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劍客·隨筆

俗語有云：“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币粋€人童年的行為對其一生都會產生深遠影響，他成年后的許多習慣、思想，都深深鐫刻著童年的印記。本期三劍客邀請三月初七、趙晨光、八刀紅茶，為大家深入剖析各位大俠，與我們一同品鑒大俠們與眾不同的童年和童心。

他們其實都還是孩子

2009年度今古傳奇武俠文學獎得主，主要作品《綠林七宗罪》、《龍》、《臨淵》系列、《天下武當》等。其作品融合了推理、武俠、懸疑等元素，充滿詭異的情節描寫，擅長對人心和人性進行了幽微而深入的探討。

有一個鮮明的特征，足以讓我們用來區分金庸和古龍所有故事的主角：金庸的主角均無父親，古龍的主角多無童年。

金庸的小說多是少年成長。少年的成長就是一場戰斗，是一場與世界、與人心、與自己的戰爭。在這樣的戰爭中，少年們面對過難以抵抗的強敵，面對過自我懷疑的迷茫，面對過倫理綱?！@樣的戰斗中，是容不下一個傳統的父親形象的。因為如果他出現，注定是要被打倒了。而這樣的打倒，超過了金庸所能接受的閾值。

金庸在這最后一道關卡時停下了腳步，他的主角打破了天、地、君、師，但終究沒有去打破傳統文化中的最后一層，輕輕繞過了“親”這一層屏障。

于是，金庸故事中的少年，永遠會在少年時失去他的父親，即使是精神上的父親，也決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停留太久，所以在韋小寶陷入兩難時，陳近南便已注定要死于小人之手。

也許最終真正標志著少年成長的，該是他精神上的弒父。只有這樣，少年才能真正擺脫父親的陰影，成長為真正的男人。但在中國這個濃厚儒家文化的氛圍內，這種“弒父”的情節無疑是很難被大眾接受的。于是，如何處理這一場戰斗，成為所有試圖詮釋這一幕的通俗小說家的共同難題。

金庸選擇了繞過的方式，而古龍似乎選擇了更為取巧的方式，在他的成熟作品中，基本上人物都是沒有童年的，從一開篇，楚留香就已經是盜帥，陸小鳳就已經長出了四條眉毛，小李飛刀已經是探花郎……他們似乎是從石頭中蹦出的齊天大圣，沒有故鄉，沒有束縛，沒有依戀，他們天生就是他們自己，他們的過去甚至都不是籠罩在一層迷霧之中，而是根本就不存在。

他們的童年哪去了？被古龍吃掉了么？

最近重讀《多情劍客無情劍》，忽然有所感悟。

其實，他們并不是沒有童年，而是，他們其實還都只是孩子。雖然看起來他們或叱咤風云，或風情萬種，或聰明絕頂，但是當我們去細細品味他們的故事，思考他們的心情，我們會發現，這些看起來讓我們仰望的英雄豪杰，其實從心性上來說，并未長大。古龍并非沒有寫他們的童年，而是他們其實一直沒有擺脫過去。

林仙兒，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孩子的世界是純真的，但更是殘忍的，因為孩子還不會，或者說不愿意分辨對錯，他們只能看到她想要的那個玩具，然后便走過去，拿起來，而不顧在走過去的過程中推倒了多少積木，抓傷了多少人，更不會顧忌那個玩具是不是其實屬于另外一個小朋友。

她想要，僅此而已。

更可怕的是，她僅僅是當時想要，也許當她拿到手之后，她就突然發現自己不想要了，于是她會隨手把它扔進路邊的泥坑，而不會有絲毫的罪惡感，因為她不會想到別人。

每個小孩子，都曾經以為自己是神。

自己是神，存在于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是為自己服務的，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可以拿到，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就會消失，自己睜開眼睛世界就有了光，閉上眼睛，討厭的光就會消失……

林仙兒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們不知道，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或許她其實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是在任性，就像一個哭著要糖果吃的孩子，其實她并不是想要那顆糖果，只是想要“得到糖果”這件事。

