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醫傅連璋之死

梅生

傅連璋，不僅是一代名醫、開國中將，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和新中國醫療衛生事業的奠基人、創始人之一。他曾救過毛澤東的命，長期擔任中共中央主要領導的保健醫生，還曾與林彪有過不錯的關系。但即使是這樣，仍沒有讓他在“文革”的風暴中幸免。

結怨林彪

傅連璋，字日新，化名鄭愛群。1894年9月14日生于福建汀州（今長汀縣）。中學畢業后，他以優異成績考入福音醫院亞盛頓醫學館學習。經過五年學習，他以優異成績畢業，被福音醫院聘為8個縣的旅行醫生、住院醫師和助教、汀州紅十字會主任醫師。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后，傅連璋被推舉為福音醫院院長。通過與鄧子恢、羅化龍等的接觸，傅連璋由基督教徒的博愛、仁愛、人道主義轉變為同情和向往革命。南昌起義后，傅連璋以福音醫院為據點，接納并治療了300多名起義的受傷官兵。傅連璋還積極為毛澤東收集、寄送國民黨統治區的大量報紙。

1929年，隨著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建立，傅連璋將自己的全部積蓄捐出為紅軍購置衣物，還將女兒、侄子和學生送去參加紅軍。1933年，傅連璋把福音醫院的設備搬到江西瑞金，建立中央紅色醫院并擔任院長（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第一個正規醫院），同時兼任紅色醫務學校校長。《紅色中華》發表文章《紅匾送給捐助巨產的傅院長》，稱贊傅連璋是“蘇區第一模范”。

1934年10月，傅連璋不顧自己患有嚴重的肺結核、胃病，隨中央紅軍長征。中央紅軍到達延安后，傅連璋任延安中央總衛生處處長兼陜甘寧邊區醫院院長。1939年，他組建了延安中央醫院并擔任院長。1940年，傅連璋榮獲朱德總司令親筆題寫的“模范婦孺工作者”的稱號。

抗日戰爭勝利后，傅連璋任中央軍委總衛生部副部長兼中央衛生處處長和軍委總衛生部中共總支書記。

建國后，傅連璋任人民解放軍總后勤部衛生部第一副部長。1952年兼任中央人民政府衛生部副部長、中華醫學會會長。1955年，傅連璋被授以中將軍銜，獲三級八一勛章、二級獨立自由勛章、一級解放勛章。傅連璋著有《肺結核病的療養》、《養身之道》等醫學著作。

其實，傅連璋與林彪的關系本來不錯。1932年在中央蘇區時，林彪看到傅連璋經常背著藥箱奔走于鄉間小道，曾將自己非常喜歡的一匹騾子送給他當坐騎。在延安時，傅連璋主要負責中央領導的保健工作，林彪是抗日軍政大學校長，也在保健范圍內，彼此經常見面。可傅連璋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最后竟然會因林彪而死。

1950年，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悍然入侵朝鮮，并多次派飛機侵入我國領空，轟炸丹東地區，把戰火燒到鴨綠江邊。根據朝鮮政府的出兵援助請求，中共中央作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決策，迅速組成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參戰，并確定林彪為志愿軍司令員。豈料，林彪卻以身體不好，怕光、怕風、怕水，擔不了這么重的擔子為由拒絕出戰。

毛澤東對林彪的抗命雖然不滿，但出于關心和愛護，還是請傅連璋邀集國內專家為林彪認真會診，對癥下藥。而葉群卻表示不用會診檢查，只要傅連璋寫個證明，證明林彪有病就行。甚至用哀求的口氣對傅連璋說：“都是老相識了，這個忙總可以幫的吧？”

傅連璋對此感到非常奇怪，會診檢查是好事，林彪怎么會怕麻煩呢？出于對工作負責的態度，傅連璋拒絕了葉群的要求，請來內科、神經科、外科專家為林彪會診。結果表明林彪只是身體虛弱，并無大病，怕光、怕風、怕水等現象，主要是心理和精神作用。讓傅連璋不可思議的是，林彪竟然染上使用毒品的惡習。

