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亞隆
法國小說家安德烈·馬爾羅描寫了一個鄉村牧師在聽過幾十年人們的懺悔之后,總結了他通過這種方式了解到的人類天性——“首先,人們比想象中更不開心;其次,沒有一個完全成長的人。”每個人,既包括治療師也包括病人,都注定要體驗生命的美好,也要體驗其不可避免的暗黑之處:幻滅、衰老、孤獨、喪失、無意義、痛苦的選擇和死亡。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對這一點的描述最為徹底和陰暗:
在青年早期,當我們沉思著自己即將到來的生活,我們就像戲院的孩子等著帷幕拉起,坐在那里興高采烈,急切地等待著戲劇的開始。幸而我們不知道真的將要發生什么。如果我們能夠預知,那么某種程度上孩子就像是被詛咒的囚犯,被判告給生命,而不是死亡,而且對于這個判告的意義毫無意識。
還有:
我們就像田地里的羔羊,在屠夫的眼皮底下玩耍。屠夫選了一只又一只作為他的犧牲者。在我們的好日子里我們根本就無法意識到命運可能為我們儲藏的不幸——疾病、窮困、損毀、失去遠見或理性。
雖然叔本華的觀點因為他的個人不幸而被渲染得格外陰暗,但是我們很難否認每個有自我意識的個體生命所內蘊的絕望。我的妻子和我有些時候會自我娛樂,想象一組具有相似特征的人在一起開晚宴,例如一群壟斷者、或者極端的自戀者、或者我們認識的被動攻擊性的人。或者相反,邀請一群我們遇到過的真正快樂的人參加“快樂”晚宴。雖然對于其他的小組,我們能毫無困難地找到一組我們認識的具有某種怪異特征的人坐滿晚宴桌子,但是對于快樂的人,我們從未想到一滿桌人。每一次我們發現了幾個性格上樂觀快樂的人,然后把他或她放在候選人名單上,繼續搜尋的結果總發現某一個快樂的客人最終會受到某種生活困境的打擊,通常是嚴重的疾病或者是孩子和配偶的罹病。
這個悲劇性的但又是現實的對待生命的觀點一直影響著到我這里來尋求幫助的病人。雖然有很多詞匯用來描述治療關系,這些詞中卻沒有一個準確地表達了我對治療關系的認識。我傾向于把病人和我自己看成“旅途的伙伴”,這個詞消除了“你們”(被痛苦折磨的人)和“我們”(治療師)之間的區分。
我最喜歡的治療小說是黑塞的《盧迪老師》(Magister Ludi),里面有兩位生活在圣經時代的著名醫治者約塞夫(Joseph)和戴恩(Dion)。雖然他們兩人的工作都十分有效,但是兩個人工作的方法卻大有不同。年輕的醫治者約塞夫通過寧靜的、受神感召的傾聽治療。朝圣者們信任約塞夫。痛苦和焦慮在傾入他的耳內之后就像水消失在沙漠中一樣,悔過者在離開的時候覺得傾空了、平靜了。另一方面,年長的醫治者戴恩積極地面對那些來尋求幫助的人。他感覺到他們沒有被懺悔的罪惡。他是一個偉大的法官、懲戒者、斥責者和矯正者。他通過積極的干預進行幫助。他把悔過者像兒童一樣對待,提供建議,分配苦行進行懲罰,要求去朝圣,或者要求敵人彼此和解。
這兩位醫治者從來沒有見過面,他們作為競爭者工作了許多年,直到約塞夫的心靈開始煩惱,墜入了黑暗的絕望,經常為自殺的念頭困擾。他用自己的治療方法不能治愈自己,于是他出發去南方找戴恩尋求幫助。
在朝圣的路上,一天晚上約塞夫走到一個綠洲休息,在那兒他和一個年老的旅行者進行了交談。當約塞夫描述了他此行的目的之后,年長的旅行者自薦作為他的向導幫助他尋找戴恩。之后,在他們長長的旅途中,年長的旅行者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了約塞夫,他就是戴恩,約塞夫尋找的人。
戴恩毫不猶豫地邀請年輕的、陷入絕望的競爭者到他家去。在那里他們一起生活和工作了許多年。戴恩開始請約塞夫做一個仆傭,之后讓他做學生,最后兩人成為同事。多年以后,戴恩病得很重,就要死去了,他把年輕的同事叫到床前聆聽懺悔。他談到了約塞夫早先經歷的可怕的心靈疾病以及他尋找年長的戴恩尋求幫助的旅程。他談到當約塞夫發現他的旅伴和向導竟然就是戴恩時,約塞夫是如何感到這件事就像一個奇跡。
現在他就要死了,到了說出關于這個奇跡的事實的時候了。戴恩承認在那個時候與約塞夫的相遇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奇跡,因為他當時也陷入絕望之中。他也感到空虛和心靈死亡,同樣他無法幫助自己,于是動身去尋求幫助。在綠洲相遇的那一晚他正在尋找叫作約塞夫的偉大醫治者的路上。
黑塞的故事總是以一種超自然的方式感動我。這個故事對我來說深刻揭示了給予和接受幫助、誠實和欺騙、醫治者和病人的意義。兩個人以極其不同的方式獲得幫助。年輕的醫治者通過被培養、照顧、教授、輔導和教養獲得幫助。而年長的醫治者通過從追隨者那里獲得的子女似的愛、尊重和安慰獲得幫助。
但是現在回顧這個故事,我懷疑是否這兩位受傷的醫治者本能夠更多地幫助彼此。也許他們錯過了一些更深層次的、更加真誠的、更有力量的變化。也許真正的治療在瀕死的病床上才出現,當他們彼此袒露他們都是旅客、都只是人的時候才出現。20年的保守秘密雖然有所幫助,但是可能阻礙了更深層次幫助的出現。如果戴恩瀕死時的表白發生在20年前,如果醫治者和追尋者一起共同面對并沒有答案的問題,會發生些什么呢?
所有的這些和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相呼應,里爾克建議說:“耐心對待所有尚未解決的事情,努力去愛問題本身。”我要加上另一句:“也要努力去愛提問者。”
(選自《給心理治療師的禮物》,輕工業出版社,標題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