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遠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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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走的那天,遲臻一滴淚都沒流。
周圍的親戚在她面前有意無意地嚷嚷:“這孩子,怎么這么刻薄,她爸走的時候不哭,現在她媽走了,居然也連一滴淚都沒流……”
遲臻對著她的親戚們笑了笑,轉過頭,頭也不回地從教堂沖了出去。
聽姥姥說,能在教堂舉行葬禮,是她媽的愿望。
看到遲臻不知悔改的模樣,親戚們的聲音愈發大了起來:“有沒有聽說,小時候算命的說她六親零落,可真靈……”遲臻頓了頓,跑得更快了。
“我不需要他們!”遲臻狠狠地說。
跑到離教堂幾十米遠的方定塔門口,遲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讓她窒息。方定方定,遲臻問過守塔的阿伯,為什么是方定。阿伯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遲臻手上的紅繩,慢慢道:“方定方定,兩人在一起方可安定。”那時候的遲臻,還傻乎乎地以為跟Z在一起就是安定。
遲臻坐在塔頂上,靠著冰冷的塔柱。蒙眬的眼里,她仿佛看見了Z,笑得花枝亂顫的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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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臻的暗戀故事跟很多人的一樣,沒有絢爛華麗的開頭。她跟Z相見于高一,食堂。
那時候,Z后面總跟著兩個扎著馬尾的小女生,遲臻一度認為,如果其中一個是曹貴人,那另外一個肯定是華妃。然后,她邊腦補著受寵的曹貴人粘著Z“皇上~皇上”地嬌啼和跟在后面的華妃不時露出要賞她一記一丈紅的臉色,邊由著身后的人打走窗口里為數不多的番茄炒蛋。
遲臻看著笑得花枝亂顫的Z,看得出了神。當然,番茄炒蛋也笑得花枝亂顫。
后來,遲臻笑著對她說:那時候眼里都要噴出火來了。
還好,高二他們被分在同一個班,座位也隔得不遠。
每次扭頭看著Z跟其他女生花枝亂顫地笑著,遲臻托著微微發紅的臉,總會覺得莫名其妙地心塞,但轉念又想:Z又不是我的,我心塞什么啊?臨近下課的幾分鐘,她會下意識地扭頭看看Z在干什么。短短幾十秒的下課鈴,都能勾起遲臻心里不多不少的悸動:鈴一響,她的腳像是踏著風,“嗖”的一聲飄過Z的座位,然后又“嗖”的一聲飄回來。
如果Z在看教科書,遲臻也馬上抓一本教科書;如果Z在看小說,她就從她同位那搶來一本《活著》之類的高冷小說;如果Z去到走廊閑逛,她就悄悄地跟在后面,看著他的背影悄悄地樂。
真是裝得像模像樣。
但遲臻愿意。
她愿意追逐Z,遲臻要讓Z也知道,她也像他一樣努力,她也喜歡看小說,這樣,Z就能明白,遲臻也是值得他喜歡的女生。當別的女生在和Z說說笑笑的時候,遲臻也不會永遠像個局外人。
可悲的是,這好像只是遲臻一個人的喜歡:Z連遲臻的名字都不知道,還經常跟隔壁班的朋友開玩笑說:“知道嗎,我們班有個叫‘真遲……”
高二開學的第一節化學課,老師就跟他們強調說:碳酸在P H小于5.6的環境下才會分解成水和二氧化碳。如果遲臻對Z的喜歡pH小于5.6,那她一定是飽和得不能再飽和的碳酸溶液,早已化成氣體,縈繞在Z身旁。
但是,這樣的喜歡,真卑微。卑微得遲臻只能是Z呼出來的二氧化碳,連最普通的水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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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往常一樣,遲臻偷偷跟著Z,目睹了他進了男衛生間門口后,偷樂著回到座位。剛坐下,她就愣愣地呆在了那兒:桌面上,躺著一張墨綠色紙條——這么風姿綽約的綠色,只有Z才會用。
小紙條悄悄告訴她,Z約她去小教堂背后的池山。
山路很陡,Z讓遲臻扯著自己的單肩包,說讓他來帶路。
就這樣扯著扯著,到了山頂。遲臻邊撥著地上的落葉,邊對Z大聲嚷嚷:“你帶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
Z沒有吭聲,靜靜地在她旁邊坐下。遲臻把手抓得牢牢的,用眼角瞥著Z,希望他可以坐得近一點,再近一點。遲臻臉一紅,把頭扭到一邊,盯著山下,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又咽了下去。她只說了一句無數人用以打發尷尬的一句:
“這里風景真好。”
遲臻靜靜地聽著風。同樣尷尬的Z突然對她說:“能不能把你的手給我看看?”話還沒完,就把遲臻的手拉過去,放在手心里緊緊握著,然后輕輕哼著梁靜茹的情歌:
“你寫給我 我的第一首歌
你和我 十指緊扣 默寫前奏
可是那然后呢
還好我有 我這一首情歌
輕輕地 輕輕哼著 哭著笑著
我的 天長地久”
其實山下風景一點都不好看,好看的是這里可以遠遠看見方定塔。
方定方定,在一起方是安定。
遲臻這個醉翁,不過只是希望Z可以握得再久一點。
再久一點就好了。
她隱隱約約感覺到了Z對自己的喜歡。這份喜歡,像是舔干遲臻臉上所有妒忌、不安和憂慮的風,給遲臻帶來那么一些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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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她可以獨自享受這份安定的。