至于在這期間被傷害到的人……小孩子是沒有能力考慮這么多的。

如果不是因為阿飛是受到了作者關照的主角的話，這個人本來不該在她的生命中激起半分波瀾的。小孩子不會被玩具傷害。

阿飛是一個尋愛的孩子。

當阿飛在雪地中孤獨行走的時候，他冷硬、驕傲，像一柄出鞘的劍一般閃著鋒利的光芒，似乎準備傷害一切敢于接近他的人，但是我們分明可以在他的心中聽到孩子的吶喊，那需要朋友、需要家人、需要父親、需要母親、需要愛……的吶喊。

阿飛就像一個被拋棄的孤兒，或者像剛剛出殼的雛鳥，他貪婪地四處觀望，尋找他的家人。

幸運的是，他碰到了李尋歡，不幸的是，他接下來碰到了林仙兒。

在我的理解中，阿飛從來沒有對林仙兒有過真正的男女之愛。

對于阿飛而言，李尋歡相當于他的父親，而他對林仙兒的感情，更像是一個嬰兒對母親的依戀。

阿飛見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這一男一女，并且奮不顧身地將自己作為一個孩子的感情投送給了他們，這是一個孩子能付出的，最熱烈、最毫無保留、最全心信任的愛。

遺憾的是，他所選定的精神上的母親，也是另外一個小孩子，是無法回應他這份愛，卻能夠用小孩子一般的殘忍回報給他加倍傷害的林仙兒。

幸好，還有李尋歡。

李尋歡是一個需要被需要的孩子。

“需要被需要”，這是一個繞嘴的詞語，卻是小李探花一切悲劇的根源。

在古龍的故事里，最終小李探花幾乎被封神，成為了一切人間美好情懷的化身。從某種意義上說，李尋歡也當得起這些榮耀，因為他的確愛著這世上的一切人。他擁有一雙睿智的眼睛，能夠看穿這世上的一切黑暗與幽微，卻仍然不改初心，他的飛刀是他意志的延伸，而他的意志則足以讓他創造奇跡。

他可以幫助任何人，但是有一個前提。

他需要相信自己的確被需要。

這一點很難。

金庸的故事中也有一個道德上的完人，郭靖。郭靖就決不會有這樣的困惑，他相信自己的能力是有用的，相信他的為國為民是有益的，相信他駐守襄陽是在拯救天下萬民……在華山下的一場困惑之后，郭靖徹底長大了，他不會為自己而困惑。

但是李尋歡沒有，而且可以預見他也永遠不會擺脫這些疑惑。他像是一個擁有魔法的孩子，怯生生地看著這個世界，他可以做很多事，但是他永遠都在懷疑自己所做是不是對的，他是不是被人需要。

一旦他確定自己真的被需要，小李飛刀就會變得無比強大，他在這一刻變成了那個一往無前的探花郎李尋歡，而當他懷疑這一切時，他便會退縮，重新成為那個無助的孩子。

他放棄了林詩音，本質上并不是因為龍嘯云，而是因為他始終無法確定，林詩音是不是真的需要自己。同樣的，最后他能夠和孫小紅走在一起，其實并不突兀，因為孫小紅是這個故事中少有的，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讓李尋歡確信這一點的人。

只有孩子才會明白，確切地明白自己被人需要著，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而對于不被人需要的恐懼，則會成為孩子的軟肋，成為一切悲劇的根源。

阿飛遇到了李尋歡，表面上看，是李尋歡一直在引導阿飛的成長，實際上某種意義上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阿飛是李尋歡活下去的支柱，直到最后，這個支柱的功能被孫小紅接了過去。

