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鋒

在當代美學與藝術批評中,東方是一個令人向往又充滿陷阱的概念。在薩義德(Edward W.Said)看來,東方是一個后殖民概念,是西方中心主義者作為異己者構想出來的。一系列有關東方的特征,都是參照西方而給定的,不能顯示東方的真實面貌。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些由西方中心主義者給予的東方特征,本身都是不好的:相反,它們有可能都是極好的,充滿浪漫幻想的。這就好像一個外來旅游者來看一處風景,他所看到的詩情畫意,只是他獵奇的眼光所構造出來的幻境,與本地居民的看法相隔有距。用現象學的術語來說,外來旅游者是外在者,本地居民是內在者。盡管外在者眼光中的浪漫幻想比內在者眼光中自然本色有可能更加迷人,但是如果我們拿它當真,那就是自投羅網,因為作為西方中心主義的對照或補充的東方主義,只能讓西方中心主義變得更加頑固。
薩義德對東方主義的剖析是令人警醒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薩義德也有可能是片面的,受到自己的理論框架的束縛而不能自拔。事實上,只有在西方人眼光中,東方才得以呈現,就像只有在東方人眼光中,西方才得以明朗一樣。東西方既在相互塑造對方,又在相互界定自己。因此,要想弄清真相,我們需要內外交織、東西交通的眼光,通過揚棄內在者和外在者各自的片面性而接近真實。一方面,內在者有他的局限,如同蘇東坡的詩句所言,“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另一方面,內在者也有他的優勢,如同陶淵明的詩句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外在者的觀照和看法,而在于我們是否受到他者的觀照和意見的塑造而失去自我,在于我們是否有文化上的自信心和自豪感。懼怕他者的眼光,是內心虛弱的表現。由此,可以區分兩種不同的東方:一種是薩義德意義上的東方主義,一種是我們所倡導的新東方精神。這兩種東方的區別,關鍵不在內容上,而在態度和立場上。薩義德的東方主義是對西方中心主義的被動迎合,我們所倡導的新東方精神是對文化身份的主動確認,前者導致西方中心主義的鞏固,后者導致西方中西主義的瓦解。
中國當代藝術在過去三十多年時間里發生了急劇變化,從最初的全盤西化到薩義德意義上的東方主義再到今天倡導的新東方精神,這種急劇變化迫使我們不斷調整中國當代藝術概念的內涵。從更大的角度來看,中國當代藝術的這種急劇變化,是中國社會急劇變化的縮影。如果要做一個比較,當代藝術的這種變化,大致相當于中國經濟在短短三十年所發生的從吸引外資到鼓勵出口再到擴大內需的轉變。薩義德意義上的東方主義與我們倡導的新東方精神之間的區別,在某種意義上就相當于出口與內需的區別。只有當東方成為一種自覺的精神訴求之后,它才能擺脫對西方的從屬地位。
從世界范圍里來看,藝術中的東方精神集中體現在對意象的追求上。如果要做一個簡單的對比,我們可以說基于古希臘傳統的西方藝術以再現為核心,可以簡稱為再現藝術:基于中國傳統的東方藝術以意象為核心,可以簡稱為意象藝術。意象藝術與再現藝術之間的區別,是當前國際美學界討論的重要課題。當然,這并不等于說意象藝術與再現藝術是水火不容的。事實上,從19世紀開始,西方藝術家就大量借鑒東方藝術中的意象因素,將他們的再現藝術改造成為表現藝術。因此,從藝術的風格與氣質上看,西方的表現藝術與中國的意象藝術比較接近。但是,盡管西方的表現藝術與東方的意象藝術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在今天的藝術史敘事中,表現仍然是在與再現而不是與意象的對照中確立自己的位置。要與意象形成關聯,并由此形成新的藝術史敘事,就需要中國藝術家和理論家做出創造性的轉換,通過借鑒西方再現藝術的因素將中國傳統意象藝術轉變為意象表現主義。事實上,從中國意象藝術遭遇西方再現藝術開始,就有中國藝術家在做意象表現主義的探索。只是到了21世紀,隨著中國的崛起和新東方時代的來臨,這種探索才成為一種自覺的行為,才由邊緣進入中心。
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特別是在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之后,中國當代藝術發生了重要變化。中國藝術家開始回歸傳統并對它加以創造性的轉換。大部分中國當代藝術家都有在西方國家生活和交流的經驗,具備內外交織、東西交通的眼光,他們的藝術道路都是從東方出發、繞道西方之后又回歸東方。如果我們愿意借用黑格爾的辯證法,可以說新東方精神的獲得,是在揚棄了東西藝術的缺點之后達到的一個更高境界。沒有作為對立面的西方,沒有成功地克服和包容作為對立面的西方,新東方精神就不可能出現。
在90年前,宗白華曾經有過這樣的感嘆:“我以為中國將來的文化決不是把歐美文化搬了來就成功。中國舊文化中實有偉大優美的,萬不可消滅。譬如中國的畫,在世界中獨辟蹊徑,比較西洋畫,其價值不易論定,到歐后才覺得。所以有許多中國人,到歐美后,反而‘頑固了,我或者也是卷在此東西對流的潮流中,受了反流的影響了。但是我實在極尊崇西洋的學術藝術,不過不復敢藐視中國的文化罷了。”(《宗白華全集》第一卷第336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宗白華這段感嘆中所表達出來的難舍東西的困惑,將隨著意象表象主義繪畫的成熟而得以解決。向來文化和藝術上的進步,都是通過綜合不同文化和藝術的優勢而形成的。全球化時代讓藝術家們有條件利用各種文化資源,如何在兼容并包中不失自己的立場,是中國當代藝術家面臨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