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刻“老實人”印,緣于網上有朋友說鄙人屬沒有什么才氣,但人還算老實的那一類,又有說我老實得像個老農民,言外之意雖日日耕作不息,但難免糊里糊涂。搞藝術的,必然要有天分、有才氣,而我沒有才氣還要硬來搞藝術,屬于無自知之明。這其中有兩點錯誤:一是我天資愚鈍,這是父母的過錯,我只能怨天嘆地了:二是我竟然在書法篆刻中泡了50年,至今仍不思悔改,這便是我的錯了。網上朋友說我屬于老實無才的那一類,我覺得只說對了一半,其實我是無才而頑固的那一族,撞了南墻心也不死,見了棺材也不肯落淚,是“愿帶著花崗巖腦袋見上帝”的那一類。于是盡管沒才氣,還是要頑固下去,誓將書法篆刻玩到底!
沒才氣的人有沒才氣的好處,愚者長悠悠,智者長戚戚。其一,有才者容易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老天爺第一我也是第一:其二,有才氣的人容易像小說里的周瑜、羅成一樣使氣斗狠,眼中的一切都不順溜,一天到晚嘴里筆下鍵盤上都在罵罵咧咧,從王羲之罵到啟功,從館閣體罵到現代派,自己罵別人別人又回罵自己,罵中出名,罵中獲利,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其三有才氣者容易藝高人膽大,呵佛罵祖,離經叛道,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不才而又頑固如我者,一是不敢有傲氣,每每三省吾身,自警自惕;二是無斗志,與人與物和諧善處,心靜氣+,知道敬畏古人、崇敬學問:三是沒膽,知道想從心所欲必須不逾矩。于是我在“老實人一印的邊款中刻道:“網上有朋友說鄙人屬老實人一族,就是俗常所說的‘傻,然而傻有傻的快樂,傻有傻的福氣,傻有傻的平安。傻是一種天分,傻是一種境界!”積數十年生途與藝途之經驗,一言以蔽之,曰“傻”!
然而愚者也有蠢蠢欲動的時候,不才如我,有時看到戰國、秦漢古印中那種渾然天成之妙,有時看到青年印人作品中的奇思妙構,便怦然心動,生出了“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邪念。這“邪念”一萌生便想變招數,一說到變,首先得努力改變頭腦中積淀已久的審美慣性,改變手下沿習已久的刀筆模式。不久前,洪亮道兄寫了一篇《李剛田丙戌書法變法》的文章,對我多加謬贊,認為我近期的篆書創作有了突破。所謂的突破應該有兩個方面:一是突破了古人、前人,二是突破了自己、過去。以此來對照我近期的篆書,突破仍不算大,只是覺得近來筆下比過去松活自由了許多,不像過去寫得那么精謹矜持,但其中仍保持著對古人、對故我的延續性。
說到變法,洪亮兄認為:“所謂書法變法,其實是書法家在創作中審美觀念的超越,是書法筆法、字法、章法、墨法等方面的突破。而超越與突破是需要深厚的學養、功力和開闊的胸懷等多方面的支持才能實現的。”隨著創作理念的變化,篆刻作品的形式及創作的技法也開始打破了種種既成的程式,變得豐富而又無序,而一些所謂老派的印人還堅守在宗法漢式和印從書出的理念中創作,印壇呈現出多元化的新局面。
篆刻,具有印章屬性、書法屬性、美術屬性和工藝屬性,所謂的創新與守舊,不過是此四種屬性的此消彼長而已。我刻印之所以對自身難以有很大的突破,其實是我難以突破數十年來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創作理念的局限。篆刻的印章屬性、書法屬性成就了我的篆刻風格,也制約著我創作的想象空間,我對這兩種屬性所生發出的篆刻之美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結,于是我只好用加法,不愿棄舊從新,而取了“不薄今人愛古人的創作態度,爭取在守成中有突破,在突破中蘊含傳承,把握“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的度。我不愿使自己的作品走向美術化、工藝化,又不想株守在今天的展覽中使人看去有木訥感的漢人模式:我不愿失掉書法美在篆刻中的潛在作用,不但力求作品的可視性,而且要有可讀性,不但要營造篆刻中雕塑般的空間之美,而且要保持其中音樂般的時序之美,但我又不想僅僅是把書法的具體形質生硬地移植到印石上,而是用刀情石趣替代筆情墨趣,以刀法手段來替代毛筆揮運。一般來說,篆刻中的印章屬性、書法屬性較多地體現著傳承性,而美術屬性、工藝屬性則較多地體現著表現力,但不是絕對的,其中各種因素相互支撐又相互制約。欲求變出新,聚焦點在于形式,而形式的新變,往往有賴于在奇古的文字中汲取素材,有賴于新的工藝技巧,有賴于印面上重新安排紅白對比的形式,有賴于在古代印章和當代美術中得到啟示、激活靈感。傳承性仍然是求新變的根基,出新求變不可能是完全自我作古,不能完全割斷傳承來向壁獨造,師造化與得心源二者不可缺一,吳冠中說是“風箏不斷線”。
從欲變到能變,再到新變,得到時人的認可和得到歷史的認可,談何容易!塑造新我的首務是解脫舊我,塑造新我需要天賦,解脫舊我需要勇氣。由于我的自戀自愛,解脫舊我不可能徹底:由于我屬“老實人”一族,重塑新我也進入不了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境界。于是我之變只能如春柳之漸染,似殘雪之悄融,只能求“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而無才求“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驚世駭俗。
欲變,還有一怕,怕畫虎不成反類犬,怕“沒才氣”的評論依然如故,而“老實人的稱贊卻沒有了,變成了愚而詐的盜書蔣干、獻圖欒平之類的小丑。
噫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