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院南門的值班保安站在紅白相間的圓形交通指揮臺上,看到朱遠方的車開出來,像打尿噤一樣躬了躬身子,敬了一個禮。保安班有個內部規定,牌號在一百以內的小車經過大門時,當值保安必須敬禮。這個規定被大院里的人稱作“孫子兵法”。朱遠方以前沒這么罵過,自己當不了爺爺,罵別人的孫子有越權之嫌,沒意思。今天行了,他開的車有足夠小的牌號,不想當爺爺都不行,于是他笑著在心里罵了一句。
陽光被路邊高大的香樟樹濃密而鮮亮的葉子搖晃著,細細碎碎地落在前擋玻璃上,像一只只飛舞的蝴蝶,在朱遠方的眼前和身上變幻出許多美麗的圖案。蕃茄路和石榴街交叉口的西北側隱藏著兩家水果攤,兩個紅頭發的有著健康紅皮膚的粗壯女人在攤邊坐著,一邊分吃一只芒果一邊閑聊。朱遠方停下車,買了二斤檸檬。十二個,嫩黃色,柔美的橢圓,除了用美麗來形容,他一時想不起其它詞匯。如果用錢檸檬屁股的線條來比喻呢?倒是很像,但過于下流。朱遠方坐回車里,捋直一根曲別針,在一只檸檬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一股細細的清流冒出來,車內立刻充滿鮮香的酸味兒。他微閉了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幾下,然后用兩手捏住檸檬,像把著錢檸檬的乳房,一用力,緩緩溢著的清流立刻變成了一根水線,帶著好聽的咝咝聲,鉆進了他的嘴里。朱遠方忍不住叫了一聲,真酸啊!檸檬的味道真酸啊!兩個賣水果的女人驚訝地看著他,爆發出一陣大笑。
十分鐘后,朱遠方來到金絲園北門,把車停在路邊寬葉楊濃密的樹蔭里,熄了火。金絲園在西郊,離朱遠方單位所在的行政中心大院有十二里路。金絲園本來叫金果園,是城郊農民的果樹種植園,五年前被吸納進市經濟開發區,繼而被本市一家有名的娛樂中心領養過去,砍掉了果樹,建起了房子,改名叫紅韭文化園,實質上是夜總會。因為隔三差五引進一些俄羅斯和烏克蘭的金發女人,被民間稱作金絲園,時間長了,很少有人記得它原來的名字了。從車里望出去,金絲園樸素而大方,安靜而神秘,很難讓人想到它與娛樂有關系。朱遠方在前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來過一次,是被一個姓吳的胖子帶來的,在里面待了近一個小時。那次造訪給他留下的印象有些震撼。內部極其奢華,到處泛濫著肉欲的氣息,每一塊地磚、每一寸墻紙、每一株植物都能讓人想起美妙的女人,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女人熱騰騰的氣息。朱遠方沒有見到傳說中的金絲,金絲倒有七八個,只是他不敢見。朱遠方知道,在這里多待一分鐘都可能留下后患,如果控制不住好奇心,按照吳胖子的意思喊一個金絲過來,肯定后患無窮。朱遠方坐在寬大的散發著莫名氣息的包間里,呷著酒,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資歷,如果心里還掖著一只沖動的魔鬼,真是無法原諒!他想。
“要一個吧!”姓吳的胖子一臉真誠的笑,“昨天剛到的,純正的俄料。”朱遠方搖搖頭。“不會有人知道的。”吳胖子繼續真誠。朱遠方笑了,想,你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朱遠方抵制了一次強烈的誘惑,心里有些別扭,感覺像是被無端地扣了工資一樣,覺得虧;同時,他又感到安慰,拒絕欲望是一種高尚的美德,一般人做不到。
吳胖子最終沒有成為享受市級津貼的優秀人才,從此和朱遠方成了仇人,經常把他當作舌尖上的人物,隨意灑著調料。朱遠方感到慶幸,如果當時他真做了什么,就只能面臨兩個選擇:要么違心地批準吳胖子享受市級津貼,要么擔心東窗事發,經常從夢中驚醒。去年上半年,朱遠方被調離了P單位,去了S局,強烈的挫敗感使他忽然想起了金絲園,心里隱隱作痛。早知如此,不如當初成全了吳胖子,不如放開膽子做一次,感受一下真正的俄料……
手機響了一聲,是錢檸檬發來的短信:車已過魏家埠。
朱遠方長出了一口氣。現在是中午十二點。魏家埠離這里十五里,錢檸檬坐公共汽車過來,十多分鐘就會來到。朱遠方有些緊張,心臟的跳動甚至帶著輕微的金屬音。他對著后視鏡看看自己,無奈地一笑。他的頭發白了很多,顯出濃郁的老態。五十出頭的人,如果保養得好,如果工作環境好,應該還能找到一些青春的印痕。朱遠方在P單位工作時,與同年齡段的人相比,在面容的紅潤和身材的挺拔上都有一些優勢,曾經是大家在養生方面的榜樣。老態是到S局以后才有的。他感到自己就像一輛滑坡的車,想擋都擋不住。
緊張什么?緊張個屁啊!朱遠方責怪自己。但是,緊張并沒有消失,反而加劇了一些。朱遠方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自己的修行不夠,這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也是不能忽視的:錢檸檬太迷人了,魅力擋不住,就像這寬葉楊的葉子卷起的風,讓人時時感覺到撲面的不可抗拒,卻無法阻止它。
走得最快的是時間,時間為什么走得這么快?不知道。朱遠方和錢檸檬第一次親密接觸是五年前。那時他四十六歲,她還差幾天就滿二十五歲。二十五歲的錢檸檬,就像一枚還掛在枝頭的已經顯出成熟跡象的檸檬,還有一些青澀,但酸甜更多一些,嘗一口就忘不掉,每次想起,都像昨天剛剛嘗過,那感覺,似乎還在嘴里慢慢洇著,還在身上慢慢散著,就連下身的感覺都那么真實,那么美妙。第一次親密接觸,在情理之外,卻在意料之中。之前倆人已經認識半年。認識過程很簡單。朱遠方在市直P單位當科長,帶著一個考察小組到錢檸檬所在的Y縣考察一個申報市級特殊貢獻獎的專家。錢檸檬和專家在一個單位,自然就成了朱遠方的走訪對象。走訪結束,朱遠方說如果還有問題需要向你了解,我們將通過電話和你聯系,請把你的手機號碼留下。這只是一個借口,一個合理卻經不起推敲的借口。有意或者無意,看各人的理解。朱遠方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把檸檬的手機號抄在自己手機上,錢檸檬問好的信息已經飛到他手機的屏幕上。錢檸檬有他的手機號,這不足為奇,全市人民無論誰需要他的手機號,都能在市直機關科級干部號碼本上查到。此后的半年里,倆人短信來往不斷。短信的內容很寬泛,從工作到人生,從年老到年輕,從文化下鄉到生理衛生,所有的話題都聊了個遍。朱遠方知道,對于自己來說,所有的短信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就像在同一時間游向同一地點的所有鯉魚的目標都是吃一樣。朱遠方的唯一目標是把錢檸檬拽到自己懷里,別的任何目標都無法讓他這樣持之以恒。目標隨著錢檸檬巧妙的配合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愈來愈讓遠方充滿信心。遠方知道自己一次無意的招手都可能被檸檬當作召喚的旗語,所以他很小心,他壓抑著自己的心跳,不做容易引起誤會的動作。他需要安全,絕對的安全,如果存在百分之一的危險,他寧可果斷地轉身走開。
在倆人交往的第一百七十五天,遠方收到檸檬的短信,說她本周要到市里開會,而且要住三天。機會來了,而且很安全。遠方沒有回復。第二天,他騎著自行車把全市的賓館暗暗考察了一遍。便宜,干凈,看著上檔次,而且,盡可能偏遠一些,警察不會突擊檢查,這是他定的標準。他用排除法工作了一天,全市一百二十多家賓館,只有三家進入下一輪。他用一個小時把這三家賓館作了細致的比較,最后選中了一家叫“蘭花”的坐落在城西的酒店。標準間一百五十元,條件相當于市中心三百元以上的房間,還送早餐和水果,真是便宜。更為重要的是“蘭花”的老板背景厚重,開業五年來沒有被突擊檢查過一次,絕對安全。
檸檬的會議開幕了。當天下午,遠方給檸檬發了個短信,告訴她地點和時間。本來要打電話的,他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還是發短信好,可以留給她充分思考的時間,充分思考之后的選擇,對于大家都是公平的,不會產生誰虧了欠了的感覺。約定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半,遠方六點整就進了“蘭花”。他盼望檸檬能提前到來,倒不是擔心時間不夠用,他只是希望檸檬主動些,急切些。七點半到了,門外沒有聲音。遠方從床上坐起來,半小時以前他就洗好了澡,而且還換上了睡衣。過了一分鐘,當他準備打開電視機以掩飾自己的不安時,門被敲響了。站在他面前的檸檬面帶微笑,是那種甘愿獻身無怨無悔的笑。檸檬作了精心打扮,光鮮的臉和身上的衣服讓人在一瞬間便確定了她的自信和周密。閑聊了幾句。一切話題都是多余,都可以在取得實質性進展以后再說。但是,沒有任何鋪墊會讓人有一種罪惡感,就像一個饑腸轆轆的人坐在酒桌邊,他的筷子的第一個目標不可能是一塊令人垂涎的紅燒肉,很可能是一星蔥花,或者其它無法引人注目的蔬菜。當然,遠方也不想過于拖延,他渴望無盡無休的幸福,但早些回家無疑是安全的選擇。如果超過九點,老婆那張讓人記憶深刻的老冬瓜臉肯定會給他煨上一鍋夠他喝一周的冬瓜湯。所以遠方第二次出筷子就伸向了紅燒肉,而且不是搛起,是兩根筷子一齊插入,滑脫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用顫抖的雙手緊緊地摟住了檸檬的腰,右手稍作停留,就直接滑向了她的屁股。檸檬長出了一口氣,身子似乎是不由自主地一軟,就把自己全交給遠方了。