雖然直到最后，他們仍然是一群孩子，但我們欣喜地看到，他們找到了自己的伙伴，他們開始聚在一起，開始相互觸摸到對方的心靈。

也許，古龍的故事里并非沒有少年成長，其實，他的整個故事，不過是一群孩子成長的契機。

或許，古龍先生本質上，心靈也仍然是一個孩子。一個任性地揮灑自己才華的孩子。

大俠小俠話當年

趙晨光，好美食、茶酒、旅游，亦好看故事、聽故事、講故事，文風清新自然，代表作品：《天子無憂》、“隱俠”系列等。

武俠大家中，古龍先生筆下的主角一出場，多半已是天下誰人不識君；金庸先生則掉了個個，他老人家偏喜歡從小孩子寫起，“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十四部作品算一算，從孩子寫起的，倒有大半。

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看看大俠小俠們少年所為，對應一下他們成年之后的經歷，琢磨琢磨，倒也頗有趣味。

說到小時最笨的一個，不必問，定是郭靖郭大俠無疑，咱們只看書中一句話即可：“這孩子學話甚慢，有點兒呆頭呆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這要是換在現在，孩子這個年紀還不會說話，爹媽非得急著上醫院看看是怎么回事不可，然而李萍李阿姨不愧是雪地產子的非常人也，雖然孩子說話晚，她似乎也沒有特別在意。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生計倒也不錯。

童年時的小郭靖出奇境遇不少，救哲別也好，斗陳玄風也好，收小紅馬也好，樣樣看得出他雖然不是聰明人，可已有了日后那個鎮守襄陽的郭大俠點點風范?？善矣∠笞钌畹?，卻是他和拖雷結拜那一幕。

那時鐵木真的勢力還沒有十分強盛，領了五千兵馬護送完顏洪烈去冊封王罕，在路上，忽然見到自己的四子拖雷不見，大汗大怒，喝問一聲：“拖雷呢？”

大汗一怒，眾人惶恐，就連他麾下的大將博爾忽也是戰栗不安，可是這個時候，拖雷小朋友和郭靖一起手拉手地出現，說，我們剛才在河邊，結了安答。

那真是非常動人的一幕，暴怒的大汗聽到這個回答面色慈和，而且他的表現很是可愛，并沒有因為郭靖是漢人而覺得郭靖有什么不好，也沒有覺得自己的兒子送郭靖黃金項圈，郭靖卻只送了一塊汗巾而有什么不對。用書中原話是“他心中一片溫暖”，那是因為鐵木真想到了自己的結義兄弟札木合。

可是大汗啊大汗，這聯想不妙啊，日后札木合就是死在了你的手里。而在射雕的結尾，若非使者忽然傳來鐵木真病重的消息，拖雷只怕早已死在了前來刺殺他的郭靖手下。

——可我還是會經常想到那一幕，在太陽剛剛從草原遠處天地交界線升起的時候，手挽著手，一起跑過來的兩個孩童。

郭大俠小時是有點兒笨，還有一位石小俠，是有點兒呆。

或者可以叫做天然呆。

這位石小俠便是《俠客行》一書中的男主角，說到他的名字，未免有點兒多，小時候收養他的梅芳姑叫他“狗雜種”，大了被長樂幫幫眾認作石破天，后來又有史億刀、大粽子等稱呼，到后來他自己到底該叫什么，只怕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這個暫且不論，且說他還是個小乞丐的時候，無意中得到了江湖怪客謝煙客的一枚玄鐵令，可以讓謝煙客為他做一件事情。謝煙客生怕這小孩搞些自己根本辦不到的要求出來，想盡辦法哄騙小乞丐請求自己幫忙做件事，偏偏這小乞丐是個天然呆，真真氣煞人也。

