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到牙落

一念清涼

他是在一位師長的家里遇到她的。當時的他剛從藝專畢業，就去了重慶沙坪壩的一所大學任助教。而她則是剛從師范學校畢業，分到了這所大學的附小任教。他遇到她的時候，她當時正跟著這位師長學習繪畫，而他恰恰到這位師長的家里拜訪，就這樣，他們就相遇了。

見到了她，他的心竟猛地縮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僅僅掃了他一眼，輕聲地言道：“您家來客人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說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呆呆地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仿佛也跟著遠去了。

這位師長作為過來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挑逗似的問道：“看上了，是不？”

他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認可了。師長笑了，拍著他的肩膀說：“放心，我負責給你們牽線搭橋，至于追到追不到，那就看你的能耐了。”

轉過天來，她正在師長的家里學畫，師長就派給她一個任務，給他送去一盒顏料。接受了這樣的任務，她并沒有多想，拿起顏料就向他的住處走去。

聽見了敲門聲，他連忙打開了門，一看，不由得呆住了，面前的她是那么靚麗，一雙大眼睛里蓄滿了笑。他的心不由得狂跳起來，一時間忘記了應該先做什么。

“不歡迎我進屋嗎？”她調皮地一笑說。

“歡迎歡迎。”他一邊忙不迭地回答道，一邊閃到一邊，讓她進了屋。

這是個讓他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下午，他們坐著聊了許久。談人生，談理想，談繪畫，他發現她靈秀于心，她覺得他博學多才。兩顆彼此都有著好感的心，就這樣碰撞出了火花。一有閑暇，他們就外出寫生、游玩，隨著時日的延長，他們的心靠得越來越近。

但是，他們的戀情遭到了她的家人的反對，理由很簡單：學藝術的人將來都很窮。在家人的輪番勸說下，她的心有點動搖了，不知道應不應該接受他。敏感的他很快就發現了她的猶疑不決，但他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堅持守護在她的身邊，靠著這份執著和任性，1946年，他們終于攜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愛情有了美麗的歸宿，日子漸漸趨于平淡。這天，他一回到家，就興奮地一把抱起了她，吃驚不小的她忙不迭讓他把自己放下來。等情緒穩定下來后，他告訴她，自己考中了兩個公費留學法國中的一個。聽了這話，她也為他高興。在為他準備行李的時候，她賣掉了自己的金手鐲，只是想為他購買一只手表。除了手表，她還賣掉自己的一件緞子夾襖，買來毛線，連夜給他織了一件紅色的毛衣。看著她為自己犧牲了這么多，他的鼻子酸酸的，心里暗暗發誓：以后掙到錢，第一件事就是為她買一只相同的金手鐲。可讓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這么簡簡單單的一件事，一直過了四十年，他才實現了當年許下的心愿。

1950年，他結束了在法國的學習，回到國內，一家人總算過上了團聚的生活。可隨著孩子的增多，經濟壓力越來越大。他因為是搞美術的，每年都要多次到外邊寫生，購買材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起初孩子少，她沒說什么，現在孩子多了，收入卻沒有增加多少，她的心不由得變得急躁起來。

有一次，她看到家里的孩子眼巴巴地望著別家的孩子正吮吸著糖果，心疼孩子的她心里酸酸的。回到家后，看到他仍然在畫板前忙碌著，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想到結婚這么多年了，依然過著貧瘠的生活，氣得她流著眼淚沖著他喊道：“你再這個樣子，我不跟你過了！”猛然間聽到這樣的話語，他才從畫板前挪開目光，跑到她身邊緊張地說：“我這一輩子也離不開你，難道你真舍得丟下我？”看著他緊張兮兮的模樣，她的心登時軟了下來，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笑了。

生活依然艱難，他依然鐘情于自己的繪畫事業，雖然有時候她會生氣，但氣后，還是會全力支持他的繪畫事業，她曾經賭氣說過：“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下輩子再也不嫁你了！”聽了這樣的話語，他相反則心安了，下輩子不嫁，這輩子肯定是跟定了的。

有一次，他得了嚴重的肝炎，屢經治療依然未能好轉，后來痔瘡又惡化，更讓他羸弱的身體不堪重負，有時候甚至是通宵失眠。他發現，一連幾天在臨睡前，她總會用手摸摸他的頭，他很奇怪地問她為什么。她說：“我這一摸，你就一定能夠睡著了。”雖然這是極為幼稚的做法，但他的心里卻是溢滿了幸福，自己何嘗不是她懷里的那個嬰孩呢！

這天，他跟她談起了自己的病情，他淡淡地說：“我覺得自己活不過今年的冬天了。”她一聽，眼淚頓時充滿了眼眶，她佯裝生氣地說：“你胡扯什么，你怎么能先走呢？我還要等著看你老得牙落的丑態呢！”

擔心的話語原本就是準備了好長時間才說出來的，沒想到竟然會讓她的反映如此激烈，他知道，自己在她的心里有多重要，就是為了她，也一定要頑強地活下去。

這一次老天總算眷顧了他，肝炎和痔瘡都被醫好，他的身體重新恢復了健康，他又能夠待在心愛的畫板前，與鐘愛的畫做伴，在他身邊，還有一個不離不棄陪伴著的她。

平靜的日子像一條河緩緩流過，1991年的春天，她卻因為腦血栓住進了醫院。身邊沒有了她，他再也無法精心作畫了。由于醫院距家較遠，而他的年事已高，家里人不允許他去看她。這一天，他偷偷地從家里出來，一個人坐上了前往醫院的公交車。當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喜，繼而就開始抱怨起他來：“你再也不能這樣了，害得一家人都操心！”他剛才還幸福滿滿的臉頓時耷拉下來，她連忙說：“我批評錯了，你要是再來的話，讓家里人陪著你來。”過了片刻，她笑著說：“你還是那個脾氣，怕是改不了了。”聽了她這樣一說，他才重新恢復了笑容。

她從醫院回到家后，行動甚是不便，他就成了她的拐杖，而他也樂意攙扶著她。夕陽下，他們兩個人佝僂的背影，成為了一道至美的風景畫。

他叫吳冠中，她叫朱碧琴。2010年6月，91歲的吳冠中離開了這個世界和始終眷顧著的她。晚年的吳冠中曾經寫過一篇名為《他和她》的作品，講述的就是他與朱碧琴的故事。他們的故事雖然平淡，但有了那句“愛你到牙落的時候”的話語，也足以讓人們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