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某些老身聊發文學狂的時刻,很想將那些親歷的、聽來的相親story寫成小說,最終卻因擔心看客把它讀成流言蜚語而作罷。都會單身女郎身處的懸崖和困境,如女作家門羅的小說,皆因絕望還不夠徹底,更令人心碎。于我,是不肯屈服的天真,是五月天唱不完:“就算會有一天,沒人與我合唱,至少在我的心中,還有個尚未崩壞的地方。”
文學青年皆禍害,我第一段人生熱絡的相親之旅,深受池莉的長篇散文《怎么愛你都不夠—獻給我的女兒》“荼毒”,她在這本自傳文集里完整呈現了戀愛、結婚、生子的人生軌跡,作家生來具備粉飾太平的天賦,職業女性在生兒育女方面的焦慮、困苦,神奇地轉化成幸福的想象。這個叫呂亦池的女孩,亦不負所望,二十年后在她的另一本親子暢銷書《來吧,孩子》,結出了豐碩的果實:獨立、個性,念國外名校,智商情商雙高,社會精英指日可期。如果忽略掉池莉其間經歷的離婚、再婚,結局比童話更完美。
就如同我回憶人生的第一程相親之旅,仿佛從未有過難堪,徒留美食和風光。
25歲的我真年輕啊,倒了無數趟公交,穿長江,過漢水,絲毫不見疲態,樂巔巔地被領去串門,渾然不知背后是一場相親的“陰謀”。
那年月媒人們也含蓄,只說去吃好吃的。男孩是同學的同事老公的同事,做得一桌好菜,正中吃貨的下懷。我至今仍記得他被炒菜的熱氣熏得模糊的鏡片和汗水蒸騰的臉。他的清蒸武昌魚做得極好,刀拍黃瓜更是一絕,如此賢夫佳婿,卻踩中了我的死穴—個子太矮,任憑同學費盡口舌,我卻像在聽別人的故事,青春恣意若此。
另一次是達到目的地后,需翻過一座美麗的山,去部隊營房里見人。初夏的山林,滿是草木的清香。陽光從松針縫隙投射下來,在青石板上畫出斑駁的影子,令人想追著影子起舞。午后空山靜,我見到從童年起便緣慳一面的青苔,寂寂地生著新綠,讓人想陪著它們坐一會。“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對那一石墻青苔綠痕的興趣,許是大于將要見的人,下山時有點意興闌珊。高學歷男生早生的華發,格外讓人疑心其人學究,難以承受俗世生活的摧折,兩方人馬早早散場。我一點也不為意,回程狂奔山林,撿了不少舊年的松果,直至天色漸暗,飛鳥相約還林,才興盡而歸。當年人當年事早已湮滅,那林中空地上的鳥鳴,微光映照在青苔上營造的陰翳之美,卻在往后尋常的日子里反復出現,明亮的部分是美的,陰暗的部分更美。
《今生今世》里的胡蘭成,倉惶逃命路上,見著山川佳勝,也要略略眺望一番,對那些引我看過美麗風景的人,我仍感激。
30歲的第二撥相親潮,是受父母高壓。有一個關系極好的同事,不知緣何,對我欣賞到受寵若驚的地步。她那時正在報社經營”單身情歌“版面,執意將我的故事寫出來,向城市里的單身男青年“兜售”,效果竟出乎意料地好,應征郵件塞滿了郵箱。我因為L的自我介紹里,寫有祖籍烏魯木齊,從小向往新彊之遼闊,對他投下了近乎偏執的好感。我們在QQ群里聊了很多回新彊的瓜果、風光之后,終于在一家餐館里”見光“了。30歲之后,我以為已經很難對一個人產生熱烈的情感,但L是例外。第二次見面,我便放下了女人的矜持,送他去趕過江輪渡,輪渡即將啟動時,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買了張票尾隨他前行,然后我再坐的士過長江,回到住地,情癡若此。
輪渡上的潛伏之旅,第四次才被L發現,當時不以為忤,情感天平從這里已顯現失衡,結局自然不美妙。但那些江風輕拂長發的夜晚,仿佛已潛入血液。深夜輪渡,乘客們大都頂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惟有我覺得跟著眼前人,便有無盡的未來。船身劃水而過的波痕,如我內心的漣漪,全是幸福地、忐忑地蕩漾。偶爾江上生明月,江水波上平,月色風影皆是言語,那么近,那么美,身邊人卻是電話不斷,賞心樂事無人懂的惆悵,彌漫了我。