葉群見丑事敗露，要求傅連璋隱瞞真相，尤其不要把林彪使用毒品的事報告給毛澤東。但是這個請求再次遭到傅連璋的拒絕。毛澤東獲悉林彪無病和吸毒的事實后，抄錄了曹操的《龜雖壽》一詩送給林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意在對林彪進行勸勉和開導。葉群和林彪從此對傅連璋記恨在心。

慘遭迫害

1959年，國防部長彭德懷被罷官，林彪篡得軍權。為置傅連璋于死地，林彪、葉群指令在總后勤部任職的“死黨”邱會作把傅連璋趕出北京，送到福建老家“休養”，再慢慢收拾。因傅連璋一直負責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中央領導的醫療保健，邱會作一時不敢貿然下手。葉群又丟下狠話：“等著瞧吧，總有那么一天。”

1960年，林彪全面主持軍委工作，開始找機會整傅連璋。一次，林彪在廣州休養，傅連璋與其只有一墻之隔。當傅連璋特意前去拜會時，不僅林彪不見，連葉群也不見。陳云夫人于若木詢問原由，葉群竟然當面破口大罵傅連璋，說他不但不給林彪看病吃藥，還向毛澤東誣告林彪等等。傅連璋得知后方才恍然大悟：自己因揭露林彪裝病、吸毒，已經得罪了林彪和葉群。

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給林彪提供了趁亂排斥異己的好時機，傅連璋無疑首當其沖。在林彪、葉群的授意下，總后勤部大院貼出了傅連璋的大字報，說他在所寫的《養生之道》和《在毛主席教導下》兩本書中宣揚活命哲學，吹捧自己。病中的傅連璋得知后十分生氣，但覺得自己一生革命，光明磊落，沒什么可怕的。沒想到，次日的大字報更是鋪天蓋地、無限上綱，連傅連璋奉毛澤東之命為林彪檢查身體，也被說成是反對林彪，對林彪的誣陷等等。接著，總后勤部的“造反派”不斷批斗傅連璋，讓傅連璋戴高帽子示眾。在批斗中，傅連璋的“罪名”也被上升到“三反分子”。面對“造反派”們，傅連璋一次次地表示：“我有什么問題，你們去問毛主席。他最了解我。”

1966年8月，葉群把已擔任總后勤部部長的邱會作叫到家里，傳達林彪的指示：“這些年便宜了傅連璋。今天要狠狠地整治他，要往死里整。”邱會作在總后勤部黨委常委會上聲稱：“傅連璋是條毒蛇，這個人的黨籍是長征時撿來的。他反對林副主席，我們一定要火燒傅連璋，一定要燒透，衛生部不燒傅連璋就是沒有黨性。”可想而知，隨之而來的是對傅連璋更加殘酷的批斗、抄家、毒打、逮捕。

8月28日，傅連璋給毛主席寫信求救。信中說：“我跟隨你幾十年，你是最了解我的。幾十年我有什么錯誤，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現在突如其來地說我是三反分子、反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實弄不清楚。就算我樣樣事都做錯了，那么，1934年你在于都病危時，我救了你的性命，總是對的吧。希望你現在能救我一命。”原來，1934年中央蘇區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毛澤東在于都患上了惡性瘧疾，高燒多日不退，神志昏迷。傅連璋從瑞金趕到于都，對癥下藥，精心護理，幾天幾夜與警衛員守候身邊，直到第八天毛澤東才脫離險境。毛澤東感動于傅連璋救其一命，曾說：“古代有個醫生叫華佗。我們現在也有華佗。傅醫生就是華佗。”甚至還煨老母雞湯向傅連璋表示謝意。

