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趙小然的3年

小徑稀紅

1

第一次見趙小然是3年前。那一年，溫州商人跑了，鄂爾多斯資金鏈斷了，趙相成欠我們的50萬元高利貸眼看著要打水漂。我?guī)е鴰讉€剃著光頭、紋著身的兄弟到他家。

是趙小然開的門。那年，他只有10歲，細(xì)高的個子，白白的皮膚，和膀大腰圓的趙相成截然不同。

我打量了一眼趙相成的房子，問趙小然：“趙相成呢？”趙小然輕聲說：“他欠別人很多錢，不敢回來。”說完，趙小然低著頭，摳手指頭。

我坐在沙發(fā)上，又問：“你媽呢？”趙小然說：“我媽要跟我爸離婚，也不回來。”我沒說話，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把煙在肚里轉(zhuǎn)一圈，然后吐出一串煙圈。

10年前，我創(chuàng)業(yè)失敗，賠了個一干二凈，只好跟著呂哥混。呂哥在城北開了一家小小的融資公司，只租了上下兩層100多平米的商鋪，樓下接待，樓上簽合同。這家融資公司看似不起眼，但因為手續(xù)簡單靈活快捷，利息雖高，卻很受中小商人的歡迎。而我就是幫呂哥追債的。總是有一些人，借錢時信誓旦旦，還錢時拖拖拉拉，對付這些不講信用的人，我們也會采用一些辦法，比如恐嚇。

我們那天是打算去嚇唬嚇唬趙相成，可是他長得虎背熊腰，實際膽小如鼠，早跑得沒了人影。

2

傍晚時分，趙相成的手機終于開機了，我說：“你兒子在我們手上！這錢連本帶利，我給你半個月的時間！”趙相成說：“你給我半年的時間我也無能為力！至于趙小然，是我領(lǐng)養(yǎng)的，你們愛咋咋的吧！”

抓不住趙相成的死穴，我們只好先撤。臨出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趙小然，他依然站在角落里低著頭。這些年，我追過很多債，也見過許多夫妻因此鬧得雞飛狗跳。但是一涉及孩子，幾乎所有的人都咬著牙把錢還了。沒想到趙相成卻不顧孩子的死活，自己跑了。這么小的孩子，被我們這一打擾，夜里會不會害怕？我們也曾打擾過很多人，會讓他們的孩子感到害怕，但那些孩子都有父母的陪伴。而趙小然要獨自面對我們，面對我們走后那無邊而漆黑的夜。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一軟，問他：“你叫什么？”他細(xì)細(xì)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來：“趙小然。”我又問：“你吃飯了嗎？”趙小然還是低著頭，又摳手指：“我不餓。”我又返回來，他本能地往墻角里縮了又縮，我徑直走到廚房，看到垃圾筒里有好幾個方便面袋。

我出來，站在門口問他：“你愛吃什么？”趙小然沒說話。我又問：“愛吃魚香肉絲嗎？”他點了點頭。聽到這話，有個小弟下樓去了，大約過了20分鐘，小弟把買來的飯遞給我，我輕輕地放在茶幾上：“你快點過來吃吧！”

3

按照呂哥的吩咐，從第二天開始，我負(fù)責(zé)盯著趙小然。就算是他天天吃泡面，買泡面的錢總得有人給吧？

我開著一輛黑色的車子，早晨從趙小然的家跟到學(xué)校，放學(xué)之后，再從學(xué)校跟到家。混雜在眾多接送孩子的家長中間，我漸漸地習(xí)慣了目送他進去。放學(xué)后，我也像一個普通家長一樣，在無數(shù)個孩子中間急切地尋找他的身影。

趙小然總是一個人走過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回到家。別的同學(xué)都有家長接，只有他低頭沿著馬路邊走，小心翼翼地過馬路，默默地去小區(qū)外面的超市拿方便面，有時是面包和火腿，然后上樓。

有時候，我會在樓上望著趙相成的家，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急匆匆地吃飯，然后在臺燈下寫字，寫完字之后就關(guān)燈。我看看手表，不過7點多而已，關(guān)了燈的趙小然，獨自在黑夜里干什么呢？

大約半個月后，我總算看見趙相成了。他在小區(qū)外面的超市門口，等待低頭回家的趙小然。我忙給呂哥打了電話。呂哥派人趕到后，我們便一齊上去。

趙相成正和趙小然吃紅燒肉。我坐在沙發(fā)上，把腿擱在茶幾上，等他吃完，問道：“咋辦？”趙相成點了一支煙，說：“我沒辦法。這個房子早抵押出去了。我回來，就是問問趙小然，是去給有錢人當(dāng)兒子，還是去福利院。”

我把一支煙揉碎，站起來就給了趙相成一腳：“你不是個男人！”趙相成坐在地上直抹眼淚：“你沒遇到我這樣的困難，有本事你去養(yǎng)一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

我指著趙相成，狠狠地說：“好！”趙相成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拉出趙小然：“兒子！你以后就跟著這位叔叔吃香的喝辣的！”趙小然看了我一眼，怯生生地說：“我不！我不吃香不喝辣！”趙相成瞪著眼睛：“滾！跟他走，要不然去福利院！”

