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同是浮生各忙閑
老馬其實根本不知道哪里有廟。對他而言,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胡大芳在哪里。只要看不到胡大芳耷拉的嘴角和不時瞥來的白眼,那個地方對老馬而言暫時就是極樂世界。自從老馬決定去找廟,他的行動變得越來越遲緩了,從前進廁所時要帶本書,什么時候腿麻了才晃晃悠悠地出來,現在老馬不僅進廁所的頻率變高了,時間還更長了,有時候連書都沒帶,就那樣安靜地把自己鎖在廁所里,胡大芳急了敲敲門,廁所里才傳來沖水聲,然后老馬露出不高興的臉,嚷一句:“上個廁所都上不痛快!”胡大芳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也試著扒在廁所的門縫偷聽,但老馬仿佛就是那么靜靜地坐在馬桶上而已。
相對于老馬的遲緩,胡大芳的行動反而日漸利落,她每天都急匆匆的,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著急了:“哎喲,起晚了,趕緊出去找廟吧?!?/p>
“今天累了,不想動?!崩像R搪塞她。
“不去找廟就跟我去醫院!”
總之,每一天必須在兩件事中任選其一,胡大芳看著行動遲緩的老馬心里樂開了花,你不是要找廟嗎?找哇!我看你還能拖幾天,我看是咱倆誰先垮。
老馬一早就出了家門,最近都是這樣,到離家遠的地方點一碗羊雜湯,熱騰騰的湯水端上桌時老板都會熱情地招呼一句“趁熱喝!”可老馬并不急著趁熱喝,反正這一整天的時間都要在外面耗著,看到旁邊桌趕著上學的孩子、上班的家長被羊雜湯燙的齜牙咧嘴時,老馬都會輕輕地嘆口氣,他也曾經那么著急,著急結婚生子、著急上班下班、著急升官、著急退休……著急到最后他竟忘了那些急的意義為何。此刻急著把滾燙的湯水喝下,然后呢?時間并沒有因為誰的著急而停滯不前。“快點吃!又要遲到了!”旁邊桌的爸爸催促著孩子。以前那樣著急忙慌也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現在不著急了又不知道如何打發一天的時間,所以,何必急呢。老馬想,拿起桌上的調料瓶,瓶上貼著白色的膠布上面寫著各瓶內調料的名稱,不難看出最初時老板的用心,仔細確認上面的字,膠布和字都已經油膩發黑不好辨認了,老馬很準確地捉到了他想要的那瓶辣椒面,但他不甘心這么快就找到目標,于是又盯著瓶子上的字仔細地瞅了將近一分鐘,辣椒面瓶子上的開口有點大,他輕輕地用食指叩著瓶子,以保證辣椒面均勻地薄薄地鋪灑在油汪汪的羊雜湯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將筷子尖探進湯里,仿佛他的痛覺神經延展到了筷子上那般,一點點的從湯的最表層開始攪拌,直到他認為辣椒已經完美地和羊雜湯融為一體為止。
微辣微燙的湯下了肚,腦門滲出一層細密的無法用肉眼察覺的汗,一夜的污濁之氣排出體外,這時渾身才有了勁,底氣很足地喊老板過來結賬,付了錢并不急著走,還得再喝兩杯磚茶,一是為了解解油膩,另外還為了想想接下來如何打發時間。
胡大芳本來是對老馬緊緊追隨的,老馬漫無目的地走著,她就一步不差地跟著,沒有方向和目標,走累了,問:“老馬,你找的廟到底在哪?”
老馬就幸災樂禍地看著她,目光里滿是活該二字,“我這不是也找著呢?我要知道還用找?”
“別找了,回家我給你打聽好了你直接去吧,百靈廟不也是廟?”