9月3日，毛澤東在回信中作出批示：“送陶鑄（時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中央文化小組顧問）同志酌處。此人非當權派，又無大罪，似應予以保護。”陶鑄立即通知總政治部負責人對傅連璋加以保護。但林彪、葉群對毛澤東的批示不予理會。

9月5日，中華醫學會的“造反派”在邱會作的支持下再次揪斗70多歲的傅連璋，不僅將傅連璋打得頭破血流，而且打斷了三根肋骨。隨后，邱會作將傅連璋送到北京香山新村“療養”（實為“囚禁”）。

11月，總后勤部秘密成立“傅連璋專案組”，羅織傅連璋6個大問題，100多條罪狀，擬定《關于批判傅連璋三反言行的報告》送交中央軍委。

12月12日，傅連璋又一次給毛澤東寫信，反映自從對他批斗以來，所有政治待遇都被取消了，文件不能看，報告不能聽，要求予以解決。12月18日，毛澤東在信上批示：“前后送來各件都看到了。政治安排問題，很多人同樣。現在還談不到，等將來再說。”批完后又加一段：“對自己的一生，要有分析，不要只見優點，不見缺點。毛澤東又及。”但毛澤東的兩次批示都被林彪、葉群一伙扣押，傅連璋不知道毛澤東的批示內容。

12月18日，邱會作以軍委辦事組成員的身份在《關于批判傅連璋三反言行的報告》批復：“軍委辦事組同意批斗傅連璋。主要抓三點：三反言行，黑線關系，斗志衰退。”

含冤去世

1968年1月，康生為誣陷劉少奇是“叛徒”“特務”“賣國賊”，炮制了“安子文（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設特務電臺案”，傅連璋也被牽連且“莫須有”地被扣上了“特嫌”的帽子，誣陷傅連璋把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的健康情況報送安子文，由安子文通過電臺發給香港特務組織。

2月27日，邱會作規定了總后勤部辦案的“三狠”方針：“光說理是不夠的，必須向敵人專政。對那些拒不交代的人就沒辦法嗎？應當是有辦法的。……應當狠斗（堅決打擊他的反革命態度），狠審（可以連續多少天進行審訊），狠專（敵人拒不交代就整他）。”3月18日，邱會作又在總后勤部專案會上指示：“心要狠，對敵人要殘酷，斗爭手段是專政的手段；對敵人要連續審訊，幾天幾夜地干；必要時手銬腳鐐都戴上……我看四斗、五斗、六斗都可以，要死的，不斗他也死；不死的，斗他也不死，十六條并沒規定要賠命嘛！”

3月13日，江青下令：“傅連璋這個家伙，竟敢把毛主席的健康情況向外擴散，應該把他抓起來。”次日凌晨，總后勤部“造反派”從傅連璋家抄到一臺收音機，硬說是其從事特務活動的電臺，不容分說地把傅連璋塞進汽車。傅連璋對夫人陳真仁說：“告訴黨，我傅連璋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告訴孩子們，我不是壞人。事情總會搞清楚的。”傅連璋隨即被送進秦城監獄，穿上6847號囚衣（囚號是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為被他們迫害的高級干部們編的代號，即1968年被關入秦城監獄的第47位高級干部）。

監獄里只有冷硬的窩窩頭和蘿卜或白菜菜湯，有時是一碗帶泥沙的稀粥。這對一個有嚴重胃病、只能吃流食和軟食的傅連璋來說，實在是難以下咽。即使是面對慘無人道的折磨，傅連璋也沒有屈服。

在《看守日記》中這樣寫道：

3月14日，16室6847。6847號犯說他頭暈，要求吃稀的。

3月15日，16室6847。6847號犯一連兩天沒有吃飯，他一再要求吃稀的，醫生給開了病號飯，但是監管處不批，并說：“還想過資產階級老爺生活？”、“叫他隔一時期餓餓看，吃點苦是應該的。”

