達成的契約。即使高校組建的目的和公共行為有關,但這不能把私有財產變成公有財產……而作為私立法人,它亦同樣擁有為憲法所保護的財產權利。法人最重要的特征,是它的永久性和它的個體性,這些特性使一個社團能夠管理自己的事務,掌握自己的財產,而不應受到公共權力的干涉。”
經過約翰·馬歇爾的解釋,憲法所保護的“財產權”得以延伸至法人財產的范圍。馬歇爾還強調憲法這一條款的目的就是“要限制未來立法部門對財產權的違反”。美國獨立之后甚囂塵上的“清理私立學校”的風潮,從此再難成大的氣候。美國私立高校的獨立自治以及由此而生的學術自由,得到了最好的保障。而作為辯護律師的韋伯斯特也被載入了學院的史冊。
而在校園之外,形形色色的私人組織獲得了不受各州干預的自主權利。各類私有企業、民間組織、基金會的蓬勃發展,為未來兩百年的工業繁榮和政治昌盛奠定了堅實的法律基礎。達特茅斯學院訴伍德沃德案成為捍衛契約自由和財產權利的經典法案,構成了美國憲法規則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