以遠方原來的想法,無論這個過程多么幸福,多么令人留戀,它應該是唯一的一次。檸檬怎么想,他不去考慮,但他自己的想法是確定的。就這么簡單,一次。遠方炒過一次股,一周賺了兩千,于是他接二連三地投了一些錢進去,待到想撤出來時,已經被啃得體無完膚了。他認為這次教訓可以推及任何事,吃一枚苦果,必須長一智,不然,下一次吞下去的就可能是一把馬前草。遠方沒有想到的是,在錢檸檬的魅力的沖擊之下,他很快便土崩瓦解。檸檬的魅力不可阻擋,就像狂風和暴雨不可阻擋一樣。在狂風和暴雨中體驗了不到五分鐘,遠方就下定了決心:明天晚上,還在這里,他要繼續經受這種驚世駭俗的洗禮,他害怕失去這樣美妙的感覺。十分鐘后,他制訂了一個半年計劃,他要用這個計劃把這種美妙的感覺延長到六個月。四十分鐘以后,在今天這個過程的中途,朱遠方已經為自己和檸檬籌劃了終生。從二十五歲結婚至今,除了老婆以外,遠方只和一個女人做過一次愛,而那個女人曾經是他的初戀情人。老婆和那個女人似乎有一種默契,她們以各自的方式讓他對于女人的幻想徹底破滅。在他原來的想像中,女人是美好而不可替代的,她是你的理想,你的寄托,可以在任何時候成為你的安慰。他不能否認她們的努力,她們很想成為一杯營養水,一點兒一點兒灑在他這棵歪脖子樹上,讓他茁壯成長。但是,她們最終配制出一杯蝕骨水,讓他幾乎對這個世界絕望。現在,他遇到了錢檸檬,他無比慶幸,他甚至認為錢檸檬是誰派來拯救他的肉體和靈魂的。原來美好是存在的,他只不過是缺少遇到美好的機會。他要和錢檸檬廝守終生的打算在無比美好的過程中漸漸清晰,如浮雕一樣鑲滿了心的四壁。當他帶著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十分滿足地坐到沙發上一點一滴地欣賞錢檸檬時,竟覺得除了張大嘴巴欣賞,他已經無話可說。他不說話,而沉默似乎不恰當,于是檸檬開始說話。檸檬問他有一個美麗的傳說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要調到Y縣工作,而且還位列仙班。遠方否認了,沒有猶豫。這是一個美好的設計,但暫時確實無法成為現實。雖然他在P單位是資歷最老的科長,而P單位的重要性決定了它的科長被提拔到比較重要的崗位是順理成章的事;雖然他的才氣和經驗足以讓他在任何重要崗位上出色地履行職責;雖然關于他的將來有種種比較有利的傳說,但據此推測下一個幸運者就是他,未免過于武斷。P單位太復雜,這是外人無法想像的。機會就像狐貍,你大睜著倆眼都盯不住,何況,很多時候你的眼總是被人家給蒙上呢!遠方知道如果自己回答一個是,檸檬會給他更多的驚喜,那是他想象不到的美妙。但是,他是有長遠規劃的,不想騙吃騙喝。他想從檸檬臉上找到一些失望,但是,沒有。檸檬用另一種微笑覆蓋了前面的微笑,然后告訴他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她已經通過了Y縣公開選拔副科級的筆試,?下周就要面試。檸檬說面試的事你肯定知道,我聽說縣里已經委托你們單位全權代理,說不定你就是考官之一。檸檬說遠方兄你一定要幫我一下,這對于我來說是件天大的事,它將決定我是繼續含著淚水做人還是一臉陽光地出現在你面前。遠方感到了一絲不安全。檸檬是個直率而真實的女孩子,她可以剛從床上爬起來就向你提要求,也可以在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像手雷一樣爆炸。但遠方不愿想得太多,他不想破壞得來不易的美好的印象和感覺。在心里,他已經把自己此時此刻的感覺定位為愛情了。一個人在四十六歲時遭遇了愛情,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這愛情來得是不是時候,無論它是不是背負了一些重擔,無論它以什么樣的面目出現,都應該珍惜,而且要倍加珍惜。誰愿意破壞自己倍加珍惜的東西呢?當她的要求與愛情一起到來時,要求是要求,愛情是愛情,沒有誰綁架誰!她為什么不可以借著愛情撒一點兒嬌呢?遠方答應了檸檬,他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只要他去做,就能成功。錢檸檬,她在一周以后肯定會成為一個成功者。如果她把和遠方的交往視為愛情的話,她就是雙喜臨門了。遠方看著面前這個即將雙喜臨門的女人,心里竟有一些妒忌。
朱遠方沒有想到的是,當錢檸檬把任命她到L局任副局長的文件拿到手后,便再也不愿和他見面。檸檬推辭的理由看似充分,卻經不起推敲。檸檬仍然回他的短信,仍然和他在QQ上說閑話,有時還會小小地撒一下嬌,但原則從不改變,那就是不再見面。遠方雖然被激情的火燒得無法禁受,但理智并沒有喪失。他知道檸檬的做法是正確的。這么年輕的女孩,在一夜之間獲得了許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的崗位,會招來多少羨慕與嫉妒啊!會有多少雙眼睛在窺視著啊!會有多少雙手在伺機而動啊!安全第一,于人于己,都是必須的。一年過去了,遠方在夢中與檸檬見了幾次,每次都歡歡喜喜,之后又悲悲啼啼。遠方感到一種類似失戀的悲觀。檸檬給他的美好的感覺,總是激起他體內的沖動,甚至每天都有。有時,他甚至把檸檬當作自慰對象,這令他感到羞辱,甚至覺得自己很無恥。但是,他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那個不受約束的自己,既恨他,又同情他。
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他喝了一些酒,坐在辦公室里給檸檬打了一個電話,把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清晰地傳達了過去。檸檬沉默著。在遠方的眼淚流到嘴唇的時候,檸檬告訴他,她要結婚了,和一個相貌平常但性格敦厚的教師。檸檬似乎知道這個消息給朱遠方的震撼仍然不夠,接著又把一枚手雷扔了過來:她還有一個情人,和遠方差不多年歲。檸檬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她有些遺憾地告訴遠方,她和他曾經有過的美好的夜晚,只有深深地埋在記憶里了。檸檬說你還要把它刨出來嗎?別刨啊!刨出來就是手雷了!誰刨就炸誰!遠方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掛的電話。他在辦公室里坐到深夜,反復想著檸檬的話,反復判斷著真偽。如果她撒謊,說明她想擺脫他;如果是真的,她和他的交往就充滿了無恥的色彩,那么,她想和他斷絕關系就是可以原諒的。無論遠方怎么想,答案只有一個: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他們的愛情就像一場叫“拉麗”的臺風,走了就不會再來。如果他以后還有機會感受到勁風撲面,那肯定是“瑪麗”,或者是“喀秋莎”!
遠方沉浸在復雜的傷感中,一個月后才決定不再想錢檸檬。他看得很清楚,錢檸檬沒有傷他,如果他感到自己傷了,那是自殘,與人家無關。不再想,就意味著把與錢檸檬有關的生活全部拋開,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遠方沒有過于強迫自己,他允許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聽從舊日情感的召喚。這種聽從,其實是泄洪,時間長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真是愛情又能如何?靠自己的想象激發出來的能量,能把你推出多遠?遠方漸漸習慣了,他繼續喝自己的冬瓜湯,對于別人的西紅柿蛋湯,他只是淡淡地看上一眼,從來沒有想過舀上一匙嘗嘗。
但是,有一點是他沒有想到的:他發瘋似的喜歡上了那種果實意義上的檸檬。對外的理由是檸檬含有多種維生素,還可以減肥。他給自己的理由模棱兩可,喜歡就行,何必搞得那么清楚!他的辦公室里和家里隨時都能找到幾只檸檬。淡黃色的光潔的果皮,令他想起某人粉色的臉,某人潔白的身體;那種橢圓的曲線令他想起某人身體的某些部位;還有那些清泉般的酸味的汁,更令他想起某人給他的酸酸的感覺。他從不把檸檬切片,他用回形針或者小刀輕輕地在檸檬上鉆眼,一平方毫米就行了,然后用力擠壓,那些清清的汁就從小孔里噴射而出了。他把汁注進茶杯里,不加蜂蜜,只加白開水,然后一點兒一點兒品味,品味那種略帶澀感的酸,酸從唇進入他的感覺系統,漸漸浸遍他的全身。有時他還會冒一下險,直接把檸檬汁注進嘴里,那種酸得無處躲藏的感覺讓他恐慌,因為,它太像和錢檸檬做愛時的感覺了。
遠方不再奢望余下的時光能與冬瓜以外的誰誰相伴,有淡黃色的檸檬伴著就夠了。
如果生活就這樣花開花落地繼續,遠方也不會感到有什么不妥。但是,意想不到的變化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間發生。一朵花開了,你以為有足夠的時間欣賞,卻被夜里的一場風雨摧落;前年種的樹,兩年都沒有發芽,當你準備把它從土里拽出來當棍用當柴燒時,它突然向你綻出了新綠。錢檸檬的電話就是在朱遠方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的情況下打來的。一周以前,距離那個溫暖的夜晚整整五年。張惠妹唱起《阿里山的姑娘》,手機屏上顯示出錢檸檬的名字。遠方沒有懷疑自己的眼睛,但是,他認為串號的可能性更大。直到檸檬用親昵的語氣喊他遠方哥,遠方才意識到,一個曾經惹人腸斷的故事在發酵五年后又重新開演了。是續集?還是僅僅假借一個名字?不知道。遠方端起一杯檸檬水,慢慢地喝了一口。有這口檸檬水墊底,什么樣的酒他都能對付得了。
檸檬轉彎抹角和遠方說了半天話,就是不奔主題,似乎壓根兒就沒有主題。遠方知道錢檸檬已經成熟了,她再不是那個在床上向他提出要求的女孩了。遠方喜歡那個女孩,這種委婉讓人感覺虛偽,當然,這樣比較安全,也讓人覺出更多的人情味兒。遠方知道肯定有一個不同于閑聊的主題在不遠處等著他,而且,那是一個只有他才能理解的主題,若非如此,他不可能接到這個電話。四十分鐘以后,檸檬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遠方知道,它來了。果然就來了。
還是為了考試,公開選拔考試。不同的是,上次是面試,這次是筆試,檸檬報考的職位竟然是他原來的崗位:該死的P單位的人才辦主任。遠方長出了一口氣,感到一種錐心的痛苦。除了痛苦,他不可能有其他感覺。這個崗位讓他受了傷,無法治療,就像射進體內又無法剜出的子彈,逢到陰天下雨就會讓他時不時地疼一下。生活之所以讓人無奈,是因為它總是讓快樂盡快成為過去,讓痛苦慢慢行走。遠方的痛苦已經踽踽行走了一年多,現在還沒有離開他的視線。一年零兩個月,他記得很清楚。去年的初夏很炎熱,持續的高溫讓人無法忍受。在遠方被天氣搞得一天比一天煩躁的時候,部長找他談話,說為了更好地發揮他的能力和專長,決定調他到S局,是提拔,做副調研員。他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因為他根本就想不出來他的能力和專長與S局有什么關系。這是一場羞辱,即使他不這樣認為,全市人民也會這么認為,所有對P單位和S局有所了解的人都會這么認為。寧為鳳尾,不為雞頭,何況,是讓他到S局當雞肋。看著部長毫無表情的臉,遠方后悔了。讓自己免受這場羞辱的機會很多,就像天上的鳥兒一樣,他只要抓住其中一個,就會遠離今天的尷尬。但是,沒有,他沒有抓住。簡簡單單地把手伸出去,再握起來,那不叫抓。手伸出去的時候,手心里要有東西,錢,或者一張來自某處的紙條,或者錢和紙條都有;手握起來的時候,手心里的東西已經消失,它已經去了你想讓它去的地方。這才是抓!這才能抓住!遠方熟悉這一切,他每天都看到一些鳥兒被人抓走,都看到鳥兒把人帶離地面,飛向天空,把那人變作鳥人。但是,遠方卻無法成為鳥人。遠方不清高,也不自詡清高,他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他恨不能同時抓住兩只小鳥。