謝煙客：我看你不是小叫花，是個小賊。

小乞丐：什么是小賊？

謝煙客：……

謝煙客：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小乞丐：媽媽不和我說，阿黃又不會說話。

謝煙客：阿黃是誰？

小乞丐：我養的狗。

謝煙客：……算我沒問。

謝煙客：你不會和鄰居說話嗎？

小乞丐：什么是鄰居？

謝煙客：……

謝煙客：算了，我解釋一下吧，你管別人要東西，那就是小叫花；要是別人不給你你就拿，那就是小賊。

小乞丐：啊，我明白了，我是小賊，所以你是老賊是不是？

謝煙客：要不是你有玄鐵令在手我抽飛你信不信?。?/p>

最后謝煙客被逼到沒有辦法，甚至開始想方設法騙小乞丐讓自己給他取個名字，結果小乞丐表示，我有名字啊，媽媽叫我狗雜種嘛。謝煙客怒道：狗雜種這名字忒難聽了！于是小乞丐問出了一個連名震天下的的一代怪杰也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他問：狗雜種為什么難聽？

謝煙客忽然發現，向這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乞丐解釋這件事兒，還真是十分的不容易。

后來小乞丐長大成了人，江湖多風雨，又有許多奇遇，可是回頭再想他與謝煙客在摩天崖上度過的那幾年，還真是難得的風平浪靜。

小時最倔強的大概要算楊過。至今難忘他與大小武打架，一怒之下奔向大海，沖向浪濤之中，要不是黃蓉把他撈出來，估計當時真的就沒了命。

比較讓人震撼的一個細節是，在海里寧死不肯出來的楊過，那時是真的不通水性。

年少時最有俠氣的，大約要算是胡斐，鐵廳烈火一章讀之目不暇接，最后結尾一煞，趙半山趙三爺竟與十余歲的小胡斐義結金蘭，意料之外偏又情理之中。最后二人分別，趙半山紅花相贈，以茶代酒，胡斐雖有不舍，卻也全無兒女眷戀之態，高唱山歌，大步而行，何等的義氣英風。

張無忌張教主童年時在冰火島上住了十年，但那時讓人印象深刻是他爹媽義父而不是他，冰火島臨別之際，謝遜一句“轉北風啦！”多少蒼涼無限，可惜那時的無忌，還不能明白其中的感情。

后來張翠山夫婦與俞蓮舟會合，幾人一路乘舟西上，沉默寡言的俞二師伯一路上抱著小無忌坐在船頭，給他講解兩岸風景。那時的無忌長于荒島，事事不明，樣樣都要向俞蓮舟詢問，俞蓮舟神色冷冷，卻從無不耐煩的地方。那一瞬間比起一眾大俠小俠，這時候的小無忌，最像個孩子。

哎，張小朋友，珍惜你最后這一段美好的時光吧，之后不久，你就要被人劫持，身受重傷，掙扎于生死之間，隨后便要目睹父母雙雙過世。人都說張教主雖然身登高位，行事卻未免優柔，卻不想童年時有這般經歷，之后猶能留有一顆善心，是何等難能可貴之事。

袁承志小時候就不算太好玩，可是我倒很喜歡他和安小慧聯手對敵那一段，那個時候兩人都是小小孩童，可一個用劍法一個槍法倒也頭頭是道。巧得很，對敵的大漢也不是來拿他們性命的，索性封緊門戶，又笑又罵地一味游斗。最后兩個小孩也沒有創造什么奇跡，還要小慧的媽媽安大娘前來救場。

而袁承志與安小慧相處那一小段時光，倒是真正的孩子相處，估計金老先生一眾大俠之中，沒誰小時候還玩過過家家，可袁承志可真就玩過，兩人拿著小碗小筷假裝煮飯，小慧還說：“你在這里殺雞，我去買肉啦！”別看兩個小孩都會武功，可他們還真不是真正的殺雞，甚至也不是打個小鳥裝個樣，不過是把蘿卜切成一塊一塊而已。

挺有趣是不是？這一段童年時光，猜測袁承志長大后思量亦會宛然，可惜后來與他有密切關系的女孩子，青青和他相伴終生，阿九為他心之所念，就連何鐵手也成了他的徒弟，偏偏啊，這一切和小慧都沒有什么關系。

