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的下雨天沒有蚯蚓

Hey：

涂著紅指甲的手動了很久，但是紙上還是只有一個黑黑的點。我不知道要說什么，這一點挺郁悶的，到現在，我總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說話，做事，做人，似乎都不知道要什么。

我盯著手指發呆，這個紅色，像是15歲那年長跑比賽摔倒，膝蓋擦破，血順著小腿浸到白襪子的那個紅。摔倒了爬起來繼續跑，被教練攔下背著送到醫務室，校醫清洗傷口。接下來的兩個禮拜，四毛、老王還有小貓每天早上5點來Ada家接我，四節晚自習后又送我回去。我的粉白裙子染上黃顏色的藥水，氣味難聞。老師忍不住給家里電話，叫你們來看看我。媽媽急匆匆來了，看見我膝蓋那包裹得厚厚的卻還是一攤紅色的紗布就忍不住在屏風后面偷偷抹眼淚了。

你好像都沒有來看過我吧，甚至連電話都沒有一個。我在想或許我真是你們撿來的，河里釣蝦釣上來的。女人心軟容易動情，養我養了15年有感情了。男人總是比較冷血，我摔成這樣，連電話都不來一個。

心里記恨了你很長一段時間，覺得你冷酷無情。打電話回去，也只和媽媽說話，都不會問你怎樣。那時候的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卻想不到看不到的背后，你是用消耗血肉的方式，來支撐維系著我們這樣一個清貧的家庭。

后來想想，其實我是像你的——血脈里的像。呵呵，你很固執，我也很倔。你看這事兒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哭過。你不喜歡我哭，那我就不哭。我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現在很多人說你女兒很獨立，很堅強，但是那也只是他們眼睛看得到的東西，僅此而已。年輕時候的你，現在正年輕的我，都這樣被人誤解了。我們都訥于言，不知道該如何去對人解釋。能明白的，終究能明白，原來你也在這里，原來你也是這樣。不明白的，再怎么解釋，都是徒勞。

你有輛老式自行車，灰黑色，騎了很多年吧。從一開始，只能你抱著我放上前面的橫杠坐著。到后來，我能自己跳上去，環著你的腰，還能晃悠著雙腿把腦袋伸到你旁邊和你樂呵呵地說話。你上早班的日子，上班下班的時間與我上學放學一致，于是我能很幸運地坐你的“順風車”。上坡的時候你蹬得有點吃力，我還假惺惺地說放我下來走吧，但是屁股根本沒有挪動的打算，我知道你會拍拍我的腦袋，說不用下來，很快就到平路了。然后我就在你背后為自己的精明打算得意洋洋，只是卻看不到背對著我的你，額頭上有豆大的汗珠滴下來，打濕了衣襟。那些冗長的夏天，一路都是紫紅的牽牛花，襯著我不經事的笑臉。

從小我就很怕蚯蚓。而每每下雨之后，路上都會有很多蚯蚓跑出來，穿著球鞋的我，總是不敢邁出步子來。夏天時有暴雨，放學后，校道上都滿是蚯蚓了。我躲在教室里遲遲不愿意出門。留守學生都回家了，我還是坐在教室窗口邊，挪不開步子。窗口有很大的紅楓樹，無聊的時候，一片一片的數葉子，直到你的腳步聲在教室后門響起，便會噔一下跳起來，看見瘦瘦的你站在走廊上了。一路上你都會念叨我，那些對話，即便過去了這么些年，我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你說：“怎么膽子這么大能和男娃娃打架把男娃娃嚇哭的姑娘，會怕蚯蚓呢？”我總是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有時候會說蚯蚓軟軟的很肉麻，你會反問我：“那你雨停了玩小蝸牛的觸角玩得那么起勁就不覺得肉麻嗎？”我又改口說蚯蚓小小的要是不小心踩到它們會很疼的。你會說：“那我們每天要不小心踩到這么多螞蟻怎么辦呢？”我沒詞兒了。就只能在后面小聲嘀咕你“沒有同情心，你沒有像書里寫的那些很懂道理的爸爸一樣對我展開仁愛道德教育”。你只是不說話，叫我抓住你的皮帶坐穩了。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雨后的空氣里混合著奇異的花草香。蚯蚓們似乎都變得可愛了。

年輕時候這個家消耗了你太多的體力，你的身體終于不復從前的健康壯實。而你的脾氣，在經歷了一場生死大病之后，緩和下來。偶爾和你通電話，你流露出一些慚愧和自責，覺得自己給予這個家庭的太少，讓媽媽承擔了太多苦楚。你總說自己讀書太少，又不逢好運，一輩子只能做個勤勞的莊稼漢，連土地主都稱不上?，F在身體差了，重活都干不了，很明顯地感覺到生命在一點點干涸，只是靜靜等著那一個點的到來。唯一記掛的就是哥哥和我，能各自都有個幸福的歸宿，也就算圓滿了。

我聽著你說著覺得自己生命一點點干涸的時候，心里真是有千根針在扎。我想跟您說一些好聽的寬慰你的話，可是那些話似乎只是寬慰我自己的說辭，于你，我不知道有任何意義。

可是我自己知道，到目前為止這世界上我唯一愛著的男人，只有你，也只有你會這般愛我。不計代價，不求回報，拿真心給予我與別人不一樣的幸福童年，拿一輩子去輔佐我的幸福未來。你在月光亮堂堂的夜晚背著生病的我走在滿是稻香的小路上，你偷偷買了小貓衣服藏在我的書包里，你幫我把被哥哥淘氣弄丟的小鴨子找回來，你在媽媽不在家的日子幫我剪劉海，你在暴雨的夜晚把我抱到你被窩藏在你的膝蓋旁邊……還有，童年有多少下雨天，你就去接了我多少回，那些蚯蚓會不會都記住我們呢……爸爸，即便你不能和我聊喜愛的作家，即便現在你的臉已經爬滿了皺紋，你的背不再挺拔，你的鬢角已經斑白，我想說，我會一直愛你，過去，現在，未來。

想念你。

這城市今天下雨了，可是，沒有蚯蚓。

你看，這是你所給予我的，關于童年與他人不一樣——幸福的小秘密。

小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