但是,他看著自己的工資卡,只有黯然神傷,只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艱。錢是好東西,它能讓人膽氣壯起來,讓人臉皮厚起來,它能帶來許多意料之外的好處。遠方渴望有錢,渴望在工資之外還有別的收入。但是,當工資之外的收入到來時,他卻變得膽小,甚至驚慌失措。比如那個吳胖子,有一次讓兩萬塊錢跑進了遠方家里,跑到他的沙發扶手上,他只要裝作沒看見,或者微笑一下,它就姓朱了,他就可以在第二天上午膽氣壯壯地牽著它的手到某人那里去了,然后就可能抓一只小鳥回來。但是,他拒絕了吳胖子。他當然知道拒絕意味著什么,他固執地認為那些跑進自己家里的錢與那些安靜地躺著的錢不一樣,奔跑的錢有火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把他的房子給燒了。遠方記不清有多少跑來的錢被自己請出了家門。我沒有錢,但我永不放棄目標。遠方想。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候,等待是唯一的辦法。等待是一碗素凈的湯,對腸胃好。等待雖然有一種淡淡的苦澀,有時候也能咂出一點兒甜。遠方沒有想到,現在,他連等待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他的眼淚還沒來得及流出來,就被一槍擊倒在地。遠方被調到了S局,消息傳出,他遇到的所有熟人都和他握手,說哥哥兄弟啊,心態好比什么都重要,想開點兒吧!這進一步證實了他的判斷,大家都把他當作配軍了。他有一種羞于見人的感覺,于是他就打的,出門進門都打的,能少見一個熟人就少見一個。遠方去了S局,沒有野豬林,也沒有老軍火料場,但是,高俅卻活在了他心里,讓他時時有一種奪妻之恨。現在倒好,錢檸檬找來了,她需要他的幫助,她要他幫助她占領過去的他。
檸檬的冷靜讓遠方驚訝,也讓他預感到,當她到達他的年齡時,肯定已經遠遠地超越了他。雖然她是從縣里出發,雖然她在很多方面不如與她同齡時的他,但是,她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成為一枚月亮,她肯定會迎來自己的十五和十六,那時誰也圓不過她。而他呢?他的月亮走到了初八,就被烏云遮住了,當那烏云散去時,恐怕已經是農歷二十八了。當檸檬提出要求時,遠方知道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幫她。他在那個崗位上的經歷和經驗,對于她來說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人能代替他,沒有人能超越他。遠方佩服檸檬的精明和勇氣,這樣的女孩子前途無量。
遠方設計了一套完整而科學的傳授方法,為了檸檬,當然,也是為了他自己。遠方利用手機和QQ教給檸檬很多東西,讓檸檬真心感嘆姜就是老的辣,多年的人才辦主任真不是白當的,一出手就知道勢大力沉。在得到檸檬的美譽之后,遠方在電話里建議檸檬到市里來一趟,他從P單位帶出來的一些資料,特別是那些來自外省市的材料,對她的筆試將產生非常大的作用。他不知道檸檬會不會說“你不能寄給我嗎”之類的話——檸檬肯定明白他的意思,她對于這句話的回答意味著更多的東西。她會怎么回答呢?遠方心里沒有底。于是他又加了一重保險:“你來這里,我給你出一張卷子,給你搞一次模擬筆試,當場批卷,這樣對你會有更大的幫助。”檸檬在電話那頭笑了,他能感覺出那是由衷的笑。檸檬說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你方便的時候,我隨時都可以過去。遠方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已經失去的活力在一瞬間又回到了他身上。遠方覺得自己就像一張補了無數個補丁卻仍然掛在桅桿上的帆,當錢檸檬的疾風吹過來時,毫無自信的他在一瞬間竟變得非常飽滿,像一面大旗一樣獵獵飛舞了。
遠方用了三天時間作準備,當他覺得一切都完美無缺時,他發了一個短信給檸檬:萬事俱備,只缺檸檬。檸檬回道:遠方真好,即刻起程。
二
吃過早飯,我告訴謝林光,我要到市里開會。他問我什么時候能回來,今天晚上能不能回來。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問。他說,錢檸檬,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生日?我真把它忘了。我不喜歡過生日,生日總讓我回憶起一些事情,當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生日還讓我無端地生出一些感慨,我似乎看到自己的紅顏在一點兒一點兒褪去,這是我最不愿意面對的。謝林光說他已經訂好了生日蛋糕,本來要在中午給我一個驚喜的。我猶豫了一下,說我盡量在晚飯前趕回來吧!到市里開會,這樣的理由我很少用,除非我無法判斷什么時候能回來,今天就屬于這種情況。謝林光往我包里塞了兩盒純牛奶,說留著路上喝,一來一回正好。我不愛謝林光,一點兒都不愛。我需要結婚,碰巧他愛上了我,這就是我們結婚的原因。客觀地說,他是個好人,非常好的人,如果我能愛上他,我們這個家庭就是幸福的了。他對我的關心,他對這個家庭的貢獻,他對他的語文老師崗位的奉獻,他為左鄰右舍提供的無私的幫助,為他贏得很多尊敬的目光,也贏得了好人的稱號。他當之無愧。我不愛他,但我仍然準備為他生孩子。等我辦完眼前這件勞神的事,我就為他生個孩子。家是港灣,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我知道,我們的港灣是否幸福,全在于我的表現。謝林光和他的母親已經盡了全力,他們都有些精疲力盡了。
天氣好得很,但有些熱,中午會更熱。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讓單位的車送我。司機老王總是用期盼的眼神看我,他盼我用車,他不想天天在局里待著。對于司機來說,車不動,人就死了。局長老吳是個非常斯文的人,斯文人有可愛的地方,也有可惡的地方。外界對老吳的評價很準確:車子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工作原地畫橫。當然,老婆基本不用,不是夫妻關系不好,是因為他沒有激情。老吳快退休了,大家都猜測我會順理成章地接上去。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朱遠方想和我長期保持那種關系一樣不可能。我最后還是決定坐公共汽車去,我不想讓單位的人知道我的去向,更不想讓老王了解太多。打個出租?有些奢侈,謝林光平時連三輪車都舍不得坐。我到單位取了一點兒東西,然后應楊換三的要求去城南他的家里和他見了一面。我已經一個月沒見他了,他明顯地老了,他就像一頭下坡的老驢,看來已收不住衰老的腳步了。今天和楊換三見面,當然不合適。我知道朱遠方要我去市里的真實目的,他很想幫我,但是,他也要我幫他。而我,也確實想讓他再有一個難忘的記憶,我知道他有些迷戀我。當然,他的記憶已經很深刻了。如果沒有楊換三,也許我會認真考慮一下和朱遠方長期相處的可能。楊換三幫過我很多忙,我曾經答應過他,要陪他到老。“老”是一個什么概念呢?在他的理解中,是死亡來臨。而在我的理解中,女人三十就是老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已經老了。我和楊換三多次提到分手的事,四年前我結婚的時候,曾經和他鄭重地談過一次。我說我們分手吧!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就讓我的這個起點作為我們關系的終點吧!他哭得很厲害,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在鎮長崗位上干得風風火火的男人,他的眼淚像一顆顆石子,能把一個敏感女人的心擊打得劇痛,能讓她改變一些本來就有些猶豫的想法。
我和楊換三的關系,一直是我的痛點。愛恨情仇,恩怨交織,我自己也理不清。我大學畢業那年,沒有別的工作好干,就跑到楊流鎮應聘,做了一名計生服務員。楊換三是那個鎮的鎮長。我沒有好的家境,家里所有的人都需要我幫助,他們卻無法為我提供任何幫助。我在楊流鎮干了兩年,看不到任何希望,所有的機會都和我擦肩而過。我要求什么?轉正而已。我在這段時間里得到最多的是男人們饞得發紅的目光,我最想得到的友情和公正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給我。當我準備從這個偏遠的鄉鎮撤退,到北京去做一名手機推銷員時,楊換三突然找到了我,向我伸出了友誼之手。我不知道我們的友誼能持續多長時間,但是,幾乎窮途末路的我非常需要它。是離家出走還是就地轉正?當然,后者對我的誘惑更大。我堅守了兩年,不就是為了它嗎?前者是無奈之舉,它帶給我的風險遠遠大于誘惑。楊換三幫我爭取了一個編制,我順利地成了鎮里的正式人員。轉正的當天晚上,他請我吃飯,然后,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在他那輛破舊的桑塔納里,用一種我非常反感的強硬方式讓我接受他。我拒絕的手和腳全被他死死地摁住,我唯一能拒絕的是我的嘴唇,當然,這種拒絕過于無力。我的淚水落滿油污的座位,我下定決心第二天就把他送進紀檢委,我要讓他為自己一時的沖動,或者說為自己的邪惡買一張他一生都付不起的單。但是,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時,我改了主意。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是什么使我改變了主意。是黑夜的黑,還是早上的陽光?還是他跪著的雙膝以及那兩片說出“我愛你”的嘴唇?當然,肯定不是他舉到頭頂似乎我一收下就等于宣布了他的安全的那兩萬塊錢。男人和女人,這是世界上最說不清的一對雌雄。如果我們能像老虎和狗熊那樣讓簡單的本能決定自己的行為,倒是一件輕松的事。我沒有去控告他,我不理解自己的行為;而我從此離不開他,更是令我對自己充滿了恐懼,我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多少令我無法把握無法理解的事情。這些年,楊換三確實幫了我不少忙。他幫我轉了正,幫我調到了縣城,幫我買了一套房子,還幫我疏通了很多關系,為我提供了一個相對溫暖的環境。當然,這些都將成為過去,我的未來注定不能和他綁在一起,我不可能陪他到老,如果我繼續猶豫,他會成為我的累贅。我會找一個時間和楊換三告別,告訴他,我很珍惜過去的一切,但是,過去的事情最好還是留在記憶里,讓它繼續在現實里行走,是非常危險的。無論它能帶來多大的歡樂,為它冒險都不值得!
