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
傻子死了,發現尸體的時候,已經距死亡時間過去三四天了,人們發現傻子的死,
是因為傻子負責的垃圾區好幾天沒清理了。
誰也沒想到
“頭兒在嗎?我們反映個情況!”
下午時分,幾個村民來到村委會。我出門迎了他們坐下,是幾個開服裝店的老板。
“我們門口垃圾好幾天都沒人來倒了,蒼蠅嗡嗡的,怎么回事啊?”
“你們去看看吧,好幾天沒見著那倒垃圾的傻子了……”
“呀,別會出什么事了吧?”
“能有什么事?指不定上誰家混飯了呢?傻了吧唧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
從他們七嘴八舌的討論中,大概聽明白了事由。于是,書記帶著幾個村干部,打算去傻子的家里看看。
說是家,其實就是一處破敗的院落,瓦房黑乎乎的,里頭有張床,勉強睡個人。書記帶人進去的時候,一推門,眼前掛著一個人,脖子懸在一根麻繩上,頭歪在一邊,仔細一看,是傻子。
警察去到院子里的時候,四周靜悄悄,只有一條臟兮兮的狗,盯著看。它也不叫,警察不許他靠近尸體,他就圍著警戒線轉圈,人去哪兒,它就跟去哪兒。
村民都叫他傻子,四十來歲,光棍漢一條,有點智障。新書記上任后,覺得傻子雖然智障,體力尚可,安排他在村口那條街倒垃圾,每個月領一些保潔費,勉強維持生計。傻子每天都會在村口的大標語底下“高談闊論”,扯著嗓子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有時候罵罵咧咧,但無法搞清楚罵的到底是什么。
由于傻子這種“不穩定”的狀態,村委會被要求定期觀察此人的情況。于是他每天早晚都得到村委會報到,垃圾車被要求放在村委會院內,早晨拉走,晚上送回。住在村委會院內的我們,每天在傻子的叫罵聲中起床,又在同樣的叫罵聲中送走最后一位村民。起初,我們怕他,恐其行為不受控制,都遠遠躲開,不敢接觸。慢慢發現,傻子也很可愛,他認真,自己負責的垃圾區比其他幾個保潔的區域都干凈,也不懈怠,你讓他做什么他就照著辦。他見人憨憨地笑,情緒好的時候,停下罵聲,跟人打招呼,禮貌地道別問好。有時候,人們煩他,沖他吼:“你別喊了,這是人家辦公的地兒,一邊去。” 他也乖乖地停下,出去了。
垃圾車在村委會擱了好幾天,沒人來推走,起初納悶兒,轉念想,人吃五谷雜糧,誰還沒個病的時候,興許傻子病了。可誰都沒想到,傻子不是病了,是死了。更想不到的是,傻子是上吊死的。
傻子的妹妹與狗
傻子沒有其他親人,只有一個名義上的妹妹,據說是他繼母帶來的女兒。傻子13歲的時候,繼母帶來這個不到一歲的妹妹,村里人說,傻子小的時候,還是疼愛這個妹妹的,常帶著玩兒。妹妹也有點智障,給鄰村的光棍當了媳婦,日子倒也還過得去,自出嫁再沒看過這個傻哥哥一眼。傻子死了,她成了哥哥唯一合法的財產繼承人,來到村委會領走了傻子最后一個月的保潔工資,順便銷了戶。她來辦理這些手續的時候,臉上看不到一點悲傷,從會計手里接過錢,往手上吐一口唾沫,一張一張數,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房子被他的妹妹上了鎖,拿著鑰匙,一步不回頭地走了。
傻子死了以后,很快有人取代了他原來倒垃圾的工作,年后打春兒,逐漸進入農忙時節,傻子的死很快就從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當中撤下了。也是很快,人們幾乎忘記了傻子曾經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村口的那個大標語底下出現一只臟兮兮的流浪狗,每天從早到晚臥在那個地方,人們認出這是傻子生前養的那條流浪狗,它像主人在的時候一樣,早出晚歸,按點兒出現……
傻子的真名叫王志奇,小名叫“淘氣兒”,這是我從年長的大爺那里聽來的,因為大多數人早就忘了這個名字,也因為很多年傻子自己都習慣了被人叫傻子。
晚上跟大爺聊天,說起淘氣兒小時候個兒矮,凈受人欺負。我說,我們給傻子點個燈,祈禱他下輩子能有人疼吧。
老人笑:“沒那個必要,這在農村,太平常。我見多了。”
我這才知道大爺在村里頗有威望的原因,是誰家有人去世,都會請他幫忙。村里管這叫“打發人幫忙兒”的,在城里這個職業叫“入殮師”。
“生生死死的,都是平常事,在農村,家里條件好點的給你買個好點的木頭盒子,燒完往里頭一裝,找地兒一埋,完事兒。條件差的,燒都燒不起。這二年,政府給喪葬補貼,能好點。”
“可是,淘氣兒尸骨未寒,他那妹妹就光數那點錢,看都不去看他哥哥,都沒出殯,派出所直接送去燒了,連墳都沒有,也太可憐了。”
“飯都吃不上了,可憐誰去啊?你沒看他那傻妹妹,光景過成那樣。你讓她怎么辦?別說本來就沒感情,有感情的,這個情況下也都是拿點錢悄悄了事。”
不值當?!
過了這個年大爺75歲,老人說,他若能活到80歲,就心滿意足了。我一邊掰著指頭算日子,一邊問:“如果那樣的話,剩下這5年,您打算怎么過?還繼續每天早出晚歸,掃大街看大門,賺這些辛苦錢嗎?”
大爺嘆氣:“那還能怎么著啊?”
我說:“重孫子都那么大了,這些年您多少有些積蓄吧?為什么不在家享受天倫之樂?”
大爺仰天,念叨了一句:“大鶴的爹跟我一般兒大,去年去臺灣旅游了,坐了飛機和大船,說可過癮了。”
“您也去啊,這么多年您總該有不少積蓄吧,現在旅游費用其實也沒那么高,跟著旅行團,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坐什么就坐什么。”
“那哪兒成啊,大鶴做煤炭生意發了財,我這可不成……我這點錢還得留著看病用,萬一哪天得個病,誰給看?還不都得自己花錢?”
“現在不都有醫保么?況且您有兒子孫子,開出租也不少掙吧?至少能給您看得起病吧?”
“你這個娃娃,你不懂,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啊!”
“可您身體健壯,萬一沒得病,好好地,攢下這錢又有什么用呢?”
“錢啊,用處大了去了,干啥不得用錢,給小的留下一點是一點吧……”
老人沒再往下說,我想,我懂他的沉默。
2014年7月,《中國青年報》刊登了武漢大學劉燕舞老師的一項對農村老人自殺事件的研究報告,我印象深刻的一個畫面是一位老人一邊喝著農藥,一邊給自己燒紙錢,紙錢燒了一半,老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這篇報道的題目是《農村老人自殺的平靜與慘烈》。6年來,劉燕舞老師走訪了11個省市,她發現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大爺臨走時,說了一句話:“要是真得了什么大病,也甭瞧了,花個三五千兒要是能看好,那就看看,要是花得多,也就算了。活不了幾年,不值當的了,早點死了還能省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