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

1929年2月23日,中國國民黨中央機關報《中央日報》刊登了一則引人注目的新聞,題為《湖北貪污法官湯定九伏法·在任僅三四月違法案件10余起·以兩湖懲治貪污條例處以死刑》。被處決的湯定九所任職務甚微,被控“違法案件十余起”,究竟收受了多少賄金而被判處死刑呢?本文現向讀者披露這起86年前的“打蒼蠅案”……
新年群訪
1929年元旦,湖北省政府按例放假三天。進入民國后,根據法令元旦是正宗的新年,所以省府大中小官員元月四日上班后會參加一個自發的類似新年團拜會之類的活動。不過,這天卻無人組織,因為人人來省府上班時都看見大門外聚集著一群從服飾估斷應該是貧富懸殊的男男女女外地人。這個大約30人左右的群體,打著一條用兩根長竹竿拴著的白布橫幅,上書六個紅色大字:天門人要申冤。用現在的說法,這是一支上訪團。在上一世紀20年代,這種景況幾乎絕無僅有,對于省府上下來說,自然不敢小覷。
民國時各級政府均不設信訪部門,這種接訪事兒就交由省府庶務科出面了。庶務科負責管各種雜事,相當于“不管部”。副科長梁正鑫帶著一個科員出來接待天門來人,讓他們派三個代表入內談話。三個代表分別姓陳、胡、夏,陳是老學究,前清秀才,胡是名醫,夏是商紳,在當地都算是有身份的階層。他們對此上訪顯然已有準備,拿出了一份由陳秀才執筆精撰的上訪材料,先請梁副科長過目,又由夏紳士簡述了請求申冤的事由。
天門,位于湖北省中部美麗富饒的江漢平原,北靠大洪山,南依漢水。民國初期,天門縣屬湖北省襄陽道所轄,1928年廢道,歸省直轄。富饒意味著物產豐富,故天門縣的小康人家要比其他縣多。傍山依水的地形,適宜于綠林悍漢聚嘯出沒,因此,天門地區的江洋大盜比較出名。進入民國后,由于政府比較重視打擊搶劫、綁票犯罪活動,治安情況稍有好轉,不過遠未達標。北伐戰爭后,由于寧漢分裂(指存在南京、武漢兩個國民政府),匪盜日漸猖獗。后寧漢合作,武漢政府并入南京,官方得以騰出力量重新整頓治安。湖北省政府行文商請省清鄉督辦公署(下稱“清鄉督辦”)調派部隊前往當地協助警方對付匪盜。如此,總算控制了局面,截至1928年8月底,緝拿了大小土匪強盜以及耳目眼線共46名,其余歹徒見勢不妙,或下漢江改行做江盜水匪,或上大洪山扎進密林躲避,天門治安重新好轉。
深受匪害的老百姓往下就等著看政府處理案子了,該殺的殺,該關的關,如果追得贓物贓款則等著發還。哪知,情況卻遠非人們所企盼的那樣。自前清就已是匪首的慣匪“飛毛腿”姜榮成,30年間所做的殺人搶劫、縱火、強奸等惡性案件有苦主指控的就達30多起,此番被捕后由警察局交付審判,原以為必定會速判死刑,立即執行。哪知最后的結果卻是以“該犯年邁體弱染病,其案暫緩審理,準予獄中治療,待病情好轉后進行審判”為由,使“飛毛腿”有機會利用其在外面的部屬買通的江湖郎中去看守所為他診療的機會,得了鋼銼,越獄脫逃,自此不見影蹤。
因屢作綁票案而在黑道獲得“一根繩”匪號的土匪金友喜,被捕時化名“侯更生”而未被識破,其罪名當時因僅是“為土匪把風望哨”,屬于“從犯”。9月中旬審理時被民眾認出該犯實系“一根繩”,當即有人舉報。官方卻答稱“經查該犯并非‘一根繩’”,又以“罪行輕微,且有檢舉他犯、指認窩藏贓物等立功事由”而予以開釋。“一根繩”被釋放的當晚,三個月前帶人在鄰縣京山拿下他的縣警察縣劉巡長的兒子被人綁架,幸好當時城門已關,匪徒在用繩子想把“肉票”從城墻上吊到城外時被巡邏警察發覺而未遂。被捕匪徒供認系受“一根繩”指使而作該案。