公共汽車上非常擁擠,座位上擠滿了人,走道上也站了不少人,我沒有坐下的希望。我決定轉身下車。在車上待了十秒鐘,我就感到呼吸急促,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司機挽留我,在他看來,除了漂亮以外,我沒有其他的理由不坐他的車,而以漂亮作理由,總是不合適的。在這輛車上,我會很快成為男人們目光騷擾的對象,他們還會想出種種看似合理其實很無恥的方法進一步滿足他們的欲望。我不在乎這些,一個漂亮女人的前半生,總會被男人們無盡的欲望包圍,無論你是否盼望意外,你時時刻刻都可能得到它。但是,車廂里的臭味令我很不自信,如果我以嘔吐來回應,對自己,對別人,都不是好的選擇。我推開司機油污的手,剛要下車,坐在第二排靠窗位子上的一個年輕的男人站了起來,他喊住了我,他喊我錢局長,并且要把他的位子讓給我。他認識我,而我,看著他的白皙的臉和一身比較整潔的衣服,實在想不起曾經和他有過什么接觸。我猶豫了一下。下一趟車一個小時以后才出發,如果坐下一趟車,時間有些晚;不下車,就要占這個男人的座位。問題是,人家站起來了,走的理由就消失了。我想對他說我就站在這里吧!但是,我的勇氣背叛了我的嘴,它跑到我的屁股上去了,于是我一屁股坐到了那張有些發熱的座位上。
從這一刻起,一直到和朱遠方約好的下車地點魏家埠,我被無數的各種內容的目光包圍,不只是男的,還有女的。那個給我讓座的男人已經走到走道的盡頭去了。他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我的尷尬還是為了躲避眾人哂笑的目光?在這樣一輛車上,給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副局長讓座,真的需要不小的勇氣。我很感動。這樣的男人現在太少了,當然,這樣的女人更少了。我所認識的那些男人,沒有誰會在付出犧牲以后默無聲息地走到看不到我或我看不到的地方。楊換三不會,朱遠方更不會。朱遠方甚至想用一次付出換取我一生的奔波。好男人應該被人記住,而今天這個男人,我更要記住他。我抬起身子,扭頭向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正微閉著眼,似乎睡著了。當然,站在煩躁的人群和刺鼻的氣味中,睡覺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我已經三年沒坐過這樣的車了,是三年。這并不是說我有專車,沒有。局里的車只能偶爾坐一次,老吳不坐,誰都不好意思多坐。沒有車坐而又必須外出時,我就打的,或者徒步。我不再騎自行車,也很少去擠公交車,我不想坐在一群男人中間,被他們染上濃烈的香煙的臭味,還要被他們不懷好意地品評我的身體以及揣摩我身上香水的檔次。
我掏出手機,告訴朱遠方我到了哪里。我不想坐到車站再下車,然后在擁擠的人群中搶到一輛出租,然后像投奔一樣跑到他那里,還沒來得及坐下喝一杯水就被他的熱情包圍住,被他不知輕重地擠到床上。我不想!我讓他到魏家埠接我,我知道他有辦法。
這兩年,我幾乎斷了他的音訊,仔細想一想,心里也有些不忍。他是個優秀的男人,這一點我從沒懷疑過。認識他之前,我就知道他的才情。我聽說過這樣一件事:P單位召開會議,會前半個小時,部長突然覺得秘書寫的講話稿很糟糕,于是讓朱遠方執筆重寫。朱遠方帶著一臺手提和一臺打印機,帶著人才辦的兩個科員來到會場主席臺后面一個休息室里時,離部長講話還差五分鐘。當主持人宣布請部長講話時,朱遠方寫的第一頁材料正好放到了部長面前。第一頁還沒念完,第二頁已經傳到了手里。當部長念到第十頁時,全部十五頁材料帶著油墨的清香全部擺在了他的面前。這個故事到處流傳,為全市公務員帶來一個美好的期待,大家都盼望他在近期內被提拔,真正體現出選賢任能這句已經說爛了的話的可信性,給肚里有幾點兒墨水的人帶來一些希望。但是,沒有,他得到的唯一的獎勵是在虛幻名譽中的沉浸。我真心盼望他被提拔,當傳說他有可能到Y縣任職時,我著實高興了一陣。但是,在我們那次實質性的接觸以后,我知道他是不可能被提拔的。當然,我說的是那種實質性的提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隨便甩給他一個副處的帽子就讓他滾蛋。這種帽子,對于每一個得到它的人,都是一個罵娘的充分的理由。他對于自己的才干非常愛惜,也非常自矜,以至于他不想用任何一種方式玷污它,為了晉升而去蠅營狗茍,也是玷污它的方式之一。他的孤芳自賞滿足了自己,卻無法滿足領導和同事對他的期望,雖然他經常在領導和同事面前努力地擠出一些笑,但是,恐怕幼兒園的小孩子也能看出來,那些笑有多么假,多么虛偽。虛偽的笑,無論背后掩藏著什么原因,都是不可原諒的。還有,他肯定是一個經濟非常拮據的家伙,這種拮據讓他非常痛苦,讓他不得不精打細算,從而阻止他的野心變成現實。
沒有誰會愛上一個年齡大到可以做自己父親的老男人,我也是;但是,如果一個女人和一個老男人在一起,并且說他們是因為愛情而結合的,你也千萬不要不信。愛情有無數種可能,這個純屬理論的說法讓愛情充滿了魅力和神秘,所以,給那些所謂的愛情一點兒面子吧!我不相信自己會愛上朱遠方,但是,我真的很同情他。同情,讓我有可能和他成為好朋友,如果他說這是愛情,我也不否認,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當我聽說他從P單位調到S局以后,我心疼了很大一會兒,估計有十分鐘左右。我很想給他打個電話,陪他說一會兒話。我不想安慰他,我想祝賀他。安慰他的人肯定很多,有的人甚至會認為他之所以不自殺是因為心理素質超棒。我的祝賀也許會讓他產生一絲錯覺,認為S局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我沒有打電話。我不想讓一個簡單的行為被誤解成復雜,或者讓一個復雜的行為被誤解成簡單。為了不被誤解,我還是少招惹他。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最終還是要給他打電話。之所以打這個電話,是因為我要和他說的事情對我很重要。一次考試能改變我的一生。沒有機會時,我可以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書,當機會來到時,我必須一躍而起,毫不猶豫地抓住。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當我和楊換三在那輛破舊的桑塔納里開始的第一課被我默默地接受時,除了往前走,我還能向哪里去?既然是往前走,為什么不盡量走遠一些?我要盡量走遠一些,讓所有人忘記我曾經的卑微,讓他們只能看到我的現在和未來。當然,仰視最好。
路邊偶爾一現的合歡樹長得很茁壯,粉紅色的花很香,就像美好的前景一樣充滿誘惑。如果我還能像以前一樣安靜地站在樹下背誦朱先生的《荷塘月色》并為之流淚,該有多好!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
不成立的假設,也是月光和流水,就讓它們瀉到葉子和花上吧!
魏家埠到了,我似乎看到朱遠方正站在寬葉楊樹的涼蔭里等我。
三
朱遠方一直坐在車里。天很熱,車子像一個鐵殼的熱球,遠方覺得如果放一個雞蛋在身邊,五分鐘就能熟透。幸虧自己比雞蛋堅強,他想。他不想到車外去乘涼,或者打開車窗讓風吹進來。這條道路是省道,每秒鐘都有很多車子匆匆忙忙地擦肩而過,一些車子里可能坐著他的熟人,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像憨狗等羊蛋一樣在這里傻等,說不清。發動車子,打開空調?好主意,但是,他不想浪費過多的油,畢竟是借的車子。車子是P單位的,是他向那位頭很大但膽子很小的司機借來的。之所以借這輛車,一是因為車號小,能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二是因為從別的司機那里他很難借到像樣的車。和錢檸檬很久沒見面了,他不能帶著一輛不像樣的破車去接她。為了借到這輛車,他付出了一身精力和兩包中華煙,在他感到絕望時,司機終于答應借給他,但是,只能用半天時間,晚上七點之前一定要還。遠方擦著臉上的汗,看著那幾只檸檬,想著即將到來的幸福,心里甜得發膩。他看了看表,如果他的計算是正確的,錢檸檬還有一分鐘就要到了。他發動了車,打開了空調。一股冷氣沖出來,與周圍的酷熱搏斗著,令人感到非常舒服。遠方想讓檸檬一進車門就感到驚喜,她肯定也被熱壞了,冷氣營造的小環境會讓她更加寬容和耐心。當然,這一次,她肯定會有足夠的寬容和耐心。
一輛公共汽車從對面駛來,遠方還沒來得及看清前擋玻璃上貼的起點和終點,它就帶著呼嘯擦肩而過了。又一輛公共汽車駛來,在對面一百米的地方突然減了速,然后停了下來。遠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他看著它,面帶微笑,心里充滿了感激,是它把錢檸檬帶了過來,是它把幸福帶了過來。但是,他沒有看見有人下車。車子慢慢地開動了,嚴重的失落感壓得遠方長嘆了一口氣。有一團粉紅色慢慢向這邊移過來,遠方一下睜大了眼睛。真是錢檸檬!錢檸檬正優雅地邁著她的小步子,慢慢地走近。檸檬看到他的車了,她在向他招手,他甚至看到了她興奮的表情。遠方迎著檸檬開過去,然后慢慢地停在她身邊,并為她打開了車門。檸檬先伸進來一條長腿,然后是她的屁股和上身,最后是另一條長腿。遠方有些頭暈。那兩條長腿,竟然是光光的,它們閃著白色的溫柔的光,帶著一陣強烈的肉香,一下就把遠方擊打得不知所措。檸檬穿著一條粉紅的連衣裙,柔軟而有彈性的料子,包裹著她的美妙的肉體,似一枚太陽落進了車里。遠方的額頭重新冒出了汗。他不理解她為什么要穿這么一條裙子,扎眼,引人注目,能把自己很快暴露并讓人無法忘記。遠方向檸檬微笑了一下。檸檬也向他笑了一下,問:“你的車?”遠方猶豫了一下,嗯了一聲。檸檬打開包,取出一小包濕巾,抽出一張,擦了擦臉,說:“時間能來得及嗎?我今天晚上還要趕回去。”遠方有些失望,他所做的準備,完全可以讓他們幸福到明天下午或者更晚。他盡力挽留,理由充足得不得了。但是,檸檬的一句話就把他擊潰了:“我不想讓謝林光懷疑我,他對我不錯。我婆婆對我也不錯,我不想讓她為我擔心。”遠方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唯一的理由是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她得到她想要的,付出她需要付出的,然后斬釘截鐵地走人。遠方調整了一下情緒,既然時間有限,就把該辦的事情抓緊辦了吧!
仍然是上次那家賓館,遠方還想要上次那個房間,但是,他沒有訂到。遠方把車開到賓館門前,把房卡遞給檸檬:“你先上去,我把車停了。”對于并肩進出賓館的男人和女人來說,危險就像草叢中的蚊子一樣,隨時都會飛出來咬上一口。檸檬扭著腰進了賓館。遠方看著她扭動的腰和肥肥的臀,咽了一口唾沫,長嘆了一口氣。他感到愛情已經豐滿得讓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為了愛情,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遠方把車開向一棵巨大的法國梧桐的涼蔭,眼前仍然晃動著錢檸檬的影子。五年不見,錢檸檬更漂亮了。三十歲的女人與二十五歲的女孩子相比,更可以用風情萬種來形容。車身猛烈地顫抖了一下,同時傳來一聲尖銳的摩擦聲。遠方心里一緊,完了。他下了車子,看到右后門外側被劃了一條長長的深痕,兇手是從水泥地面上長出來的一根半米長的鋼筋。估計需要五百塊錢修理費,遠方疼得心里哆嗦了一下。他今天下午肯定沒有時間去修車,那么,七點鐘怎么還車?遠方一時沮喪得無以復加。他看著在樹葉上方閃爍的太陽,想,他媽的這難道是報應?難道我就不該吃這一碗不屬于我的飯?
