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在湖北
沒有痛何來傷口,沒有傷痛何來印象深刻,沒有深刻哪有思想,沒有思想不會有反思與感悟。小說就是出生活所不能、所不可、所不愿,把生活的一切——道德、政治與文化,還有常態(tài)與慣例——逼到極端,才能從枯燥中軋出油來。
安東·契訶夫一篇小說寫《打賭》,銀行家與人爭論死刑與無期徒刑孰優(yōu)孰劣。一位二十五歲的年輕律師,以十五年兩百萬打賭,這場瘋狂的打賭居然執(zhí)行了。小屋里的第一年,拒絕煙酒,不斷傳出鋼琴和對書籍的索取,從輕松讀物到復雜情節(jié)長篇小說,直到聳人聽聞的短篇。第二年被監(jiān)禁者只索取古典作品。第五年,什么也不干,只要求喝酒。后來不讀書了,坐下來寫東西,寫完卻又扯得粉碎。第六年學習語言、哲學和歷史。最后屋子里的人用六種語言給銀行家寫信。到了第十年,除了《福音書》外什么也不看。之后,讀起了神學書籍和宗教史。最后兩年,無選擇地讀書,讀了拜倫或莎士比亞,又忙于研究自然科學,化學書或醫(yī)學手冊,還有一部長篇和幾篇哲學神學論文。年輕人真的自愿禁閉了十年。生活中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在小說中可能。年輕人在到期的前一夜翻窗逃走了,為的是放棄這贏了的賭注。他留下一張紙條給銀行家寫道:“神明在上,我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你,我輕視自由、生命和健康,以及你的書本里所贊美的世界上一切所謂美好的事物……我將于規(guī)定時間的五小時前出去,從而違背契約,剝奪自己得到這筆錢的權利。”
這又是讀者愿望中不可能的事情,但小說撕開了光滑的皮膚,看到了黑黢黢的深處閃閃爍爍的東西。正是如此極端的撕裂日常生活與習慣思維,生活的油才滴了那么可憐的一滴來潤滑我們生銹的生命……
1. 無論什么東西,只要有很多,就不為人們所看重。“我們擁有的東西,我們就不珍惜”。其實還不止于此:我們擁有的東西,我們反而不喜歡呢。
2. 這個人用寬宏大量壓迫我!
3. 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的、注定的結局,那又何必攔著他死呢?要是一個小商人或者文官多活個五年十載,那又有什么好處呢?要是認為醫(yī)療的目的在于借藥品減輕痛苦,那就不能不提出一個問題來:為什么要減輕痛苦呢?第一,據說痛苦可以使人達到精神完美的境界;第二,人類要是真學會了用藥丸和藥水來減輕痛苦,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可是到目前為止,在這兩種東西里,人們不但找到了逃避各種煩惱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臨死受到極大的痛苦,可憐的海涅躺在床上癱了好幾年,那么其余的人,安德烈·葉菲梅奇也好,馬特廖娜·薩維西娜也好,生點病有什么關系?反正他們的生活根本沒有什么內容,再要沒有痛苦,就會完全空虛,跟阿米巴的生活一樣了。
4. 你看著人們作假,聽著人們說假話,人們卻因為你容忍他們的虛偽而罵你傻瓜。你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開說你跟正直和自由的人站在一邊。你自己也做假,還微微地笑,你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混口飯吃,得到一個溫暖的角落,做一個一錢不值的小官罷了。不成,不能再照這樣生活下去了!
5. 你們來看一看這種生活吧:強者驕橫而懶惰,弱者愚昧,像牲畜一般生活著,周圍是難以忍受的貧困、憋悶、退化、酗酒、偽善、撒謊……然而,所有的房屋里和街道上卻安安靜靜,心平氣和。住在城里的五萬人當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大叫一聲,高聲說出他的憤慨。我們看見一些人到市場去買食品,白天吃喝,晚上睡覺,他們說廢話,結婚,衰老,安詳地把死人送到墓園里去;可是那些受苦受難的人,那些隱在暗處什么地方進行著的生活里的慘事,我們卻沒看見,也沒聽到。一切都安靜太平,提抗議的只是不出聲的統計數字:若干人發(fā)了瘋,若干桶白酒被喝光,若干兒童死于營養(yǎng)不良……這樣的世道分明是必要的;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逍遙自在,僅僅是因為不幸的人沉默地背負著他們的重擔,而缺了這樣的沉默,一些人想要幸福就辦不到。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每一個滿足而幸福的人的房門邊都應當站上一個人,手里拿著小錘子,經常敲著門提醒他:天下還有不幸的人,不管他自己怎樣幸福,生活卻遲早會對他伸出魔爪,災難會降臨,例如疾病、貧窮、損失等。到那時候誰也不會看見他,不會聽見他,就像現在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別人一樣。然而拿著小錘子的人卻沒有,幸福的人生活得無憂無慮,生活中細小的煩惱激動著他,就像風吹楊樹一樣,于是天下太平。
6. 我看到了一個幸福的人,他夢寐以求的理想無疑已經實現,他已經達到生活中的目標,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對自己的命運和他本人都感到滿意。每當我想起人的幸福,不知為什么思想里常常夾雜著傷感的成分。現在,面對著這個幸福的人,我的內心充滿了近乎絕望的沉重感覺。夜里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們在我弟弟臥室的隔壁房間里為我鋪了床,夜里我聽到,他沒有睡著,常常起身走到那盤醋栗跟前拿果子吃。我心里琢磨:實際上,心滿意足的幸福的人是很多的!這是一種多么令人壓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