不過不悔妹妹最終也沒能嫁成無忌哥哥，唉，各有因緣莫羨人。

提到感情的事兒，難免就會想到金庸先生筆下難得的一位女主角，李文秀李姑娘，那句“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也不知感動了多少癡心兒女。

小文秀小時，也不過是個善良的普通女孩兒。可是她有一對了不起的父母，白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倒下之時，猶自手刃了兩名強敵。金銀小劍三娘子亦是烈性，一死殉夫之余，還為夫報仇，殺了一名敵人。

三娘子與丈夫十分恩愛，決意一死之前，送走小小的文秀，心中所想仍是愿老天保佑女兒如我一樣嫁個好丈夫，雖然一生顛沛流離，卻是一生快活。可是天意弄人，事實恰與她所期相反，小文秀于回疆大漠隨計老人居住，尚屬安穩；然而所愛之人心中一直無她，卻也難稱快活。

小文秀的故事讓人傷感，于是金庸先生最后就寫了個讓人開心的小孩，那便是麗春院走出來的一等鹿鼎公韋小寶大人。這小家伙出場以后就是一陣大罵，隨后撒石灰剁腳板占口頭便宜是無所不為，最好玩是他給大盜茅十八講沐王爺銅角渡江，火箭射象那一段故事。難為他不學無術，說這一段書時居然還能拽兩句成語，把茅十八說得是一愣一愣。自然，這段說書中一些小有不足之處，比如什么關二爺讀《春秋》，張飛讀《夏冬》，沐王爺用的是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夜壺之類咱們也可先忽略不計。正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韋爵爺深得其中三味是也。

大俠小俠，挑燈夜話，閑話當年，各有不凡。

歲月如斯，人生如此，驀然回首，誰解參差。

江湖的花朵真鮮艷

八刀紅茶，男，山東濟南人，八零后新銳作家，雁北堂文學社成員，天涯論壇人氣作家。代表作品：“香火”系列、“厭勝師”系列、“劫后”系列。

師父對趙喜說行走江湖，有三種人是一定要小心的——老人、女人、小孩子。

趙喜想了想，覺得除了這三種人之外，就是像他一樣正當壯年的大好男兒了。那豈不是說除了男人之外他都不能惹。

不過他本也沒想去欺負什么老弱孺婦。

但趙喜還是明白師父的意思——倒并非隨便一個街邊的老人、女子、小孩子都是碰不得的。師父是說那些同樣混跡于江湖之中的三種人。這樣的人，必然身懷絕技，不然早成了刀下亡魂。

但師父在他出門之前就只說了這一句話，然后就沉思起來——像是屋外的那棵盤根老樹，在夕陽里鍍上一層金色余暉。

過了一會兒，待趙喜打點好了行裝，師父才又說，要尤其小心小孩子。

他抽了一口旱煙，煙霧裊裊騰騰地升起來。于是趙喜知道他有故事要說了。

從前都是如此。

那時候師父不過是個少年。

那一年七十二島之一的島主烏老大傳檄天下，要“共襄盛舉”。

少年時的師父與師父的師父參與了那一場名為“神仙大會”的盛會。各路英雄熙熙攘攘地一窩蜂殺去某處，然后得勝而回。

師父在被押的人群里看到一個小孩子。一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又聾又啞。當晚這小女孩被鎖在一間柴房里，到師父起夜路過那柴屋的時候，便聽見“叩叩”的敲門聲。

他覺得應當是那個小孩子想要逃出來——一個小孩子，不過侍女而已，又沒見過世面，這時候自然驚慌極了。

后來師父和那小孩子成了朋友。其實那時候他自己也算半個孩子的。

女童又聾又啞，但斷文識字。師父偶爾偷偷溜去看她，送吃送喝。他覺得行走江湖義字為先，要除暴安良。但為難一個小女童，無論如何當不得大義。

這種江湖最底層的弱者，也是他江湖里英雄夢想的一部分。他那時候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良心更好受一些。