“小皮匠”李永福,系數股匪盜在天門縣城的眼線,被捕后僅判刑兩月就得以脫身,照常在街頭設攤,時有疑似匪盜的可疑對象與其接觸。兩周前天門富商宋金發宅第失竊,據坊間傳言即系李永福提供的線索。類似使人覺得處置得莫明其妙的案子,竟有七起之多,其中涉及慣匪巨盜的就有三起。因此,天門縣的百姓無論經濟狀況如何都感到恐懼,因為匪盜除了劫財,還要劫色,以及臨時拉夫為其運送贓物,為保密事后則會殺害臨時拉來的力夫。之前曾受到匪盜侵害的人家,除了擔心繼續遭受迫害外,還為法院未能為自己報仇雪恨頗感憤怒。上述被指控審理不公的案件,天門人都認為系縣司法主任湯定九所為,因此,他們便決定組建上訪團前來武漢集體控告湯定九,要求省府懲辦貪官,為受害者申冤。
火燒調查組
省府庶務科隨即將接訪情況及收下的材料上報,當天下午,湖北省的最高行政長官(當時稱“省主席”)張知本就知曉了此事。也是合該湯定九倒霉,張主席恰恰是個法學專家,他是留學日本攻讀法律的海歸人士,武昌起義成功后曾任軍政府司法部長,是中國第一部憲法《鄂州臨時約法》的起草者,并主持制定了《臨時上訴審判和暫行條例》等中國最早的司法條例。以張知本的水平,自然一看材料就知道天門方面對材料中所說的那些案子審理中的弊病。于是,張知本就決定牽頭另外兩個機構對天門民眾代表上訪團所控告的湯定九違法辦案之事進行調查。
這兩個機構,一個就是“清鄉督辦”,另一個是湖北省高等法院。所謂“清鄉”,是指政府派遣軍隊去清查任何可藏匿之處所,并對可疑人士實行拘捕,必要時可立即處決。民國政府的清鄉,始于1927年,當時組建各省清鄉督辦公署的理由是“因治安不良而使國家動蕩不安,須對匪徒、亂黨、煽動分子等人士加以掃蕩”,用蔣介石的說法就是:簡言之,清鄉的目的就是“肅清整治”。從時代背景和歷史記載來看,國民黨政府的清鄉很大部分是針對中共,打擊革命力量,小部分則是對付影響其統治的因素如匪盜、會黨之流。各省的“清鄉督辦”,與省政府平級,不受省府領導,通常由駐地部隊首領兼任督辦公署主任、參謀長等要職,行動完全獨立。張知本之所以要牽頭清鄉督辦公署和省高等法院聯合對天門被指控違法辦案情況進行調查,是因為對付匪盜的職能機構是“清鄉督辦”,而被指控違法辦案的“受益對象”是匪盜;把省高等法院也扯上,則是為了從法律方面厘清被調查對象湯定九的行為違法與否及應該如何處置。
當下,張知本指示秘書以省府名義出面發文連同天門民眾上訪團送來的材料和上訪筆錄一式兩份分送“清鄉督辦”和省高等法院。這是進入民國后湖北省有史以來首例法官被民眾公開舉報違法辦案且案情如此驚人的案件,“清鄉督辦”主任兼國軍第十九軍上將軍長胡宗鐸和高等法院代理院長厲三畏甚為重視,立刻作出反應,胡宗鐸指派其參謀長袁濟安,厲三畏則親自出面,前往省府跟張知本會商組建聯合調查組赴天門調查之事,三方拍板調查立刻進行,待查明真相后再視情形研究如何處置。
1929年1月8日,一支由省府、省清鄉督署、高等法院指派專人組成的七人聯合調查組化裝成“考察投資”的實業界人士,悄然前往天門執行使命。
