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過年的時候,我很想女兒。
這個小孩,迅速長成大人,在法國學習、寫作,用熟練的語言翻譯著法國文學,甚至把《小王子》《風沙星辰》也翻譯一遍,安心地度過巴黎的四季。夏天沒有回來,冬天也不回來,其實她是應該回來過年的,在那兒過圣誕節,回來過春節,多么好,西方東方都有了,家里也會增加很多忙碌和熱鬧,我還可以有理由買鞭炮,看著她捂住耳朵躲得遠遠的,我用香小心翼翼地點燃。
我就只能想,是遙遙的路途,她即使想回家,也總要學會打消了念頭。是很遙遙很不近的!我每次去她那兒,也都是飛得搖搖欲墜,蒙古的高空,俄羅斯的高空,才終于飛進歐洲高空,黑夜白天可以在十多個小時里升起又落下,這個長大的小孩,在戴高樂機場接我,看見的都是我的一張搖搖欲墜的臉,神情里日月交錯。除了路途,我還想,她也一定是覺得自己長大了,生活在一個地方,就安穩些地在那兒從早到晚吧,買菜做飯,白天在自己房子門口的路上行走,晚上睡在自己的床上,不要老是往父母身邊跑,讓自己覺得自己沒有成長,沒有力量,沒有真實獨立。她一定覺得真實獨立了,能夠站在自己的公寓窗口想念很遠的父母,想念童年和成長的許多天真和滑稽,是最符合她生活的巴黎感覺和法國精神的。她也許是要硬著頭皮證明,這就是成長的最能讓父母安心的標準!
女兒,你想的也許都對!
可是過年了,我還是很想你。
我會想你在那兒吃些什么呢?過年是會想吃什么的。我不舍得你只是為自己烤一只雞,烤一點土豆。你烤得非常好,可是太簡單了。你也會包餃子了,但還是太簡單。我愿意你和西爾萬的面前有滿滿的一桌。滿滿一桌是中國年的標志,是真正的過年氣息和歡樂,上面要有冷盆,最后還要有春卷和放了蛋餃、百頁包和菠菜的大砂鍋。沾著醋吃春卷,砂鍋的熱氣飄著飄著,所有心滿意足的心情都在那熱氣里,沒有別的心思了。可是,女兒,你那兒沒有這些,所以,每次過年,我坐在這樣的熱氣里,心里就有好多的心思,我想你!
每次在巴黎,在你雨果大街的家里,看著你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做的一點兒法國菜,意大利面,我雖然不舍得,可是心里也就特別安定了。我正是這樣看見了你的確長大了。你不是還在童年里,還在那個家,那個土地,那個豐富多彩的口味里。你已經完成了行走里的新接受,有了新挑選、新興奮。你不是一個只有追憶的逝水年華里的小餅干才是最好吃的人,你走到一棵陌生樹下,采下一個不知名字的果子,也會笑瞇瞇地心花怒放。你就是這樣地喜歡起了法國長棍和奶酪,你吃意大利披薩也是心花怒放,好像準備唱一首贊美歌。
女兒,這樣很好!這才是真成長。這也才是真的豐富多彩。家鄉的那個門牌號,家里的那張熟悉的餐桌,固然是一生的惦記,但是有一個遠方的門牌號,漸漸地惦記起自己的小餐桌,這畢竟是很有出息的,是生命的必然實現。我想你的時候,也因此有很多的自豪、榮耀。我繞過蒙田的銅像,走進你上學的索邦大學時,心里也是這樣的自豪和榮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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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綠光芒》)
責任編輯 周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