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宏祥++何莉婷
一句不經意的粗口,竟導致鄰居命喪當場;簽訂了和解協議事后卻覺得吃虧而反悔,當事人因此陷入死者親屬追索賠償金的訴訟。雙方的訴求看似都有道理,法院會支持哪一方呢?
語帶“粗口”誘發猝死
2012年12月,楊之光搬入江蘇省鎮江市某小區的住宅內。剛入住沒多久,樓下的鄰居張泉就找上門來,說楊之光家裝修后,自家衛生間的頂部老滲水,懷疑是楊之光家的管道出了問題。
為此,楊之光到物業公司報修,但工程人員上門查看后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楊之光也將情況告訴了鄰居。但張泉不以為然,他堅持認為漏水是楊之光家裝修造成的,為此接連不斷的找楊之光,要求重新檢查管道。楊叫苦不迭,唯恐避之不及。
天有不測風云。2013年6月1日下午5時多,楊之光接了個“飯局”的邀請,就急匆匆地出門。剛剛到一樓推上電動車時,卻被張泉攔下了。張泉又是老一套的說辭,楊之光耳朵早已起了繭子。因急于趕去飯局,他懶得去搭理,便隨口罵了句“操XX”,就騎上電動車一溜煙揚長而去,卻不知身后發生了什么事。
原來,此時張泉已仰面倒下。不一會,就有小區居民紛紛趕來,只見張泉面色慘白,額頭全是虛汗。就趕緊找來汽車把他送到鎮江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室醫生扒拉一下張泉的眼皮,嘗試了人工急救并進行心電圖檢測后,當場向聞訊趕來的張泉親屬宣告其在救治前已經死亡。死亡原因診斷為心源性猝死可能。
再說,楊之光微有醉意回家時已經是當晚11點多了。他十分詫異地看到一幫人正堵在家門口。還沒回過神來,就有人怒氣沖沖上前抓住他衣領口口聲聲要他償命。弄清是怎么回事后,楊之光連連辯解說發生這樣的事完全是張泉自身疾病的緣故,自己不應承擔什么責任。但對方家人十分憤慨,屢屢發難。雙方僵持了兩個多小時后,來到轄區的和平路派出所要求公安民警主持公道。
民警協調促成和解
到了派出所后,民警組織雙方進行調解。死者親屬最初提出了60萬元的賠償要求。楊之光堅決不予答應。稱自己就說了三個字的一句粗話,沒有與死者有過任何肢體上的碰撞和接觸,憑什么要賠錢。即使出于道義上的考慮,最多也只能補償些料理后事的費用。這下死者親屬更加惱火了,有人稱“如果協商不成就把尸體抬到楊家”,還有人說:“楊某人不同意賠償60萬元,楊某人也去死,我們給楊某人60萬元”。
之后,辦案民警圍繞法律、事理和情理,分別勸說雙方進行和解。死者親屬將賠償要求從60萬元,逐步降到30萬、15萬,最終降到了12萬元。經過四輪談判,雙方最終達成了一致意見。6月2日上午,楊之光和死者親屬在鎮江市和平路派出所訂立協議書一份,約定楊之光一次性賠償張泉喪葬費、賠償費等各項費用合計12萬元。由楊之光分兩次付清,其中5萬元于2013年6月2日下午6時前付清,余款7萬元于2013年12月31日前付清。雙方不得再行起訴。楊之光、死者的兒子分別在落款處簽字,并有目擊鄰居和親友等五人在見證人處簽了名。同年6月5日,楊之光認為協議中的“雙方不得再行起訴”用語不妥,到和平路派出所要求刪除,又經協商將以上文字刪除,其余內容不變,雙方以及見證人另行簽字,落款日期未予變更。
協議簽訂后,楊之光于6月2日當天付款5萬元,余款7萬元以欠條形式出具。楊之光還寫下一份書面說明給死者親屬,載明對張泉意外死亡死因無異議,不需要解剖,并在死亡醫學證明書上書寫同意火化的意見。
反悔協議輸了官司
楊之光付了部分賠償款5萬元后,心里越想越不服氣。自己并沒有與死者發生過于激烈的爭吵,更沒有與死者相互動手,僅僅說了三個字的粗口就要付出12萬元,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因此,他再也不愿支付余下的7萬元。直至協議約定的2013年12月31日最后履行期限,楊之光仍然沒有動靜。
經過多次催促,死者親屬見楊之光再也沒有踐約的誠意。2014年3月9日,死者的妻子及其兩個兒子一紙訴狀將楊之光告到了鎮江市潤州區人民法院。
庭審中,被告楊之光辯稱:1. 協議和欠條的出具是在被對方軟禁,對方以對被告人身安全實施威脅的情況下出具的,要求撤銷受脅迫下實施的民事行為;2. 張泉的死亡結果與被告的行為沒有因果關系,被告沒有實施侵權行為,無需承擔賠償責任。