她以為她可以接受這份喜歡的。
阿爸走后,孤獨是一雙手,在背后狠狠推著她面對家里從此少了一個人。遲臻從來沒有依靠阿爸,他這么狠心,丟下遲臻十年。十年,不多不少,它是一個文革,也是遲臻小學初中十年的所有珍貴時光。
阿媽走了,孤獨變成了兩雙手,緊緊掐著遲臻的脖子,讓她窒息,讓現在的她麻木在身后的冰冷里。
遲臻蜷縮著,大聲地喘著氣,卻又悄悄松開了手。
既然掙脫不了,那就把整個人送給孤獨好了。
她甘愿做一個流浪者,在孤獨的世界里獨自流浪。
風很快舔干了她臉上一滴一滴映著笑得花枝亂顫的Z的無色液體,一滴也不剩。
她覺得累了,這份喜歡,讓她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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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臻打著哈欠,看完一本Z最近也在看的高冷小說,鼓足勇氣邊和同桌大聲瞎扯一番小說里自以為很有哲理的情節,邊使著眼色讓同桌問埋頭看著化學練習冊的Z有沒有興趣一起討論。Z抬了抬頭,看都沒看遲臻一眼,只說了一句“哦”,又很快把頭埋進作業里了。聽著Z有的沒的一個“哦”,遲臻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心塞:好多次了,Z在躲她。Z眼里的回避,她是看得到的。
好想回到從前,遲臻想。
她寧可看著Z和別的女生說說笑笑,寧可看著Z的背影心里偷偷地樂,寧可聽著別人說Z拿她名字開玩笑,也不要曾經給過她希望的Z躲她遠遠的。
這種忽遠忽近的關系,不是遲臻想要的。
不如不要這份喜歡好了,遲臻在心里偷偷說著。
Z的安定,不只是給她一個人的,也并不是只有她喜歡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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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塞了整整五天,遲臻頂著暈沉沉的腦袋走進教室,剛想坐下,就被后桌的桌腳絆了一下,狠狠撞在桌角上。
同桌邊幫遲臻揉了揉發脹的額頭,邊嚼著菜包子說:“昨晚Z在你的小說里夾了張紙條,放在抽屜里,還提醒我叫你看。”
遲臻顧不上痛,趕緊翻箱倒柜抓起那本一看就困的高冷小說。像是怕被遲臻虐待,它自個兒吐出了肚子里的紙條。
還是一張風姿綽約的墨綠色小紙條,上面大大方方寫著:真遲。
小紙條告訴她,Z明天想跟她去方定塔。
方定方定,兩人在一起方可安定。
可是,這一絲一縷的安定,早已隨遲臻,浸沒在方定塔上的冰冷里。她不敢,也沒有資格接受這一份不只屬于自己的安定。
日復一日,遲臻這顆不起眼的星星所發出的微弱星光,還沒瞄到Z一眼,就已經被周圍刺眼而又熾熱的陽光所湮沒,湮沒在自己的小心臟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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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遲臻坐在塔頂,靠著還是那么冰冷的塔柱,呆呆抬頭看著,天空也沒有灰得像哭過,倒很藍,藍得澄澈,像遲臻此刻的眼睛。
流浪者的眼睛里第一次沒有洞穿一切的灰色,她把自己交給孤獨這么久,終于有一刻是屬于她自己的了。
“真遲!”Z的笑聲在身后傳來,“啊,不對,遲臻。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Z還是花枝亂顫地笑著,在遲臻旁坐下,又覺得哪里不對,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近一些。
遲臻扭過頭,尷尬地笑了笑,眼睛怔怔地看著Z額頭上橢圓的汗珠上映著的自己。她伸了伸手,用她冰冷的指尖抹去了這一顆顆澄澈的汗珠,一顆顆世界里只有她一個人的汗珠。
Z臉一紅,邊把她冰冷的手握在手心,邊輕輕哼起了歌:
“還好我有 你這一首情歌
輕輕地 輕輕哼著 哭著笑著
我的 天長地久
陪我唱歌 清唱你的情歌
舍不得 短短副歌
心還熱著 也該告一段落
還好我有 你這一首情歌
生命宛如 靜靜的 相擁的河
永遠 天長地久”
遲臻聽得出了神,歌詞的不對,她不是不懂。Z是喜歡她的,她也喜歡Z。只是心底里有一個聲音提醒她:這份喜歡,從來都不屬于流浪者。一旦眼底里澄澈的藍色消失殆盡,這份喜歡,也會像臉上的淚珠那樣,很快被風舔得一滴也不剩。
流浪者走得再遠,也抵不過那一刻心里的一份喜歡。
不過還是遲了,不長不久,遲了一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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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遲臻輕輕抽出了手,心底里的那一份小小的星光,也一點一點地暗滅。
她的眼睛里,很快又填滿了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灰色。她凝望著Z眼里的自己,笑得花枝亂顫。
流浪者遲臻,不需要這一份喜歡。
編后:流浪者是寂寞還是浪漫?當我們沉寂在一個人的世界中,聽著仿佛只屬于自己的歌,我想在別人的視線里的浪漫,在自己的心中更多的還是寂寞,一個只有自己懂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