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書《李頎詩》卷

姜鵬

盛唐詩人李頎（690？-752，或753）在明代的文學(xué)復(fù)古運動中被不斷推崇，數(shù)量可觀的詩集選本在刊印、流行，及至中晚明，“后七子—言“詩必盛唐”，李頎獲得了高度肯定，這是董其昌（1555-1636）成長的文化背景，盡管他整體的文學(xué)主張與“后七子并不相同，而更接近于唐宋派。

天啟四年（1624）十一月三十日，董其昌在北京的“苑西邸舍”錄寫了李詩二首：

贈張旭

張公性嗜酒，豁達(dá)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露頂據(jù)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下舍風(fēng)蕭條，寒草滿戶庭。問家何所有，生事但浮萍。左手持蟹螯，右手執(zhí)丹經(jīng)。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諸賓方且坐，旭日臨東城。荷葉裹江魚，白甌貯香粳。微祿心不屑，放情于八纮。時人不識者，即是安期生。

題盧道士房

秋砧響落木，共坐茅君家。唯見兩童子，林前汲井華。空壇靜白日，神鼎飛丹砂。麈尾拂霜草，金鈴搖霽霞。上章人世隔，看奕桐陰斜。稽首問仙要，黃精堪餌花。

第一首中的“丹經(jīng)”指道家煉丹之書，“安期生”則是先秦方士，李頎為張旭（683？ -759？），這位盛唐狂士所作的人物速寫透露出來諸多道教信息。第二首更是盡寫道士事。事實上.李頎本人就是一位道教徒，曾拜張果為師。友人王維（694？ -761？）有《贈李頎》：“聞君餌丹妙甚有好顏色。不知從今去，幾時生羽翼？王母翳華芝，望爾昆侖側(cè)，文螭從赤豹，萬里方一息。悲哉世上人，甘此擅腥食。”元代出現(xiàn)了李頎的第一篇傳記，也稱其“性疏簡，厭薄世務(wù)，慕神仙，服餌丹砂'期輕舉之道，結(jié)好塵喧之外。一時名輩，莫不重之”。

董其昌先錄了兩首道教詩，接著饒有興致地寫道：“黃精為上藥，服食所須，未有服其花者，于此詩拈出。古人詩必有歸著，不作悠悠語也。”本卷未見上款，亦未鈐印，董氏好像在自言自語。他大概雖知服用黃精是為修道、長壽，但卻不大了解“服其花勝其實，服其實勝其根，但花難多得。得其生花十斛，干之，才可得五六斗耳，而服之日可三合，非大有役力者，不能辦也。”董其昌盡管信任古人不我欺，卻似乎意猶未盡。

這一年的冬天，董其昌對道家的興趣還顯示在抄錄道教經(jīng)典方面：十月九日，楷書《陰符經(jīng)》-冊；十一月十五日，楷書《三玄妙經(jīng)》一冊，跋稱：“趙吳興所書道釋經(jīng)甚多，獨遺此經(jīng)，乃傳持者，無論通都大邑，而京師尤甚。朱萬年發(fā)愿勒石流通，冀承福力，解疾延生，故為此書。”當(dāng)然，這期間他也抄寫過佛經(jīng)：十月十五日行書<禪悅》一卷；十一月冬至前一日，行書北京明因寺《釋迦如來成道記》。關(guān)于董其昌信奉佛教，我們是了解的，包括“南北宗論”都是他借禪宗而闡釋的，但是就這些材料來看，他似乎亦禪亦道。

研究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晚年的董其昌心向道法的情況。商勇指出，“當(dāng)死亡一步步逼近之時，道家的神仙學(xué)說似乎對一度曾經(jīng)沉迷于禪悅的董氏更具吸引力。”因為禪悅只能“修性”，道家才可“修命”。作者還認(rèn)為董其昌區(qū)隔“南北宗”畫家亦與他們的壽命有關(guān)——“宇宙在乎手者”長壽，“為造物役者”短命。晚年董其昌的宇宙觀及藝術(shù)思想，不僅發(fā)端于禪宗，實際還包含“道禪互補”的晚明內(nèi)丹學(xué)，此學(xué)主張“性命雙修”，以達(dá)到長壽甚至不死。”

而“外丹學(xué)”即服食丹藥，從《李頎詩》卷來看，七十歲的董其昌可能對此方面的了解還在初級階段，剛剛學(xué)到了“黃精堪餌花”的知識，但《三玄妙經(jīng)》冊顯示其“解疾延生”的愿望是有的。我們不知道董氏是否服用過金丹，此時他也尚未“遇異人傳內(nèi)丹之訣”，但顯然，已展現(xiàn)出了對于道家的興趣。

