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術真實中的情感真實

馬志倫

內容摘要：藝術真實包含著現實真實與情感真實。藝術真實中的情感真實，表現的則是人性中本有的友情、親情和愛情，抑或是人們心中所希冀實現的心愿。情感真實能夠令人動容，一是很大程度上顯示出了道義的力量，二是最大限度地閃現了人性中慈愛的光芒，三是有著強大的引導作用。

關鍵詞：藝術真實 現實真實 情感真實

藝術真實包含著現實真實與情感真實。

藝術真實中的現實真實，當然并非原樣的復制，而是經過藝術加工和提煉，但畢竟留有現實的影子，比如狄更斯筆下的英國大工業城市，屠格涅夫筆下的俄羅斯原野，魯迅筆下的中國南方城鎮，沈從文筆下的中國湘西山村等等，其中的自然和人文風貌大都是有跡可尋的。

藝術真實中的情感真實，表現的則是人性中本有的友情、親情和愛情，抑或是人們心中所希冀實現的心愿，比如有情人終成眷屬，盡管不少人對藝術作品經久不衰地演繹此話題嗤之以鼻，但這種故事依然頑強地一幕幕上演著，賺取了大量讀者和觀眾的眼淚，原因就在于它迎合的是大眾的普遍心理;再有就是大團圓主義，也被不少有識之士詬病，茅盾、胡適等都認為這是缺乏科學的求真精神，總算有一兩個例外的文學家，要打破這種團圓的迷信，比如《紅樓夢》中林黛玉不與賈寶玉團圓，《桃花扇》中侯方域不與李香君團圓，就為中國民眾同樣也有不少文人的心理所不許，于是便有了《后石頭記》和《紅樓圓夢》等，硬把林黛玉從棺材里掘出來和賈寶玉團圓，又有《南桃花扇》讓侯李兩人當場團圓。類似的例子還有朱買臣夫婦的團圓，琵琶女與白司馬的團圓等等，魯迅干脆認為這是瞞和騙的文藝。雖然如此，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好人好報的團圓主義之作品依舊風生水起，仍然能在文藝之林博得一席之地，這就不能簡單地以作家的投其所好與觀眾的一廂情愿來解釋，也許從現實真實來說，千篇一律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及大團圓主義可能是違背生活真實的，但從情感真實這一方面來說，又有其合理性。說它反映了人們的一種心理也好，或是滿足了民眾的情緒也罷，實際也就是忠于普遍的人性，莎士比亞的戲劇因為這一點，就曾受到批評家們的責難，有人認為他寫的羅馬人不像羅馬人，他筆下的國王沒有十足的帝王相，但莎士比亞永遠把人性放在偶有性之上，只要能抓住人性的特征，他不大在乎那些外加的和偶有的區別，也許從現實的角度來說令人匪夷所思，但從人性的角度而言卻是真實的。

情感真實或許和現實真實是矛盾的，比如當年鴛鴦蝴蝶派的作品《秋海棠》曾引得無數人的唏噓與感慨，但小說中勾勒的故事是否反映了當時社會現實的本質卻是見仁見智，鴛鴦蝴蝶派們的作品曾受到革命文學家們的猛烈抨擊，被認為是有害于社會的變革，有害于人們思想的進步。如果放在一個狹窄的時代背景中去研讀鴛鴦蝴蝶派們的作品，的確是有這樣的問題，然而這樣的作品亦能引得不少人情感上的共鳴，說明其在情感真實的表現上是成功的，也許生活真實只是一種背景，只是作品敘述情感故事的一個借殼。曹禺的《雷雨》展現繁漪和周萍的不倫之戀，如果放在真實的社會狀態里考察或許是不真實的，因為在正常的社會倫理中，這樣的行為是不被容許并遭受譴責的，即使有也是極端的個例，將它作為典型的現實真實來表現，能說是反映了社會生活的本質嗎？然而拋開兩人的母子關系，人物之間流露的真情實感又是令人于心不忍的，從人性的角度而言，人都有愛和被愛的權利，男女之間的戀情，特別是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情是人類情感中最美好的情感，它可以不分年齡，不分身份，也就是那種情感真實打動了人們，也許打動人心的現實真實是假想的，但情感真實最終還是能感動人心。因此情感真實有時可以不依附現實真實，它具有獨立性，同現實真實一樣，具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一部藝術作品無論怎樣標榜是客觀地再現現實生活，終究有作者個人的影子，且不說曹雪芹的《紅樓夢》和巴金的《家》等這些作品有著濃厚的自敘色彩，再客觀地敘述還是會有作者的主觀思想或主觀意識存在，而作者的主觀思想和主觀意識有時和客觀社會現實也存在著不一致。魯迅筆下的鄉鎮現實社會總是抹有一種濃黑的悲涼，而沈從文筆下的鄉村生活則透射出一種遠離人間煙火的田園氣息，也許這都是一種現實真實，特別是作家眼中的現實真實，因為現實生活本身就是多姿多彩的，因人的觀察角度和感受而異的。既然是藝術創作，就很難做到完全的客觀真實，更何況純客觀、純自然地表現現實真實有時反而會削弱藝術表現力。