3月16日，16室6847。6847號犯要求“出去打電話，給毛主席、楊（成武）代總長寫信”。被訓斥：“現在你不想一想，你還是將軍呀，你現在是個反革命分子，還想去給毛主席打電話，給楊代總長寫信？”6847號犯說：“我是一名醫生，是一名將軍，我參加革命幾十年，跟隨毛主席長征，怎么就成了一個反革命？你們天理良心也說不過去呀！”得到的回答是：“良心，誰沒有良心？是你們這些反革命分子才沒有良心！”

3月18日，6847被換到33室看押。6847號犯老是叨叨咕咕敲門，大叫：“你們這是迫害，我要找毛主席去，你們問一問，毛主席能讓你們這樣做嗎？”但無人理睬。上午，我們三人提他到審訊室訓斥了一頓，警告如再違反監規，一切責任由他負責。到了晚上仍不老實。

3月19日，33室。訓斥6847號犯時，他說什么和平共處，我們是一家人等。我們作了嚴肅批評。因鬧得厲害，經請示處里，給他帶上手銬。

3月20日，33室。6847號犯今日沒有吃飯。

3月21日，33室。6847號犯今天吃了一點又吐出來。一夜沒有睡覺。

3月24日，33室。6847號犯“身體看來很弱，情緒很低，吃飯還是很少。”

3月25日，33室。6847號犯“一天吃飯很少。”

3月26日，33室。6847號犯整整一天都“沒有吃飯”。白天，拖著虛弱的身子，在牢房里不停地從床上爬到床下，在水泥地上爬來爬去，不時抬起頭，透過高高的窗子，看著外面的天空，嘴里不斷地發出低微的聲音，不知道在說一些什么。晚上，6847號犯時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輾轉著身子，有時又從床上爬起來，拖著虛弱的身子爬到門前，用手不停地擂著鐵門。擂累了之后，爬回到床上，獨自面對著天花板，不停地發出長嘆，“一夜未睡覺”。

3月27日，33室。6847號犯“吃飯很少一點”，“晚上躺下了，但一夜似未入睡”。

3月28日，33室。看來6847號犯活不了幾天了。

29日早晨7時，當看守打開牢門，躺在水泥地板上的傅連璋已死去多時，渾身冰冷，手上戴著沉重的手銬，兩腕部及肘部表皮脫落，結著黑紫色的血疤。

傅連璋是“文化大革命”中關押在秦城監獄的中第一個含冤而死的高級干部。

當天下午，傅連璋在北京東郊火葬場被火化，沒有留下半點尸骨。火葬證上無名無姓，只有囚犯的編號：6847。

與此同時，林彪向秘書口授了一份《揭發老爺衛生部的黑干將傅連璋對林彪病情處理上的滔天罪行》的材料，交給總后勤部秘密打印，由葉群上呈存檔。

1971年9月13日，林彪叛國出逃，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傅連璋夫人陳真仁來到總后勤部問：“傅連璋究竟在哪里？林彪摔死了，你們還不把他放出來？”這個時候，陳真仁才知道傅連璋早已含冤去世。陳真仁大哭一場后，不斷地找總后勤部申冤。12月26日，陳真仁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痛訴林彪迫害傅連璋，要求為傅平反，甚至說到“傅部長救了你，你就不能救他？”

1973年11月，經毛澤東批示，并經解放軍總政治部批準，追認傅連璋為革命烈士。

1975年5月17日，在傅連璋被害死的第7個年頭，毛澤東再次批示：“傅連璋被迫死，亟應予以昭雪……傅已入土，嗚呼哀哉！”此后，周恩來也作了重要批示，對傅連璋進行贊揚和肯定。9月20日，總后勤部政治部與國家衛生部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禮堂舉行傅連璋安葬儀式，為傅連璋平反昭雪。

1978年11月22日，總后勤部又一次在北京首都體育館召開萬人大會，公開為傅連璋平反昭雪，恢復名譽。

先后兩次為同一個人平反，這在新中國歷史上尚屬首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