遠方敲了敲門,沒有動靜;他又用力敲了敲,傳來很輕的腳步聲。門開了,一只白白的手臂迅速地縮回了衛生間。檸檬在洗澡!遠方感到一陣輕松。這時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是一直擔著心的。擔心什么呢?擔心檸檬的成熟會成為她的一道安全屏障,擔心她不會讓他稱心如意,擔心這場精心的策劃到頭來只是一場普通的排練。現在好了。遠方坐在沙發上,取過一顆荔枝,慢慢地剝了,白瑩瑩的,柔軟而有彈性,就像檸檬縮回衛生間的那只手臂。遠方由手臂而推及全身,他更愿意把錢檸檬比作果實意義上的檸檬。遠方在房間里準備了足夠的水果和吃食。他甚至把手提電腦也帶了過來,里面有足夠的娛樂儲存,如果需要,可以隨時提取。遠方還帶來了一個大大的公文袋,里面裝著他為檸檬準備的資料,包括一份試卷。他甚至幼稚地帶來了一本《世界上最偉大的一百個女人》,他認為檸檬在這個時候肯定需要類似的書。當然,這本書現在不能給她,要留到臨出門的時候,因為他不知道,這一百個女人中有多少是和她們丈夫之外的男人上過床的。如果檸檬由此而產生其它聯想,倒是得不償失了。
遠方在一只檸檬上鉆了一個小孔,然后把汁水擠到一只白色的瓷杯里。他往瓷杯里加了一匙蜂蜜,然后把開水注進去。一杯上好的檸檬茶,將伴著他和錢檸檬度過一個美好的下午。
檸檬從衛生間里走了出來,身上蒙了一塊潔白的浴巾。站在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灑進來的陽光里和窗外合歡樹葉搖曳出的綠影里,檸檬充滿了青春的朝氣,像一朵在一場小雨之后剛剛盛開的白色的梔子花,鮮嫩而芬芳。檸檬向遠方笑笑,遠方把檸檬水遞過去,然后進了衛生間。
遠方迅速地把自己洗干凈,然后認真地檢查和感覺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他覺得把握不是太大,于是打開一只牙刷盒,從里面取出一粒淡藍色的藥,那是上午他來查看房間時藏在那里的。遠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吃了。這個下午對于他非常重要,可能關系到他的后半生,關系到他會不會擁有持久的幸福。遠方知道,S局對于他來說,就像一把千瘡百孔的傘,無法為他遮陽,也無法為他擋雨。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一把他需要的傘。如果找不到,更確切地說,如果等不來,他希望錢檸檬是一只精巧的電火爐,能夠隨時溫暖他被雨打濕的身子和心靈。那么,今天下午,在他再次嘗到幸福的味道時,必須拼盡全力,他要憑借自己的魅力,讓錢檸檬回味和留戀,讓錢檸檬甘心情愿地做他的電火爐。
五十一歲的朱遠方懷著一顆激動的心,拖著他的因為案牘勞形而有些佝僂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正坐在沙發上優雅地吃著荔枝的錢檸檬。
對于幸福,朱遠方曾經有一個量化的標準。在P單位時,在一次全體人員會上,他被部長用疲憊而溫暖的聲音狠狠地表揚了一次,而那時正好是提拔的敏感期。會議結束后,很多同事向他表示祝賀,在這個時刻被表揚,無疑是一種前奏,這個前奏是為之后的高潮服務的。遠方陶醉了三天,沉浸了三天,那個疲憊而溫暖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三天。遠方認為,好感覺能持續三天,就是一種幸福。三天以后,現實把遠方狠狠地揍了一頓。當一個資歷比他淺得多的家伙被提拔時,遠方才明白,美好的前奏只是一種安慰,它是隱含著他無法理解的變奏的。遠方遇到錢檸檬后,才意識到幸福是有品級的,把它量化是愚蠢的。橄欖油再少,哪怕只有一滴,它也是一級;菜籽油再多,也是二級或三級。他從錢檸檬身上得到的幸福,是其它任何幸福都無法比擬的,這種幸福是橄欖油啊!遠方在無比的幸福里認真地思考著一件事:他要不要制造一個完美的結果?欲死欲仙不是完美,他要把自己的熱情留在錢檸檬身體里,留下了,才是完美。五年前的那次,他聽從了檸檬的意見,在最后關頭運用超人的自制力,把熱情留給了酒店里的一塊白色的毛巾。在這五年里,他一直在后悔,一直感到遺憾。九十分鐘的過程中,熱情一浪高過一浪的錢檸檬答應不再拋棄遠方,她會陪他到老。檸檬把透過玻璃窗照在床上的太陽光和映在窗戶上的合歡樹都拉了過來,說讓太陽作證,我愿意一生一世和朱遠方做那棵合歡樹,哪怕最后變作一截木料,我倆的名字還叫合歡。遠方知道激情的火可以把很多人燒得面目全非,認不出自己,所以激情之下說的話,有可能是替別人說的。他一時無法決定要不要完成自己的心愿,或者說,要不要再給自己留下一個遺憾。當一個小時零三十一分來到時,遠方猛然意識到,他已經沒有時間認真思考了,那個答案,它自己出現了。遠方大喝了一聲,一把抓住已經奄奄一息的錢檸檬,把所有的熱情都傾給了她。
“安全嗎?”遠方覺得自己已經昏迷了,但他仍然問了一句。“應該是安全的。”檸檬柔軟無力地說,“但也可能不安全。”遠方從昏迷中醒過來,吃驚地抬起了身子,當他看到檸檬臉上的幾縷狡猾的笑容時,才長出了一口氣。太累了,哪怕天塌下來,他都要把自己交給睡眠了,十分鐘也好。
四
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肯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遠方認為檸檬就是上帝為他打開的一扇窗,令他意外的是,他似乎看到上帝重新為他打開了那扇關上的門。同時擁有打開的門和窗,會是什么樣的生活?他的想象力無法抵達。遠方在第二天早上把車還給了司機,理由是他昨天晚上喝多了,無法動車。事實是,檸檬晚上八點攔了一輛出租回家,遠方在八點一刻把車開到修理店整了容。司機臉上沒有出現遠方害怕的怒容,反而笑瞇瞇地告訴他,近期要提拔一批人,而朱遠方好像是其中之一。遠方被意外的驚喜撓得坐立不安。八十得子是一個傳說,同時擁有打開的門和窗,恐怕也是一個傳說。遠方為了解除這份疑惑,在內心斗爭了十來天以后,去找了過去的同事,現在已經是P單位的副職。同事讓他安心等著,等著了就是真的,等不著就是假的。遠方像被一個臭屁薰了一下,捂著鼻子回了單位。
遠方不相信好運就這么輕易地找上了自己,但是,他也不想輕易否定,他為什么要否定呢?就像檸檬,當他徹底放棄的時候,她卻像一只畫眉一樣啾啾叫著落到了他的菜園里。遠方坐在辦公室里,一邊在電腦上玩一款叫“極樂世界”的游戲,一邊想著自己的雙喜臨門。兩件喜事對于他都很重要,如果非要排出哪一件是最重要的,他會選擇檸檬之外的那一件。檸檬自然重要,但是,她會飛走,就像畫眉一樣,它在他的菜園里叫幾聲之后,肯定會像箭一樣沖天而起,轉眼無蹤。檸檬走了十多天了,他無時無刻不想她。他回憶著那些細節,回味著那些感覺,有時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似乎要撫摸什么。他每天給檸檬發一個短信,問她在忙什么。他希望當短信來回飛的時候,會產生一些話題,他們可以就這些話題熱烈地議論半天,興致濃時甚至會打個電話。但是,檸檬要么不回短信,要么只回三個字:在看書。這三個字就是一把鎖,一下就把遠方關在了門外。遠方預感到他會再次失去檸檬,就像上次一樣。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屬于過他,今后更不會。
遠方的手在鍵盤上無力地拂來拂去,“極樂世界”被他玩得一蹋糊涂。遠方沮喪地打開百度,搜尋玩好“極樂世界”的辦法。答案有很多,他對其中一個產生了興趣:用極樂幣買裝備,制作一種叫“粉色檸檬”的手雷,一個手雷扔出去,能消滅對方十五個人。而制作一個“粉色檸檬”手雷的成本,是一千個極樂幣,也就是十塊人民幣。如果是在以前,遠方會一笑置之,但是現在,他有一種強烈的購買愿望。買,買一百塊錢的,他要制作十顆手雷,十顆“粉色檸檬”,他要把它們一齊扔出去,然后看著無數的爛肉碎骨,仰天開懷大笑。當他真的把裝備買到手并制作出十顆“粉色檸檬”時,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也許,是“粉色檸檬”的名字吸引了他,才有了這筆不可思議的交易。能用檸檬去把敵人炸掉,實在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手機響了,號碼竟然是錢檸檬的。這樣極少有的意外,讓遠方感到有些緊張。雖然這是他盼望的事情,但是,當它到來的時候,仍然讓他有些茫然無措。他無法猜出檸檬將說什么,將做什么。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去猜測。估計是學習方面的問題。遠方想。那天下午,當他們穿好衣服以后,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解決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對于檸檬的考試非常重要。檸檬抬起頭來,看著遠方,目光是敬佩的,甚至是崇拜的。遠方在檸檬的目光中陶醉得一塌糊涂。現在,遠方盼望檸檬再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再陶醉一次。離筆試時間還有不到一個月,遠方的保底意向是在筆試之前再和檸檬重溫一次那種銷魂的幸福。那種幸福極可能激發起他的靈感,給檸檬的考試提供更多的幫助。
“我告訴你,可能要出問題。”檸檬的聲音有些低沉,像是剛剛在一盆濁水里浸過。這樣的聲音會令陌生人以為它的主人至少在四十歲以上。遠方嚇了一跳。他立刻想到了檸檬的丈夫謝林光。從檸檬那里,遠方知道謝林光是一個心思細密而品格忠厚的人。難道,是謝林光發現什么了?遠方想了想,突然發現疑點實在太多了,從頭到腳都是,借助那些疑點,有心的人用簡單的視覺和觸覺都能把事實迅速還原。遠方還想到了自己升職的傳聞,難道檸檬聽到了什么不利于他的說法?“怎么了?”遠方從自己的聲音聽出了內心的膽怯。一個星期以來一直留在心里的愉悅的感覺迅速被恐懼取代,他忽然感到一絲后悔。“我身上沒有來,昨天就該來的。”檸檬的聲音又在水里浸了一遍。遠方的心里略略安穩了一些,但他很快便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更為棘手的問題。當然,如果讓他選擇一種必須面臨的危險,他寧可選擇這個。遠方對這個問題其實給予了足夠的重視。檸檬回家以后,遠方當天晚上就在百度上查了一下。根據檸檬告訴他的上次來潮的時間,他確定她是處在后十天安全期的第一天,也就是說,剛剛出了危險期。遠方當時想,安全期的第一天也是在安全期內,也是安全的。但是,現在遠方有一種惶惶的感覺,當安全離危險很近的時候,用理論來說服自己是很愚蠢的。就像春末與夏初,誰又敢說前者比后者更像春天?或者,后者比前者更像夏天?晴天的白云也可能下雨,陰天的烏云也可能只是一陣清風。