女童開始被嚴刑拷打，逼問那一次“神仙大會”所要追究的“首惡”的行蹤。但她除了沉默之外再沒有別的表現，表現得陰冷沉郁。

師父決定要救人。

那天晚上他找機會溜進囚室要帶走那女童，可那女童變得暴躁而不近人情。在他苦苦勸說之后又忽然變得沉默，接著做了一件令他驚詫莫名的事情。

她扯下師父裹頭的方巾，咬破了手指，開始書寫。

師父聽見外面的人聲與腳步聲，知道看守的人要回來了。那一刻他看著黑暗里女童那張忽然柔和起來的面孔、并不清澈的月光、方巾上的血跡，沒來由地覺得心生恐懼。他畢竟只是個少年，也怕被人發現，被鐵索鎖住，被嚴刑拷打是否串謀。

最終那女童將寫滿血字的方巾丟給他。

然后，開口說話了。

“學會這上面的功夫，三天以后來找我?！迸_口說。

師父因為突如其來的驚詫與惶恐而覺得頭暈眼花，他意識到這件事情似乎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但最終他抓起那塊方巾落荒而逃，回到床上之后，血腥味兒與女童稚嫩卻冰冷的聲音伴隨了他一整晚。

后來呢？趙喜問。他覺得自己完全被這段往事吸引住了。

后來師父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將那方巾燒掉了，不留一絲痕跡。

因為他知道或許烏島主真的抓對了人——那女童可絕非一個又聾又啞的可憐人。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只蒙頭大睡了三天。

再后來呢？趙喜急切地問。

師父沉默了很久，說，沒有后來了。后來那女童被一個和尚救走了。

趙喜問，那和尚是什么人？

師父說，后來是靈鷲宮的宮主。

然而師父還記得當初女童寫在方巾上的那門功夫，叫做六合八荒唯我獨尊功。

并不是一個擁有美好或者壯烈或者凄婉結局的故事。

趙喜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但師父在他出門之前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安安穩穩的最要緊。

趙喜也有江湖夢——“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那樣的夢想。但很在很久以后他才意識到師父那一句話的含義。

當年的女童看起來柔弱可憐。但正是這樣子的外表才會在她做出那等驚人之舉之后給人無比強烈的震撼。

倘若當年被縛住的是一個彪形大漢，或許師父就不會那樣驚慌失措，早已是揚名天下的巨俠了吧。

譬如一位老者忽然暴起殺人、一個老嫗忽然橫刀喋血。

一個本該天真無邪的孩童以威嚴睥睨神情口吐豪言壯語，那往往比一個滿面虬髯的大漢來得震撼。

他和很多人踏入江湖里，都想要行俠仗義。但世間不平事與可憐人那么多，又哪里扶住得過來。

他有些時候就很希望師父說的話是金科玉律——老人、女子、小孩子，都不好惹。他漸漸經歷很多事，知道無論名揚天下或者惡名昭著都建立在無數人的苦難之上。而這“無數人”里，倒絕大部分是那些想要與世無爭的老人、女人、小孩子。

他希望真有那么一個世界。在那樣子的武俠世界里，人人懂得這金科玉律。如此一來，這江湖將會美好許多吧。

歲月輪轉，趙喜終究放下他的江湖夢想，像師父說的那樣子，安安穩穩最重要。

他就開始書寫，想要書寫一個他夢想里的江湖。

倘若拳腳無力，那么他也很想用刀筆構建出一個屬于自己的江湖。

后來趙喜也做了師父，一天午后他同樣對即將出門遠行的弟子說：“行走江湖，有三種人是一定要小心的。老人、女人、小孩子。”

弟子打點好了行裝，抬頭笑著說：“如今太平盛世，又怎么會有人害我。更不要說老人孩子了。況且我只是拿老師的文稿去書局刊印。”

趙喜就悵然若失地抬起頭來看屋外那棵沐浴夕陽的盤根老樹，嘆一口氣低聲說：“你師祖在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女童……”

但他的弟子已經出了門，并未聽到他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