鎮江市潤州區人民法院一審查明案件事實后認為,協議書和欠條是否具有法定可撤銷的情形,應當由主張死者親屬以脅迫手段使自己在違背真實意思情況下訂立協議書、出具欠條的楊之光承擔舉證責任。所謂因脅迫之意思表示,即表意人因他人之脅迫發生恐怖心理,因恐怖而迎合脅迫人之意思而為的意思表示。本案中調解協議的簽訂地點在和平路派出所,有公安機關人員參與調解,證人證言均陳述被告的人身自由未被限制;原、被告雙方各自提供的證人證言就協商調解的步驟和回合陳述一致,賠償金額12萬元的最終確定,歷經從60萬元、30萬元、15萬元降至12萬元的商談過程和輪次,因此調解協議的簽訂和欠條的出具是被告真實意思的表示,且意思表示充分自愿。本案中張泉猝死,其家屬心情悲憤,無法接受,在與被告協商賠償事宜時語出激憤,亦屬人之常情,其陳述按常理尚不致被告發生精神上之恐懼害怕而迎合對方達成最終的賠償金額12萬元;且現落款為6月2日的調解協議書實際上系因被告對原6月2日簽署的載有“不得再行起訴”條款協議書要求變更刪減,于6月5日召集各方重新簽署的調解協議,該事實更加印證了協議簽訂時意思決定和表示的自由和無瑕疵,故認定協議書和欠條合法有效。
針對被告辯稱未實施侵權行為,對張泉的死亡結果不應承擔賠償責任的辯稱意見,法院認為,楊之光與張泉發生口角并語帶粗口的事實,有雙方當事人的陳述以及相關證人證言予以證明,法院予以認定。張泉死亡診斷為心源性猝死可能。精神刺激普遍認為系心源性猝死的誘發因素之一,在簽訂協議前,楊之光和張泉家屬對雙方是否成立民事侵權責任的法律關系存有爭執,楊之光至少對自己的行為是否與張泉的死亡結果存在因果關系、是否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賠償責任的比例和范圍持有不明確的懷疑,基于雙方爭點的存在,雙方表示了終止現有爭議,防止爭執繼續的意思,相互讓步,縮減主張,達成賠償協議,可以認定為達成了和解契約。和解契約的達成導致了雙方所拋棄之權利消滅以及使得雙方當事人取得和解所訂明的權利的法律后果。具體到本案,即楊之光不得就同一事項作出和解以前同樣的主張,即不得再行主張其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對死亡結果無須承擔賠償責任;死者親屬也不得再行主張超過12萬元的賠償要求,和解協議對爭執的終止具有形成效力。該和解協議確定了楊之光負擔12萬元的債務,排除了雙方之間侵權行為之債的不確定法律狀態,亦有發生創設債務的法律效力。現被告楊之光僅履行了其中的5萬元,就剩余款項7萬元,原告方可主張履行和承擔逾期付款利息。
2014年7月3日,鎮江市潤州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被告楊之光繼續履行其與死者親屬達成的賠償協議,給付三原告人民幣7萬元,并承擔相應的銀行利息損失。
之后,楊之光不服上述民事判決,向鎮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要求撤銷原判,改判其不承擔責任。2014年12月31日,鎮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鎮江市潤州區人民法院的原判決。
(文中當事人為化名)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
在處理鄰里瑣事時因為語帶粗口,卻誘發了鄰居猝死的后果。在排除一方存在行動上的實際侵權情形下,行為人是否應該承擔侵權責任,又應當承擔多少比例的責任,已不是本案訴訟所需要解決的問題。本案爭議的焦點是,雙方在派出所達成的和解協議能否撤銷?法院認為:楊之光主張其所簽訂協議書時存在脅迫事實,應提供證據加以證明,否則應承擔對其不利的法律后果。
本案中調解協議的簽訂地點在和平路派出所,有公安機關人員參與調解,證人證言均陳述楊之光的人身自由未被限制,雙方對賠償金數額的最終確定也是多回合商談的結果,因此調解協議的簽訂和欠條的出具是其真實意思的表示。楊之光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在無證據證明受到脅迫情形下簽訂協議,應按協議內容履行相關義務。故法院判決楊之光給付余款及利息并無不當。
尤需特別說明的是,當事人的民事訴訟主張能否得到法院支持,關鍵是依據當事人請求權基礎的正當性和合法性。
在本案中,死者親屬之請求權是基于在公安派出所形成的調解協議。雙方出于爭議解決途徑、過程冗繁和耗費頗巨等情況的考慮,為避免繼續爭執,最終雙方明確以楊之光對死者親屬負擔賠償債務的方式停止爭執,對此,雙方在簽訂協議前具有明確的認知。所以,該協議的形成具有目的正當性和形式的合法性,協議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而協議的簽訂,不僅使雙方結束了爭執,還創設了雙方在法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即楊之光不得再行主張其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對死亡結果無須承擔賠償責任的意見;死者親屬也不得再行主張超過12萬元的賠償要求,和解協議對爭執的終止具有了形成效力,雙方均有遵照執行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