“不是才過了一天嗎?一天能說明什么?”遠方說。遠方努力讓自己笑一下,他希望檸檬能聽到笑聲,但是,他自己都沒有聽到。“我一向很準的。”檸檬說,“一天都不會差,十年了一直這樣。”遠方心里有些亂。檸檬的擔心當然有道理,但是,剛過了一天就這么緊張,也沒有必要吧?遠方嘆了一口氣。當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困難境地時,所有的答案對于他都是痛苦的,痛苦不只是源于事情本身,更多的是源于無法挽回的愧悔。“再等幾天吧!你這幾天學習有些累,也可能是因此推遲了。不要緊的,你放心吧!”他盡可能地把聲音調到最溫柔,生怕聲音里的一點點生硬傷到檸檬。“我還學,我還學個屁啊!”檸檬的聲音忽然高起來,“如果是真的,真的懷上了,該怎么辦啊!”遠方突然有些生氣。他知道檸檬曾經做過兩次人流手術,檸檬沒有告訴他為誰而做,一般情況下,沒有注釋,就說明原因是不便說的。但是遠方能判斷出,這兩次,肯定不是謝林光造成的,或者說,與謝林光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也許,那時她根本就不認識謝林光。遠方想你已經做過兩次了,怎么還會發出“該怎么辦”的疑問?該怎么辦,你不比我清楚?遠方的眼前出現了檸檬憤怒的臉,那張因為憤怒而走形的臉與床上那張光鮮的因為興奮而走形的臉形成鮮明的對比。遠方想你為什么就不能以商量的口氣和我說話呢?他感到非常委屈。如果不和檸檬發生這種關系,在檸檬面前他應該是很威嚴的,起碼是有尊嚴的,現在好了,她可以隨便對他發火,隨便把一些與他有關無關的憤怒都發泄到他身上。
“如果是真的,我必須找你!”檸檬把電話掛了。
遠方疲倦地坐在辦公室里,憤怒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恐懼。恐懼剛開始并不強烈,就像剛漲起來的海潮,挾帶著一些詩意的泡沫,慢慢地向他涌來。但是,泡沫很快就從眼前消失了,一層層浪帶著囂叫把他圍住,他看不到浪以外的東西。一個浪頭像山石一樣砸來,他的全身頃刻便濕透了。他反復想著檸檬最后說的那句話:“我必須找你!”遠方想,如果要做手術,她肯定會找上門,但是,為什么她要說出來呢?她說出來,是不是有其他的意思呢?遠方從電腦里調出一些風景照片,那是前些年到九寨溝旅游時拍的,有上千張。遠方想用這些照片稀釋一下自己的緊張和恐懼。清泠泠的水,如畫的溪邊的樹和草以及透過樹隙灑進來的點點滴滴的陽光,美到極致。遠方真盼望此時就在那些樹下站著,坐著也行,哪怕傻傻地躺在那里也行啊!他沒有得到期盼的安慰,反而添了許多傷感。剛從濃情蜜意中爬出來十來天,檸檬就用這種態度對待他,難道真的就那么簡單?即使她已經無求于他,就一定要這樣嗎?遠方冷靜下來,認真地思考著。如果她擔心的那種可能真的變作了現實,的確會打擊她迎考的熱情,她的惱怒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自己該怎么辦?遠方想,給她一些錢,讓她自己解決?這話確實不好說出來。她怎么解決呢?她只有一個人郁悶地走進醫院,一個人紅著臉面對一群醫生和護士——醫生有可能是男的——然后在他們幸災樂禍的目光的注視下爬上臟兮兮的手術臺,非常尷尬地分開雙腿。沒準,那個男醫生她還認識。遠方忽然想起來,檸檬所在的單位,正是主管衛生系統的,即使她不認識那些醫生和護士,人家也會認識她。恥辱、羞愧,肯定是她處在那種境地時最主要的感受。如果有一個人陪在身邊呢?謝林光?遠方搖頭苦笑了。這不僅僅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污辱,還是一種極大的風險。她怎么對謝林光說?就說是謝林光的不小心造成的?真他媽的無恥!遠方想,這種情況是非常糟糕的,結果會是這樣嗎?她也許根本就沒有事,她也許一切正常,她之所以打這個電話,是想,想什么呢?遠方臉紅了。檸檬會訛詐他?產生這種想法太無恥了,這對于兩個人都不公平。但是,這種可能性不能說沒有。既然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存在無限的可能性,為什么這種可能性就不存在呢?如果真是這樣,他怎么辦呢?另外,他怎么證實這種可能性呢?他有很多方法證實,但是,每一種方法都會讓他作難和難堪,都有很大的風險。
一不小心,貽害無窮!
五
老實說,我很煩,特別是給朱遠方打電話時,我煩得想咬自己幾口。當然,我更想咬他幾口。我心里想的最多的一個詞是“無恥”。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無恥的,包括我自己。朱遠方呢?他更無恥。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被冠以無恥的稱號,我會把它送給朱遠方。
我痛恨在車上把座位讓給我的那個家伙。我現在終于搞清了,他是城關鎮一個社區的醫生,就在離我辦公室不到三百米的那家社區醫院工作。如果他不把座位讓給我,也許我就不去了,也許我就去不了了。如果我第二天再去呢?那是安全期的第二天,危險性會小許多,我肯定不會有現在的驚恐了。所以,當那個給我讓座的家伙在今天上午走進我的辦公室時,我的眼里幾乎冒出了火。他的手里拎著一盒茶葉。他放下茶葉,問我是否還記得他。我忍住憤怒,點了點頭,然后問他有什么事。他作了一個簡單而明白的自我介紹,看來他是作了精心準備的。他的行醫資格證被醫政科吊銷了,原因很簡單,他為一起傷害案件做了假證。雖然他的虛假證明在司法機關那里沒有發揮作用,但他在兩千塊錢的誘惑下做假證的事實卻無法改變。我討厭做假證明的人,特別是在我們這樣的系統。當你不是處女時,你就實話實說好了,大不了一拍兩散!為什么要拿一塊蓄滿雞血的海綿來做道具呢?和謝林光結婚前,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曾經有過男朋友,而且還上過床。如果謝林光猶豫五分鐘以上,即使他表示不在乎,我也會離開他。好在,他僅僅猶豫了一分鐘,就把我擁進了懷里。這個姓許的社區醫生讓我作嘔,我能看出來,他的內心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次自省,他認為他之所以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是運氣不好,而不是一種必然。他應該被拘留,然后被逮捕,判三年以上。事實是他到目前還是自由的,不僅如此,他還跑到這里來,讓我恢復他的行醫資格。世界上可笑的事情太多,他目前正在做的事就是其中一件。我告訴他我無能為力。我還想說即使我有力量,也不會為他浪費一分。忍了忍,我把話咽回去了。他的臉色沒有變,似乎我所說的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放下茶葉,轉身離開了,他輕松的表情讓人以為他是到我辦公室串門的同事。我看著他的背影,就像看著一朵正在蠕動的烏云。它會不會下雨呢?它下的雨與我有多大的關系呢?我不知道,我想,我沒有必要知道太多。五分鐘以后,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有很多信息你可以拒絕了解,但是,有一類信息你永遠無法拒絕,那就是與你有關的信息,特別是威脅你的信息。姓許的狗東西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是一張彩色照片,在照片上,我正走向朱遠方的那輛黑色轎車。照片很清楚,車牌號都看得見,狗東西的手機肯定是高像素的。我的那件粉紅色的裙子,曾經像一面鮮艷的旗幟,現在,它變作一把鋒利的刀,割著我的心。我知道狗東西的手機里還會有一些與我有關的照片,比如,我微笑著坐進朱遠方的車子,比如,朱遠方的車子疾駛而去。這些照片,暴露給別人的信息是什么呢?能說明什么問題呢?對我能產生多大的影響呢?我揣測著,心里拿不準。除了這些相片,他手里不會有其它的證據。是這樣嗎?他應該不會有!但是,他會不會尾隨我呢?我坐上朱遠方的車子時,他會下車另尋一輛出租跟蹤我嗎?如果他手頭只有在公共汽車上拍下的照片,他怎么敢把它發給我呢?這些照片不足以揭出事實,甚至離事實還很遠。僅僅憑敏感和猜測他就敢這么做嗎?他難道不知道,如果他判斷錯誤,他這一輩子肯定不會再拿到行醫資格證了?他有什么理由和我賭呢?
我的心里亂極了。
我該遷怒于朱遠方嗎?他是個自私的家伙,這是我本來就知道的。那么,我不怪他又能怪誰呢?
我從來都認為朱遠方是個有才的人,我從不懷疑這一點,就像我從不懷疑我為了自己的將來所做的事都是正確的。他的才氣令人驚嘆,而他對于職業的敬重一樣讓人嘆服。這樣的人應該得到重用,我真想不出那些人為什么要把他放在S局那個死人都能稱職的崗位上。這不是對遠方的污辱,是對他們自己的污辱,因為所有的人都可以從對朱遠方的任用這件事看到他們的用人標準,看到他們的虛偽和貪婪,同時也看清自己的未來。當然,才氣和敬業這樣的優點對于掩蓋一個人的缺點是無用的。任何人都有缺點,有些人的缺點遠遠大于優點,卻待在一個比他的能力高得多的位子上。朱遠方的缺點之一是他精于算計。精于算計是好事,但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算計,就成了缺點了。撒泡尿都要從篩子眼里過一下,生怕漏掉一粒金砂;喝口水都要分三次咽下,生怕把自己噎死。這就是朱遠方。當然,這與他經濟拮據有很大關系。我看見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身上的衣服全是假名牌,當然,非常仿真,沒有一定的經驗肯定看不出。如果他把有限的財力集中起來,花到某一個人身上,他可能早已在P單位風光無限了,也就能避免后半生的困頓和無奈了。誰知道呢,也許他不屑于此吧,也許是臉皮子薄吧!無論怎么說,他在P單位的那個崗位上待了那么多年,經濟卻如此拮據,正可以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他很清廉。如果把怨怒拋開,公正地評價,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他在最關鍵的時候幫了我的忙,改寫了我的人生。對于眼前的這場考試,我能感覺到,他所提供的幫助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給了我很大的信心。他對那個崗位的了解與理解,算了,不說了,再說下去,我的心會軟下來。
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并不十分關心。問題的關鍵是,他把我送到了麻煩之中。
一次意外可以成就一個人的一生,也可能毀掉一個人的一生。現在,我面臨的是第二種可能。在此之前,我已經面臨過兩次性質相同的意外。第一次自然是楊換三給我的,當我把那份確認我懷孕的化驗結果放到他面前時,他給了我五千塊錢,讓我自己解決。羞辱以及對身體的摧殘,甚至讓我下定了永遠不再與男人來往的決心。但是,這個世界的誘惑太多,而且,很多誘惑是男人給予的,決心在誘惑面前失敗的次數太多了。第二次,我真的不想提起,連想起都令我感到痛苦。真愛是有的,我始終堅信這一點,但是,真愛是可遇不可求的。當你認為找到了自己的真愛的時候,危險已來到身邊了。讓人最痛苦的是當危險來到身邊時,你還沉浸在自以為是的真愛之中。那個英俊的男人,現在已經在市政府的一個部門里提了副處。我知道他會有今天,當他在我懷孕的時候告訴我,他必須和我分手時,我就知道像他這樣冷血的男人會爬到他盼望的高度的。當時他還是縣直單位的一名科員。一個月以后,他和一個丑得讓人不忍看到他們并肩走在一起的女人結了婚,而那個女人自然有著顯赫的家世。從此我得出一個結論,如果一對兒面容和地位差別很大的狗男女結了婚,其中一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這些過去的事情,如果沒有強烈的刺痛般的喚醒,已經不會出現在我的意識里。但是,刺痛有時會不期而至,讓你防不勝防。難道,在我這樣的年齡,真的無法讓自己的生活像流水一樣自然地流淌嗎?