聯合調查組之所以要化裝前往,是因為擔心湯定九知曉他們要執行的使命后,有意制造障礙,甚至加害。可是,他們的身份在次日抵達后的當天就暴露了。之前天門那支人數不菲的上訪團盡管離開天門時是不露聲色靜悄悄分散走的,可是沒有不透風的墻,縣城并不算大,平時基本上都知道鄰家的行蹤動向,再加上他們中有人從省城返回后因控告狀況比較樂觀,難免有人嘴巴不嚴泄漏內容的,所以坊間對此已有傳言議論,當然都是一邊倒地支持、聲援,暗暗企盼湯定九被省里查處。查處當然得要派人下來,類似古戲里的清官微服私訪,因此頗有一些有心人開始注意到本縣來的外來人員。而聯合調查組這七位分別是省府公務員、高等法院法官和“清鄉督辦”的文職軍官,無論怎么化裝也掩蓋不住那副平時已經習慣了的官派,結果剛在南門“逸眾旅館”住下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待到附近一家小飯店用午餐集體亮相后,差不多全城都在傳說省里派人來查湯法官了。
不過這樣也好,當晚天色黑盡后,便有受害人悄悄前來旅館找調查組,或遞交狀子,或當面訴說冤情,也有并非匪盜作惡的受害人,是為親朋好友前來代言的。調查組知道自己既是化裝前來,那就不能把下榻的旅館作為臨時辦公地,而只能聽個梗概后跟人家約定時間說好次日在城外或者城內某個偏僻處所見面再詳談。
可是,次日調查組成員兩人一撥分頭趕到約定地點時,昨晚說好“一準過去”的人一個也沒出現。后來知道原來那些百姓昨晚離開旅館后回家途中遭到不明身份的兇徒惡漢的威脅,不準他們與外來人員接觸,否則便要大吃苦頭。調查組諸君還沒來得及查明原因時,無形的魔爪已經悄然伸向他們了。這天深夜,有歹徒翻墻潛入旅館院子,把調查組七人下榻的兩個房間的房門反扣住后,往門窗和走廊地板上潑上煤油,點了一把火。幸虧發現得早,他們得以打開后窗戶跳窗逃了出來。
次日,調查組去縣城郵電局向省城拍發暗語電報報告出事情況。半天后收到回電,命他們“調換住處,暫緩行動,留守待命”。調查組遵命照辦,換了家旅館,每天依舊外出,只是全城里外亂逛,卻并不接觸百姓。這樣過了11天,到第12天中午忽然接到省城來電,讓他們“立刻返回”。調查組很是奇怪,尋思怎么還沒查就讓回去了呢?不過,還是遵命動身,于次日回到了武漢。
貪官伏法
聯合調查組回到武漢后,原以為省府、“清鄉督辦”、高等法院會開一個聽取他們這次不成功的天門之行的情況匯報會,可是眾人得到的通知卻是讓他們“各回原機關,照常辦事”。七人不知這是怎么回事,不過既然上司這樣吩咐的,照辦就是,聯合調查組就這樣解散了。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有當初舉行三方會議商量如何開展調查的張知本、袁濟安、厲三畏知道。元月下旬的一個上午,還是這三位軍政高干,聚集于省府專門舉行小型機密會議的小會議室,聽取三個風塵仆仆剛從外地出差返回的下屬的匯報。這三人,分別是省府科員田某、“清鄉督辦”上尉鐘某和高等法院法官景某,事實上,他們才是省府、“清鄉督辦”、高等法院派赴天門的真正調查組。之前的那個七人調查組,是故意前往天門蒙蔽地方官吏的,其使命是吸引地方上的注意力,使另外三人能夠順利進行調查。田、鐘、景三人不負使命,歷時半月,遍訪天門全縣,順利完成了調查。現在,他們向張知本、袁濟安、厲三畏匯報了調查情況。元旦后天門民眾上訪團向省府反映的湯定九辦理七起違法案件情況均屬事實,另外,他們還查到了湯定九違法辦理了四起刑事案件,也都存在貪賄情況。湯定九的作案手法簡易單一:無論什么案情,只要被告行賄,照收不誤,拿多少錢鈔,給多少好處。湯所裁判的那11起案子,有大有小,收錢也是有多有少,據調查到的數據推斷,湯定九在這11起案件中所收的賄賂估計不會少于1000銀元。至于七人調查組下榻處被焚,坊間傳言系土匪所為,疑與湯定九有關,但未能查獲證據。