老馬只說:“你懂個屁?!北悴辉傺哉Z。
跟老馬找了幾天,胡大芳確信老馬只不過是在哄她遛她欺騙她,老馬拙劣的借口只不過是在耽誤她寶貴的時間,胡大芳著急,她從沒這么急過,她必須爭分奪秒跟時間賽跑,許多成敗都在時間的夾縫中見分曉。在老馬慢動作的另一端是胡大芳的快動作,老馬前腳緩緩地踏出家門,胡大芳就在家里小跑了,她跑進廚房猛地拽開冰箱門,抓出半個剩面包,直接塞進嘴里,另一只手已經將暖瓶里的溫開水倒入杯中,根本不用咀嚼,咕咚咕咚幾口就解決了一餐飯,她仍然有點不滿意,老馬早上磨蹭了一會兒,離開家時比往日晚了幾分鐘,并且今天早餐的面包有些大,吞咽時很費力,她不得已停下腳步拍了拍胸口,一系列動作明顯比昨天花費的時間要多,如此一來花在打扮上的時間就要相對減少,無論如何,她都要在七點十五準時出門,跑向梳妝臺時步伐加大,今天來不及仔細梳頭,只能用手捋幾把了,囫圇地瞧瞧鏡子中的臉,做了個微笑的表情,看起來像個平易近人的婦女,她滿意了,抓起外套趿著鞋向她的目的地出發。
胡大芳的目標非常明確,她要去的地方是老馬以前住的小區,為什么一定要在七點十五出門?這是胡大芳精打細算出來的最合理時間,為了防止老馬發現,她要在老馬七點離開家后才能整理自己,這大概要花掉十五分鐘。從他們這里到老馬和馬濤的小區騎自行車需要二十五分鐘,趕到后剛好是七點四十分。從六點多開始小區里的老年人基本都在樓下扎堆晨練,當她七點四十分趕到時大家開始休息,嘮嘮家常準備回家。她必須在八點馬濤下樓上班之前離開,這中間她僅有二十分鐘完成她的目標,時間這樣緊張,她怎么能不急呢?跨上自行車時,胡大芳像在跑道上等待發令槍的運動員一樣,深呼吸了一口,沖向終點。
快到小區門口時,胡大芳就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把車鎖在小區外幾百米的地方走路過去,既能緩解狂蹬而來的大汗淋漓也能表現出住在附近溜溜彎的姿態,到門口時有人主動跟她客氣地點點頭,雖然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問候,卻讓胡大芳欣喜若狂,這么多天來的工作總算沒有白做,只要再堅持下去,勝利可能真的屬于她了,她步伐愈發堅定地走向小區廣場,看到衣著鮮艷的老頭老太太們嘻嘻哈哈好不熱鬧,甚至有人沖她招了招手,喊了一聲“嗨!來啦?”就是那個沖她打招呼的女人,胡大芳第一次來的時候甚至聽到那個女人跟別人嘀咕:“最近小區很多陌生人來啊,也不知道保安是怎么搞的,都不管的,多不安全……”按說對方打招呼胡大芳應該高興,她的目的就是希望小區里的人接受容納她,可她的心里卻突然騰起某種仇恨,不止對那個女人,而是對整個小區住戶的仇恨:你們都很開心?你們一家老小其樂融融以為這就是你們神圣不可侵犯的領地?你們的頭昂得高高的就是因為住在這個小區?就高人一等?總有一天我胡大芳要徹底攻占這里,要住在你們的頭上,從上往下俯瞰你們!
胡大芳揚起臉,愉悅地招著手,她沒有更多時間沉浸在憤怒中了,她小跑著、笑著,融入了正在嘮家常的隊伍中,她已經摸了幾天底兒,弄清楚了誰在隊伍中占據領導地位,正是沖她招手的婦女,她走到婦女旁邊諂媚地說:“王姐,我今天早上看你怎么比前兩天瘦了些???”
王姓婦女一邊說“沒瘦沒瘦,哪瘦了?。俊币贿呇陲棽蛔⌒闹械南矏偅f:“那你干脆每天早點來跟我們跳舞吧。”
胡大芳先高興得拍著巴掌說好,突然又若有所思,猛地陷入沉思當中,說:“我要是有你們幾位姐姐這么瀟灑就好了……哎……恐怕我是來不了啊……”
王姐納悶:“怎么來不了?”
胡大芳沉浸在更深的悲傷之中:“我們家老馬呀,恐怕是不能讓我來?!?/p>
王姐許是當過婦女主任,一臉正氣地問:“憑啥不讓你來?這都什么年代了,我替你去說說他!”
胡大芳連忙擺手,一臉有苦難言的神情:“王姐,你不知道,不是老馬不讓我來,是老馬他最近身體出了問題,我來了自己開心了,可他怎么辦呢?他現在……哎……”胡大芳的眼圈紅了,引來幾個老大姐的關切和同情,忙把她拉到一邊坐下。
“是哪個老馬?可是車禍死了老婆和孫子那個?有些日子沒瞧見他了。”
“可不是嘛,估計是那次受了刺激,現在精神上……哎……”胡大芳接二連三的嘆氣,幾個老大姐也跟著她嘆氣,胡大芳偷偷看了眼手表,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不舍地站起身來:“姐姐們,我得趕緊走了,出來時間長了怕老馬自己不行。”
幾位姐姐目送著胡大芳離去,又圍成一個小圈,嘀咕著:“老馬也是個可憐人,他不是有個姑娘?怕是指望不上吧?”