就在董其昌不斷抄經(jīng)的這個冬天，北京的政局發(fā)生了劇烈震蕩。魏忠賢（1568-1627）的權(quán)力日益膨脹，東林黨人遭遇巨大挫折，被大規(guī)模罷黜，包括其領(lǐng)袖趙南星（1550-1627）、高攀龍（1562-626），而首輔葉向高（1559-1627）已于更早時候辭官而去。因為地域、觀念、政治等因素，董其昌“不可能在晚明社會那種結(jié)黨分派的政治氣候中避免與東林黨發(fā)生某種聯(lián)系”，現(xiàn)代學(xué)者何惠鑒認(rèn)為“在這樣的逆境中，董其昌的政治觀念雖說可能傾向于東林黨人頑固甚至死硬的理想主義，但基本上還是處于不斷的調(diào)整之中，以便在朋友和敵人中間把握住一個中立的立場。董氏在其追隨者中，尤以對政治的敏感和遠(yuǎn)見而聞名，他既是一位敏銳的分析家，又是一位高明的生存者”。

與何惠鑒的委婉解釋不同，李慧聞揭露了風(fēng)暴中的董其昌“毫無烈性，于是就竭盡結(jié)好魏忠賢的同黨之能事。他的書畫藝術(shù)成了達(dá)到這一目的理想手段：以一種非政治的方式去結(jié)交某些人，而他們的友誼卻可證明是具有政治功利的”。接著，作者羅列證據(jù)，證明了董氏與李魯生、潘云翼、馮銓、孟紹虞等閹黨權(quán)要的交好，直至數(shù)年后魏忠賢倒臺。“董在1624年最后數(shù)月中遠(yuǎn)離東林派的努力獲得了明顯的成功：1625年1月，他得以解除在北京的官職，但獲得了官級更高雖則主要是負(fù)責(zé)典禮的南京禮部尚書。”

然而，這些交往并非都那么不堪，董其昌正是在潘云翼處獲觀了燕文貴《江山樓觀圖》卷。本年，作為鑒藏家的董其昌最重要的際遇是見到了朱延禧所藏董源《夏口待渡圖》卷，并在仲夏，與王時敏、吳廷再次觀看，此卷即今藏于遼寧省博物館的《夏景山口待渡圖》卷，前有董題“董北苑《夏景山口待渡圖》真跡，宣和譜載，后入元文宗御府，柯九思鑒，虞集等鑒定。甲子六月觀，因題，董其昌”。九月，董其昌還在董源《龍宿郊民圖》軸上題跋，此圖是他所擁有的四件董源繪畫之一，今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夏景山口待渡圖》卷、《龍宿郊民圖》軸上的董書皆是楷書、行書，不與《李頎詩》卷相類，下列董氏書法三種，都是年代接近于天啟四年（1624）的存世行草書，可資比較：

1《書面合璧》冊，天啟三年（1623），69歲，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2《仿古山水》冊，天啟三年（1623），69歲，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3《雜書》冊之《懷素律公帖、腳氣帖》，天啟六年（1626），72歲。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若以傅申關(guān)于董其昌書法的分期來看，《李頎詩》卷寫于67-82歲間，是董書的老年時期，“欲力去秀媚，歸于平淡”。以朱惠良所作的風(fēng)格演變分期觀之，本卷墨色淡，時有枯筆，行氣疏朗，中鋒側(cè)鋒兼用，線條粗細(xì)變化，筆畫轉(zhuǎn)折起伏，筆法自然含蓄，寓變化于簡淡，筆力內(nèi)蘊，緒了于懷素外參楊凝式與米芾。符合70歲后的風(fēng)格，且是這一期之開端。

在“苑西邸舍”中書寫《贈張旭》的董其昌應(yīng)該還記得年初時，他在南京夢見張旭的事情：“余夢張顛于金陵，曉起以草書入畫。受顛之意也。不識者或謂之醉后所得。”這幅畫題作《幽壑圖》，“紙本，水墨，繪一巨松似狂草，初看不識。下有水流，也似草書。山頭作亂柴皴，所謂逸筆草草是也。‘文革前曾為上海錢鏡塘先生珍藏。”彼時，董氏行將北上，一年就這樣過去了。而一個多月后，董其昌又復(fù)南歸，北京的政局想來令其非常缺乏安全感，返回南京后，東林黨遭到了更為殘酷的鎮(zhèn)壓，不久，董氏也辭官還鄉(xiāng)，避禍去了。 1624年，對于這位七十歲的老者、官僚、鑒藏家、書家，抑或是“高明的生存者”而言，都各有其特別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