湯定九的官職系縣司法處主任,何來職權審理刑事案件呢?這就要說到民國的司法制度了:《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組織法》規定,國民政府司法院是國民政府的最高審判機關,當司法行政部隸屬于司法院時,司法院為最高司法機關。司法院下屬的主要機關有最高法院、行政法院與公務員懲戒委員會。民國政權盡管多年標榜司法獨立,但在很長時期內仍繼續著中國古代“縣太爺審案”的狀況,由縣長兼為法官。在未設地方法院的縣,以縣長兼理司法,另設置承審員協助縣長審理案件。1928年,當局發現這一制度有弊端,因而決定設立縣司法處,由上級政府指派專人擔任司法主任。司法主任的職責是:在有條件組建縣法院的地方,負責組建法院并提出院長、推事(即具體審理案子的法官)和承審員人選,報經上級批準;在縣法院未曾組建前,承擔法院院長、推事職責,有權指定臨時承審員協助其進行審判活動。天門縣尚未組建法院,之前的民商刑事案件審判概由縣長兼理。1928年8月,湖北省政府根據司法院決議精神,向天門等十數縣委派司法主任,湯定九被任命為天門縣司法主任。湯到任后,因為尚未組建縣法院,便由其負責審理案件,根據司法院通知中關于“先刑后民”的規定,他著手審理的都是該縣積存的刑事案件。
張知本、袁濟安、厲三畏聽取田、鐘、景三人匯報一應情況后,討論如何處置。最后決定先將湯定九緝拿到省,由田、鐘、景三人進行訊問,以核實其所犯罪行。元月31日,天門縣縣長接到省政府、“清鄉督辦”、省高等法院的聯銜加急電報,命令立刻逮捕湯定九,押解來省。
湯定九被捕后,供認其從去年8月上任后,通過審理11起刑事案,從案犯本人、未捕獲之同案犯及親朋好友處,共收受了1115銀元、880串銅錢,他則利用職權對案犯予以特別關照,開釋匪盜數名,輕判案犯多名。不過,湯定九堅稱其與“火燒調查組”無涉。對湯預審的田、景、鐘因為在這件事上未能獲得證據,故在向省府、“清鄉督辦”、高等法院的報告中未將此作為湯的罪行列入。省政府、“清鄉督辦”、高等法院再次舉行會議,專門討論湯案,與會官員一致認為湯定九“貪贓枉法,證據確鑿”,應該處以極刑。
據當時報載:二月十八日晨,湖北省政府會同清鄉督辦署,將湯由獄內提出,著副官帶回衛隊,押赴通湘門外刑場,執行槍決;“茲錄湖北省政府、清鄉督辦署會銜布告於下:為宣布罪狀事,案查前天門縣司法主任湯定九,貪贓枉法,妨礙清鄉一案,由省政府、清鄉督辦公署、高等法院組成臨時特別法庭,會同審理,訊得該主任在職僅三四月,違法案件10余起,賄釋匪犯六七名,共計得贓滋1115元、錢880串,似此不論案之輕重,不計贓之多寡,案案有贓,案案違法,若不依法以懲,不足興維法權,平息民憤。根據兩湖懲治貪官污吏暫行條例第六條第一項,處其死刑,除提該犯官,驗明正身,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外,合行布告周知。此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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