出了小區,胡大芳又開始小跑,她可不愿在這附近被馬濤瞧見,她不容許再出任何紕漏了,這都是你老馬逼出來的,你要消極抵抗,我胡大芳只能主動爭取了。
老馬閑極無聊又不能回家,只得四處走走停停,突然走到書店門口,老馬才驚覺自己除了上廁所時翻幾頁舊雜志,已經很久沒正兒八經地讀過書買過書了,以前逢周末他能在書店里泡一整天,老馬察覺自己找到了落腳的好地方,興沖沖地直奔他喜歡的書目而去??戳艘粫貉劬τ行┌l酸,脖頸也酸痛起來,老馬放下書抻了抻肩膀,四處閑看突然發現“宗教”兩個大字在不遠處,老馬的腳步緩緩地挪向那里,既然嚷嚷著出家,總得了解點宗教內涵吧,省得胡大芳每天催促總是用鄙夷的眼神嘲笑他,買兩本書回去以證決心。老馬隨意挑出幾本說禪的書捧在手上翻看,其實他更主要的是在看書后的價格,既然是隨便買當然要挑便宜的,看著看著,老馬被書里的句子吸引了,于是真仔細地讀下去。
從小區出來的胡大芳還是著急,她要趕去市場買最最新鮮的蘋果,不是為自己吃,現在蘋果貴的嚇人,胡大芳可舍不得一次買十幾斤,她拎著一兜個兒大飽滿掛著晨起白霜的蘋果走進了老馬小區的居委會。
居委會丁主任放下手里的報紙,摘掉老花鏡,定睛望一下,又飛快地打量一下對方手中拎著的東西,臉上頓時露出笑容:“唉喲,小胡呀,怎么今天又來了?”
胡大芳最近天天都來,丁主任對她很不陌生,如果換作別人如此頻繁地走動,丁主任早就沒好臉色了,但是對胡大芳不同,因為胡大芳每次來都不空手。
“早上去市場看見蘋果好,買了點兒,給您捎來幾個嘗嘗。”胡大芳把沉甸甸的兜子放在丁主任跟前。
“唉喲,怎么總是這么客氣,上次拿的梨和葡萄都沒吃完呢。”
“就是看見好想多買點,我家人少又吃不完,給您捎帶點,也不是啥值錢的玩意兒,明天給您拿兩條魚來,我兒子弄的黃河魚,好吃著呢!”
丁主任笑瞇瞇地說:“老馬今天好點嗎?”
“還是不行,看著比前兩天還嚴重,離不開我,我出來五分鐘都得惦記著,今天早上又瘋瘋顛顛要往外跑,被我鎖家里了?!?/p>
“那是得鎖著,萬一跑外面出點事可麻煩了。”
胡大芳突然一抹眼淚,“主任,我難??!他那個閨女就那么狠心不管他了,我忙里忙外伺候他,到了到了他姑娘還阻攔著不讓我倆結婚,我這沒名沒分的算什么呢?”
丁主任也意識到了胡大芳所處的困境,一時也想不到解決的辦法,只得從口袋里拿出來兩個蘋果,說:“這蘋果我留兩個,剩下的你拿回去,你們家里過的也不容易……”
胡大芳連忙站起來,“主任,那可不行,您得都收下,要不我心里不安!”
兩個人你來我往的推讓了半天,丁主任才勉強同意收下一整兜蘋果,他說:“小胡,以后有什么困難你就來找組織,組織給你解決。”
“主任,老馬這種情況,如果將來有個閃失要送他進醫院,我怕是連簽字的權力都沒有呢?!?/p>
丁主任拎著一兜蘋果斬釘截鐵地說:“小胡,你的情況組織上很清楚,不用怕,不要急,組織給你撐腰!什么樣的兒女我沒見過?有啥事組織給你開證明!比結婚證還頂用!”
“哎!有您這話我就踏實多了!”胡大芳踩著喜慶的小碎步離開居委會,丁主任已經變成了她的一把保護傘,頂著這把傘還怕日曬雨淋嗎?胡大芳笑了,時間有限,不能耽擱,她還想趕往下一個地點,那里離得太遠需要坐公交,來回路上要花去近三個小時,胡大芳身體已經感到勞累,想回家躺一會兒,但她心一橫,必須馬上去,現在偷懶就是對老馬仁慈,對老馬仁慈就是對自己犯罪!胡大芳渾身又充滿力量,她哼了一聲,“老馬,你可落在我后面了?!?/p>
接著向下一個更重要的地方走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