如果這次是真的,我真的懷了孕,我把自己殺了算了。如果是真的,我絕不會放過朱遠方。
以前的那兩次,我的憤怒一點兒也不亞于這一次,結果呢?
我摸著自己柔弱的手臂,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夠真正強大起來。什么樣的強大是真正的強大呢?
無心學習,無心看書。
那天晚上,當我告別朱遠方,打的回到家里時,已經十點鐘了。謝林光和我婆婆竟然還沒睡。他們正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看電視劇。那是一部能讓所有人很快就睡著的電視劇,但他們一點兒睡意都沒有,臉上還有一些令我懷疑的興奮。看到我,他們都高興地跳了起來。我的心里忍不住顫抖了一下。謝林光打開客廳里的大燈,那是一盞花了謝林光一個月工資的水晶吊燈。它明亮地閃爍著,讓我感到家的溫暖。這時我才發現,在我們那張小小的餐桌上,擺著一只三層的碩大的巧克力粉蛋糕,上面插著三支蠟燭,一支紅色,一支黃色,還有一支,是綠色。我把那支綠色的焟燭想像成青色的,綠色,這種環保的顏色,總讓我想到自己的罪過。
我受了感動,這絕對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情。但是,我希望從什么地方搬來一塊冰,把我的感動壓住,壓得緊緊的,不讓它翻身。不然,在這個疲憊的夜晚,我注定無法入睡。
三十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是從青春走向成熟的年齡。但是,我向身后數著那三十個清晰的腳印,心里為什么有一種酸楚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懷疑,讓我茫然。如果我沒有不停地奔走,如果我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十年,或者,就坐在沙發上看了三十年的電視,我的境況,會比現在差嗎?也許,還會好一些?
我感到眼角有一點兒冰涼,我知道那是什么。我最討厭的東西,它為什么無聲地爬上了我的臉?
六
那事也許是真的。這個念頭在朱遠方心里慢慢放大,就像一塊糖果在嘴里慢慢地洇開。“那事”剛開始是指司機告訴他的那件事,漸漸地,就變成了兩件事,另外一件,就是錢檸檬告訴他的。兩件事攪在一起,讓遠方歡喜,也讓他憂心,兩種情緒都讓他感到恐慌。歡喜的事情如果最終成了泡影,還不如沒發生過。憂心的事情發展下去,肯定會更加憂心。
檸檬每天給遠方打一個電話,或者發兩三個短信。這曾經是遠方熱烈盼望的,現在卻令他五味雜陳。檸檬的電話或者短信總是以“煩死了”或者“我要殺人了”開始。遠方忍了,但是,有一次他差點兒沒忍住。是在晚上十二點,遠方剛要休息,檸檬的短信發了過來:朱遠方,你個老王八蛋。遠方這些年經歷過許多屈辱,領導給的,同事給的,他的冬瓜也給了許多。但是,那些屈辱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一句傷人。他看到這句話,愣了半晌,以為她發錯了,于是回了一個字:“誰?”檸檬的回答打消了他的幻想:“你!”遠方放下手機,淚水慢慢地溢了出來。
遠方盼望一刀把這團亂麻斬斷,他怕被亂麻纏死。遠方知道檸檬不可能公開做出傷害他名譽的事情,比如說,到他單位檢舉,打電話給冬瓜,等等。女人的理性有時會超過男人,因為她們首先要保護好自己,然后才是傷害別人。否則,她們寧愿選擇放棄。遠方所感到的傷害,源于他的敏感的內心。當遠方處心積慮要揮出這一刀時,檸檬的短信又來了。檸檬告訴他,他們那天見面的事,已經被人發現了。那人是一個無賴,手段極其卑劣,目前她和他都面臨著身敗名裂的危險。遠方險些崩潰了,這塊從天而降的隕石,一下兒就把他砸暈了。他半天才緩過氣來,然后給檸檬打了個電話,問她詳情。檸檬不肯告訴他。檸檬說這樣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你開動自己的想象力不就明白了嗎?遠方的想象力足夠用,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是不是走得太遠了。如果真像檸檬說的那樣,安全的空間將被擠壓到最小。多了一種被傷害的可能,意味著傷害的程度更深,而且,更加難以脫身。問題的關鍵當然是在檸檬那里。檸檬能不能把事情擺平?她和他一樣是被威脅者,她解除這重威脅的愿望肯定和他一樣強烈,甚至強于他。問題是,她有沒有這個能力?或許,她需要一些經濟方面的援助?如果檸檬解決不了,哪怕檸檬想保他,希望都微乎其微了。而且,檸檬為什么要保他?她在無法自保的情況下,會保護一個始作俑者?她如果真是那么高尚,還會有那句“老王八蛋”嗎?遠方不再想快刀斬亂麻的事,沒有快刀,在這種事情上,所有的刀,都是生了銹的,連女人的一根毛都無法斬斷。
遠方后悔了。那些曾經讓他縱情高歌的歡娛的感覺,現在都像護城河里的泛著綠泡的水一樣令人作嘔。傍晚,遠方從單位回到家里,看到了他的冬瓜。他真想抱住冬瓜痛哭一場。如果能一直心平氣和地摟著冬瓜,這個世界該是多么美好!無論屋外是陽光還是陰雨,他都會非常滿意。陽光中他可以晨練,陰雨的時候,不出屋就是了。但是,現在他已經被一根繩子勒住了脖子,垂死的感覺與陽光和陰雨都沒有關系。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那只已經停擺的時鐘,時針一直指在七點鐘。鄰居家傳來《新聞聯播》的聲音。遠方嘆了一口氣,停擺的時鐘也有準點的時刻,自己怎么就踩不住一個點兒呢?遠方在冬瓜身邊坐了一會兒,冬瓜身上的老年的酸腐氣息讓他有一種置身于腐草的感覺,令他厭煩。冬瓜站起來,從冰箱里端出中午的剩飯,疑問地看了看他。他明白,她是在問他,是將就一頓,還是再加一點兒新鮮內容。遠方站起來,說了一句不餓,就走出了房門。
遠方去了小區南門外的一家小酒館。館主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叫吳美麗,酒館的名字就叫“美麗”。小酒館開業三年了,遠方來吃飯的次數并不多,總共才五次。每一次都是憂郁而來,欣悅而歸。遠方自己都不明白,吳美麗端上來的二兩小酒為什么很快就讓他的心情像吳美麗臉的笑靨一樣,燦爛得沒有一點云彩。遠方每天都要從酒館門前經過幾次,有時是必須經過,有時是專門繞過來。他沒有在心里認真地想過吳美麗,但是,一天不見吳美麗,心里就像缺少了什么東西。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酒館門前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樹,遠方喜歡在香樟樹下站一站,裝出欣賞的樣子。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在欣賞吳美麗。那個活躍的愉快的身影總能讓他感到生活是美好的,往前走,會遇到陽光的。遠方走進酒館,在里側的一個角落坐下。靠近窗戶的座位視線最好,但遠方每次都選擇這個角落,在這里坐著,他感覺很安全。美麗走過來,笑瞇瞇地問他想吃什么。美麗認識他,美麗還知道他在哪里工作。美麗的酒館剛開業三個月的時候,遠方單位的勤雜工辭職了,留下了一個缺。遠方找到了美麗,問她愿不愿意去試試,一個月兩千塊錢的工資,每天只做半天。美麗笑著拒絕了,說她想趁年輕多掙一點兒錢,她的理想是在三十歲以前用自己的錢開一家大一些的鮮花店。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她肯定會接受他推薦的那個崗位,因為她知道得到那個崗位并不容易。遠方每次來吃飯,都會得到一份免費的五香小魚,那是美麗店里最有特色的一道菜:香香的醪糟氣息慢慢升起,似乎蘊著美麗的青春的芬芳,令人心曠神怡。遠方喜歡這種感覺:坐在角落里,滋著醇香的酒,一點兒一點兒在齒間品著五香小魚,再看著美麗的健康和成熟。他沒有太多的奢望,對于美麗,他只想靜靜地欣賞。今天,遠方第一個菜就點了五香小魚,并且聲明,這個是要付費的,如果再免,他以后就不來了。美麗猶豫了一下,有些羞怯地說:“今天仍然要免的。再過幾天,我的鮮花店就要開業了,這個小店我只有盤出去了。”遠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美麗將帶著她的美麗離開這里,去開始她更美麗的生活。但當事情真正來臨時,他卻感到深深的留戀。遠方問清了鮮花店所在的地點,說開業那天他一定要趕過去,而且要送她一個裝著一群通紅的金魚的橢圓形的魚缸。遠方非常喜歡這樣的魚缸。那些通紅的金魚,雖然是被圈在魚缸里,但是游得非常從容,非常灑脫,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或者根本就不在乎在魚缸外面還有一個世界,它們是把魚缸當作自己的全部世界的。既然自己的世界只能這么大,倒不如把它當作整個的世界。遠方曾經在家里擺了一個魚缸,一次就買了十五條錦鯉,肥肥的,有力地甩動著尾巴,每一次游動似乎都能攪出水的聲音。看著它們自在的游動,遠方感到了幸福。但是,一個月不到,十五條錦鯉全部報銷,原因只有一個:冬瓜往里面倒了一盆溫水,說害怕魚兒被凍死。遠方從此便把這種唾手可得的幸福當作了希望,而且,再也不抱實現的奢望。現在,他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美麗身上了,能在美麗的鮮花店里看到自己的幸福,是多么美妙的感覺。美麗向遠方道了謝,為他端來一盤五香小魚和一盤醋泡花生,又給他打了二兩店里泡制的琥珀色的枸杞酒。遠方呷著酒,看著美麗的身影,心情漸漸地好了起來。
如果遠方忘記帶手機,或者把手機關閉,這個晚上,他可能是滿足的。但是,他帶了手機,而且,音量調得很高。當尖銳的短信提示音響起時,遠方像被一枚尖利的魚刺狠狠地扎了一下,而且,是扎在心上。是檸檬的短信,他不用看都知道。自打他調到S局,晚上六點以后,基本上沒有短信和電話打擾他。偶爾有一個短信,還是群發的廣告。有一天晚上,遠方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睡著了,突然被一個電話驚醒,一個嗲聲嗲氣的娘們兒問他想她了沒有。遠方說你是誰呀?我為什么要想你?娘們兒說你剛拔掉就忘了?男人真沒有一個好東西。遠方連一縷葷腥都沒聞到,這罵挨得有些窩囊,一時情緒激動,就和娘們兒吵了起來,直吵了半個小時,直到手機電池全部用完。遠方沒有因此而決定在晚上關掉手機,他總覺得會有一些驚喜在晚上來騷擾他。遠方呷了一口酒,慢慢地打開檸檬的短信:已經這么多天了,如果你是我,你還能等下去嗎?明天去找你,上午十點,你到城北的春風醫院等我。很榮幸,能和你成為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五香小魚哽在了喉頭,怎么也咽不下去。遠方絕望地翻了翻眼,把剩下的一兩多酒一口倒進嘴里,似乎要與五香小魚同歸于盡。好在小魚嗆不住酒氣,鬧著別扭鉆進了肚里。遠方知道,這個結果,就像一輛從山頂沖下來的滑車一樣,注定要把他撞得粉身碎骨。