我們最后一次同看一輪明月,L在南寧,我在太湖,此地明鏡高懸,水落石出,彼此都知道同行的路已到盡頭。我后來有機會到南寧,去L去過的夜市,吃上L所描述的“帶著清晨露珠的新鮮龍眼”,那些江上夜話,亦如翠葉上的露珠,喜悅又卑微。我至今仍不敢過新彊,惟恐唐突了L記憶中的桃花源。那一刻的真心實意,曾經讓我們以為那里會成為共同的故鄉。
五月底看伍佰的武漢演唱會,面對面聽《挪威的森林》《痛哭的人》,終于在因太多傳唱而變得薄情的“那里空氣永遠寧靜,雪白明月照著大地”,領會到其間的深情—沒有為愛長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我終究因為L,失去相親路上瘋狂生長的“大好森林”。如果我還想找個有趣的人度過余上,惟有上Match。
Match是一家全球英文交友網站,背后的潛臺詞,實則對中國式男人已經失望。這中間有段插曲,因為一件小事,絕望的母親憤而作別,留下一封長達8頁的信,滿紙心酸淚,力述數年來看著女兒獨力在城市打拼的心痛,透過紙背,讓我覺得我是天下最不孝之人,令老母憂心至此,Match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活躍于此的單身男人,來自全球各地,我在網絡世界環球旅行80天后,與來自馬來西亞的M、工作在廣洲的澳大利亞人S,因穩定的郵件、電話往來,見識了嶄新的美麗新世界。
M是標準的地球人,名校畢業,在華爾街擁有不錯的工作,突然有一天厭倦了沒有盡頭的生活,便考了潛水執照,從美洲到亞洲,逐海島而居,在各個潛水學校教人潛水。我從高中入“三毛黨”,幻想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命運般的荷西,真的遇到了,全沒有三毛的果敢。我后來去潛水天堂塞班島,看見無數個M活躍其間,風景仿佛只是個引子,已經褪色的舊日記憶,閃耀在藍天碧水間。其實做潛水教練也沒我們想象中幸福,很多時候要面對大海一樣遼遠的寂寞。自從我的雅虎郵箱打不開之后,M的容顏隨郵件而封存,惟有他勸慰我的口頭禪“move on”,陪我跨過了生命中很多懸而未決的埡口。
至于S,是借出差特意取道廣州,見了一面。無數次在廣州來來回回,從未想過,會有一個老外帶你去看廣州沉著的老街。我們走在榕樹下,穿行上下九步行街,老廣州舊貌依稀可端詳,舊書店、雜貨鋪,很多攤位仍然由本地老伯看管,S間或用幾句廣東話和他們聊天,如此自得,我倒成了外國人。M說,老街需配上老土著,方能品出老年份,此言不虛。歲月“遺產”光華灼灼,一直在那里等著有緣人。
我和M本質上都屬于老派的人,刻意落后于時代,但這共同的、巨大的趣味,并不能克服成長背景的差異。我有個女性朋友,以嫁老外為人生目標,30歲后便流連于老外聚集的酒吧區,外人只道她瘋癲,她卻在37歲那年嫁得一個美國人,在抵達夢想之旅—自駕環游西班牙時,她給我發來旅途日志,那種深達眼底的笑意,是心想事成的快樂。對目標明確,達成愿望的人我非常佩服,至于我,意志軟弱,寵也驚,辱也驚,經此數役,心比天高和懷人不遇在內心握手言和,我以療傷為借口,從此拒絕任何相親之旅。不是每一個人都必須得到幸福,退而求得寧靜,是謂清福。
老單身最近卻遇到新問題,同學、朋友中的下一代初長成。夏日微涼,人生無汗,珞珈蒼蒼,和兩家朋友爬完下山,在我眼中素來不曉世事的12歲男孩,莊重地問我:“你為什么不結婚?”我正為之氣結,下一句及時抵達:“你這么時髦!”啊?嗯!靈魂瞬間從凄絕中兜了回來,人到中年的loser,還能得到這種贊美,汝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