藝術真實來自于作家的文筆描繪，同樣也來自于讀者的心理感受。如果藝術作品所顯示的情感真實能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哪怕作品中描述的社會現實背景與歷史真實有一定的距離，也依然能被人們接受與認可，說到底，正如雨果所說：“藝術中的真實根本不能如有些人所說的那樣，是絕對的真實。藝術不能提供原物。”（《<克倫威爾>序言》）又如泰納所說：“一部書越是表達感情，它越是一部文學作品;因為文學的真正的使命就是使感情成為可見的東西。”（《<英國文學史>序言》）

挑動人的情感底線便是情感中的善良，并且是人們理想中的善良。悲劇的崇高就在于它把無情的現實（善良的東西被毀滅）撕裂給人看，因而最能震動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堤壩。然而生活多苦辛，沉重固然能讓人清醒，但人的最終希望并非是那種沉重得像枷鎖一樣的悲涼，人們期望藝術作品中的美好結局并非都是逃避生活實際，實在也是人們心靈深處的渴望。戎馬一生的將軍竟然不喜歡看血淋淋的戰爭廝殺場面，看似不可理喻，因為對他來說，這才是真實的生活經歷再現，這種不情愿與回避的情結，實則反映出了人的內心的矛盾，喜劇在某些時候更容易被人接受，就是因為人們不希望因此勾起內心的傷楚，悲劇不是人的愿望，向善才是人的本意。

情感真實能夠令人動容，一是很大程度上顯示出了道義的力量。美與丑，正義與邪惡，哪怕是丑戰勝了美，邪惡壓倒了正義，也并不能證明丑與邪惡最終的勝利，最終的勝利是道義的勝利，道義的勝利存在于人們的心中。法國作家雨果在《九三年》中寫叛軍首領朗特納克，因良心發現，返回大火焚燒中的城堡救出三個孩子，最后成為共和軍的俘虜這一場景，曾引起過很多爭議，有人認為這不可思議，甚至有人認為這是小說中的敗筆。盡管作者這樣描寫的目的是出于他的人道主義思想的宣揚，但舍生取義的精神終究是值得敬佩令人贊嘆的，這種思想與精神已超越了階級性，因此在情感上是能為廣大的人們所接受的，情感真實也因此超越了現實真實。

二是最大限度地閃現了人性中慈愛的光芒。人性的崇高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它脫離了私欲和情欲，還原和回歸到人性的本真，顯現出人性中的真與善，因此是一種最純潔最美好的情感。美國作家霍桑在《紅字》中塑造的人物海絲特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甘愿付出自己的一切，背著罵名與受人鄙視，忍受著一切的痛苦、辛酸與悲涼，以自己的一生堅守著愛的承諾。人們為此感動，已經不會去追究現實生活里是否會有這樣完美的人，因為在情感上已和作品塑造的人物融為一體，純美的情感就像陽光一樣溫暖著人們的內心，是人們一直努力追尋的目標。

三是有著強大的引導作用。真的情感就是善的，就是美的。無論在現實社會中會遭遇如何的生活對待，純潔的友情、親情和愛情始終是人們內心深處的渴望和向往，因而在藝術作品中表現這樣的純美情感最能引起人們心靈上的共鳴，并自覺化為人們日常生活的行為準則。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復活》中的聶赫留朵夫，對被自己傷害過的瑪絲洛娃的真誠懺悔和自覺自愿的拯救，從而完成了道德的救贖和靈魂的洗禮，雖然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在生活中不能結合在一起，但在精神上已經融合為一體。人們被此感動并非只是作者表達和灌輸的人道主義思想，更是真摯情感的力量。情感真實能模糊虛擬和現實的隔閡，剎那間縮短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

在汗牛充棟的藝術作品中，有的作品以曲折驚險的情節取勝，緊張刺激令人驚嘆不已，有的則以宏大的歷史記憶折桂，讓人感到人的渺小，也因此激發出潛在的斗志，更讓人難忘的則是那些反映真情實感的文字，比如始終不渝的堅貞愛情，是最令人撕心裂肺的情感，以這樣的情感借人物的依托表現出來，也就難以讓人釋懷，也最令人回味雋永，以此顯示了情感真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