趙小然哭了，聲音低且細(xì)，像一只不知所措的蚊子。

我只好給呂哥打電話，呂哥說：“趙相成沒價值了！暫時放過他。”我便帶著人走了。

4

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還是像以往一樣，天蒙蒙亮就從溫暖的被窩里鉆出來，開著車子到趙小然家樓下，看著他縮著脖子走到學(xué)校。下午5點，我又到學(xué)校，像每個家長一樣，伸長了脖子，急切地等著他走出校門。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左右，我照例在趙小然家樓下停了一會兒，卻見趙小然從樓道里出來，坐在臺階上，臉埋在胳膊里哭。這次的聲音比上次粗壯了很多，似乎怎么都壓抑不住心里的悲傷。

我走到他跟前，問：“你認(rèn)識我嗎？”他點點頭，用胳膊把眼淚擦了，說：“房子成別人家的了！爸爸媽媽不要我了！”我拉著他的手，說：“那你以后跟我混吧！”趙小然怯生生地問：“能上學(xué)不？”我說：“能！”

從那之后，趙小然就住在我的家里。我每天按時接送他上學(xué)回家，也給他買了一盞小小的臺燈，只是他不用再匆匆忙忙做完作業(yè)后關(guān)燈，不用再怕有人看到家里的燈光前來敲門，甚至一個晚上，他都縮在我的臂膀里不肯關(guān)燈。

剛開始，趙小然像當(dāng)初一樣膽小，說話細(xì)聲細(xì)語，得到我的提示后才敢坐或者吃。漸漸地，他膽子越來越大，開始像他這個年紀(jì)的男孩子一樣，瘋跑瘋玩，也在小區(qū)結(jié)識了幾個年齡相仿的小朋友。

單身的我有了趙小然的牽絆，在完成呂哥的任務(wù)之后，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陪伴趙小然。而膽大起來的趙小然越來越放肆，我回家晚了，他會不停地打電話：“老劉，你沒事兒吧？別在外面給我惹事兒！”偶爾，他也會嫌棄我的房子小，我就會說：“那你滾回去！那個房子大！”他馬上嬉皮笑臉地說：“想得美！”

膽大起來的趙小然很貪玩，一玩起來就不按我規(guī)定的時間回家。我氣得咬牙切齒，便下樓去找他，可是看到他，我滿腔的怒氣便煙消云散，原本空落落的心，頓時被他填得滿滿的。

5

這樣的日子過了3年。在這3年中，趙小然由一名小學(xué)生變成了初中生，個子直躥到我的鼻梁，儼然是一個小伙子了。他的聲音也有了男人的低沉渾厚，他會摟著我的肩膀說：“劉哥！你能請我吃魚香肉絲嗎？”

彼時的我不再跟著呂哥混了，而是在某快遞公司送快遞，收入少則兩三千，多則八九千。雖然說比過去少了很多，但是生活踏實安定，不用再擔(dān)心被仇家報復(fù)。這所有的收入除了我和趙小然必要的生活開支外，我像一個成家立業(yè)的男人一樣，開始有了長遠(yuǎn)規(guī)劃，存錢，為趙小然上大學(xué)積蓄資金。

于是，我說：“不能！”趙小然皺著眉頭：“你越來越小氣了！”有時候，我考慮到趙小然正在長身體，也會說：“行！”可是菜上來，趙小然又挑毛病：“炒得不好吃！我還是吃泡面吧！”趙小然知道他不吃，我怕浪費，就會把這菜全部吃掉。他是以這種方式來改善我的伙食。

我便瞪著眼說：“趙小然你耍我？你要不吃，我就去喂狗！”趙小然把嘴一咧：“狗不吃辣！”最后，我們只好把盤里的菜從中間劃一道“三八線”，一人一半。

這年的秋天，趙相成終于還清了呂哥的50萬元。他遞給我5萬元，說：“這是趙小然3年的生活費，我來帶他到北京讀書！”

我沒接。晚上，趙小然回來，我把事情告訴他。我說：“他至少養(yǎng)了你10年，他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

趙小然盯著我的眼睛，說：“可是，他在困難時拋棄了我！你接納了我！”我笑了：“那你就在他富裕時加倍享受他的好！”

趙相成再來時，趙小然堅定地說：“你走吧！我跟劉哥過得挺好的！”然后，他摟著我的肩膀，咧嘴一笑。

趙相成說：“我已經(jīng)把你轉(zhuǎn)到北京的重點中學(xué)了。再說，你劉哥也30多歲了，也要成家立業(yè)！”

趙小然一笑：“那正好。我給他當(dāng)伴郎！”我推了他一把：“滾吧！有你這個累贅，我還娶什么老婆呀？！”

趙小然愣愣地看著我，眼淚流了一臉，說：“你嫌棄我，當(dāng)初為什么收留我？”我不忍看他流淚，低著頭說：“一念之差吧！”

趙小然把門關(guān)上，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漸輕漸遠(yuǎn)漸無聲，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淚如雨下。趙小然并不知道，幾年前，我被仇家打傷了要害，所以這一生都不可能像一個正常男人一樣娶妻生子。他最終會明白，人想要飛得更高更遠(yuǎn)，就必須要舍棄一些東西，友情親情愛情，以及這3年來，那些讓我們互相依偎、彼此眷戀的溫暖……

（責(zé)編 ?水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