無論多么沮喪,遠方也得打起精神。有一件事情必須弄清:那位目擊者,或者說那個潛在的威脅,現在還是威脅嗎?他提心吊膽地給檸檬發了短信,沒有得到回答。他無法判斷,檸檬明天上午的到來,是他和她的問題的最后一個環節還是中間的一個環節。他希望是最后一個。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他是被動的,始終是被動的,無論事情向何處發展,都有一根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繩子的另一端,拽在檸檬的手里。
如果置之不理呢?這是他以前不愿意想的。這樣做,風險也許并不比唯唯諾諾大多少,只不過良心上要背負重擔。這種重擔,可以把有些人壓得抬不起頭,而對于另一些人,就是一個臭屁。
遠方長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把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壓在酒杯下面,悄無聲息地撤退了。美麗還在忙,他不怕打擾她,但他知道自己的臉色很難看,他不想讓這樣的臉色掃美麗的興。這樣的晚上,應該是輕松而愉快的,但是,他的沉重感竟是從未有過的,好像五十年的重擔全都疊加在一起,同時壓在了他的身上。
遠方出了酒館的門,沒有回家。離酒館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一臺自動取款機。遠方腳步遲滯地向它走去,就像一個失敗者走向最后的歸宿。
七
這不是女人獨立承擔的事情,我也不想獨立承擔,我受夠了。完了,它已經爽約十天,沒有比這更壞的結果了。我不想用什么試紙去檢測,我不相信試紙,它曾經誤過我一次,幾乎把我摧毀。即使它是準確的,我也不想使用它。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所有犯錯的人都要承擔責任。當然,楊換三也是其中之一。那天上午我和他在一起時發生的事情,也可能導致這個結果。楊換三是小心翼翼的,他從以前的事件中吸取了教訓,變得聰明了。即使這樣,我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當我打電話把這個還未被完全證實的壞消息以一種確定無疑的語氣告訴楊換三時,他用憤怒來表示他的不相信,他甚至認為這是我的一種訛詐方式。這是我無法接受的。我心平氣和地告訴他,我可以獨立承擔一切后果,然后我就把電話掛了,并關了手機。半個小時后,我再次打開手機時,發現了一條銀行信息,我的一張銀行卡里,十分鐘以前被注入了三千塊錢。唉,楊換三,以后,你再也沒有機會在這張卡里浪費你的錢了。事情解決之后,我要和以前的我以及所有的你們全部了斷。一個全新的開始,是需要和以前完全告別的。
對于那個要挾我的姓許的家伙,我不會輕易舉起我的雙手。我用了一個小時認真地了解他的情況,然后經過五分鐘的思考,便知道了解決他的辦法。我看了他為那起傷害案件做假證的卷宗,對案件的細節有了充分的了解。一個姓王的家伙在一起械斗事件中被對方一杠子砸在腿上,造成了骨裂。骨裂和骨折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雖然程度嚴重的骨裂與骨折只是一步之遙,但是兩者導致的法律后果差別很大,經濟賠償的數額也有很大區別。在姓王的家伙的要求下,姓許的壞蛋采取了一種腳踏實地的方法:在他自己的醫院里,他把傷者的骨裂變成了實際意義上的骨折,然后心安理得地用處理骨折的辦法完成了手術,并提供了一份骨折證明。其實,他并不具備提供骨折證明的資格,他明白這一點,但在利的吸引之下,他還是按照傷者的要求做了。我對這些細節興趣不大,我感興趣的是,在事情真相被他的同事揭穿并被有關部門核實之后,他竟然能從法律身邊悄悄溜走。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是,他做到了。答案是明擺著的:一是他動用了一些關系,瞞天過海,以醫政處罰代替了刑事處罰;一是打人者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這樣一個節外的生枝,打人者一直認為自己真把姓王的腿砸折了。我給姓許的家伙發了個短信,說了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屬于那個被蒙在鼓里的打人者。我說這個名字的主人已經向我提出了申訴,要求把做偽證的醫生繩之以法,請他在一個小時以后到我辦公室來,我要在雙方都在場的情況下為他們作一次調解。如果調解無法成功,只能移交給公安機關了。十分鐘以后,我的手機接收到了他的投降書:他把自己比作一些在地上跑的動物,說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優秀的領導,如果你和動物當真,氣量未免太小了。為了表示他的真誠,他把自己的手機裝在一個牛皮紙袋里,讓本城的一家快遞公司送給了我。我很輕易地在手機里找到了那些偷拍的照片。不多,十來張,全是他在公共汽車上偷拍的,這說明他當時并沒有下車跟蹤我們,不可能知道我們在賓館里發生的事情。他并不是一個可怕的對手,他沒有從我的殺手锏里看到我的恐懼,如果他再堅持兩天,未必得不到他想要的結果。
好了,這件事終于解決了,接下來,該解決朱遠方了。我沒有把解決偷窺者的事情告訴朱遠方。兩個炸彈綁在一起,效果肯定會超過一個。現在,我恨不得把他炸得粉身碎骨。明天,我要去找他。我已經在網上預約了市里的一家醫院,它具備我要求的兩個條件:一是沒有熟人,一是專業水平較高。我現在幾乎要慶幸自己的交往并不廣泛,不然,要找到一家沒有熟人的水平較高的醫院,還真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
八
偏僻對于一家醫院來說,肯定不是優勢,但對于朱遠方和錢檸檬來說,卻是一件好事。遠方坐在春風醫院對面的一家茶館里,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看著醫院門前的蕭條,感到內心孤單而蕭索。早上有個好消息,可惜被沖淡了。好消息是早上七點多得到的,P單位的那位司機在吃早餐時給遠方打了個電話,說消息基本得到了證實,這次真要考察他了。具體的去向還沒有得到確認,極可能仍是現在的單位,副職。遠方不相信。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有時會讓人無端地懷疑是一堆狗屎。司機為了證實自己說法的可靠性,把有關的傳說全告訴了遠方。很簡單的一件事,偶然性遠遠大于必然性。市里某領導在本省一家權威雜志上看到了一篇論文,是遠方去年寫的,關于人才的引進方式和使用方式的。某領導看后大為贊賞,就讓秘書和作者聯系,說這篇文章高屋建瓴,論點新穎,論證有力,對工作有很強的指導意義,可以據此推斷出,作者是一個有高深理論水平和豐富實際工作經驗的同志。如果有可能,近期就把作者邀過來,給本市有關部門的同志上一堂課。秘書告訴某領導,這位作者原來是本市P單位的一名主任,現在是S局的一名副調研員。某領導有些驚訝,然后陷入了沉思。某領導給P單位的部長打了個電話,要求更加科學地使用遠方,這樣的人才,埋沒了太可惜。部長接到電話后,一時非常為難。人才辦主任的崗位已經拿出來進行公開選拔了,讓遠方原路返回來,會打不少人的臉。那么,與某領導的意思最接近的崗位,無疑是人力資源局副局長、公務員局局長,等等。但是,這些天上掉下的餡餅似乎太沉了,部長擔心遠方被砸中以后過于受驚,就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就地提拔為副職,同時聘他為人才辦的業務顧問,而且要頒發證書。司機的小道消息情節豐富,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沒能走上更重要的崗位,遠方自然有些遺憾,但是,畢竟是提拔重用了,心里還是有些激動。某領導沒有喝你一杯水,能解決到這個程度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可惡的倒是部長,一邊伸出手來作拉人狀,一邊在下面使了個掃堂腿,太小家子氣了。遠方帶著紅潤的臉色,八點鐘就來到了辦公室,把窗戶和桌子擦得一塵不染。如果不是突然想起了檸檬要來,他有可能跑到隔壁的屋里繼續他的打掃。檸檬要來,如果是十幾天以前,這是一個多好的消息,但現在,這個消息就是深秋的霜,任你躲在屋里,也要染白你的頭。遠方沒有了興致,匆匆地洗了手,打的去了城北的春風醫院。
檸檬是十點左右到的。一輛綠色的出租車緩緩停在茶館門前,車門開處,一條白白的長腿伸了出來。遠方怦然心動。這條白腿曾經給了他無比的幸福,今天,會不會把他一腿掃倒?檸檬走進茶館,坐到了遠方對面。那份美麗,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但是,風景已經與他無關了,或者,它只能保留在他記憶的相冊里了。“你打算怎么辦?”檸檬問。遠方想笑一下,沒笑出來,他感覺哭倒是一件更容易的事情。遠方從衣袋里掏出三千塊錢,然后取出一只信封,把錢裝進去,把信封推到檸檬手邊。日你媽!遠方想,我給你錢,你嫌不夠,我再給。檸檬微笑了一下,說:“我不要你的錢。”遠方愣了一下,紅了臉,打開身邊的皮包,又取出兩千塊錢,卷成一卷,塞進那只信封。遠方看了看表,忽然笑笑,說,“要不要我訂一個賓館?你手術以后可以在那里休息半天兒,或者,我們現在先去休息一下?或許,你考試的事,這些日子的復習,會產生一些新的問題,我們共同探討一下?”
檸檬也笑了,然后搖了搖頭。
遠方的目光輕輕地掠過那只信封。在一瞬的迷亂之后,遠方又重新鎮定下來。他現在的想法只有一個:盡快把這件事解決掉。解決掉以后,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他。他要去蟲魚市場,為美麗即將開業的花店尋一只橢圓形的魚缸。然后,他要回到辦公室,把工作日志補全。多久沒寫工作日志了?三個月了。
九
他把信封推到了我的手邊,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露出復雜的神情。疼,這是肯定的。對于他來說,這不是一筆小數目。如果他對我道歉,我會把信封還給他。當然,從道理上說,他沒有必要對我道歉。從我告訴他我有可能懷孕的那一刻起,他的注意力就轉移到怎么擺脫這個麻煩上,甚至連一句像樣的安慰的話都沒有,過去的那些溫存全沒了,似乎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和他相處的這幾分鐘,我甚至感覺到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敵意,似乎我是個只會給他惹事的女人。他永遠不會認識到,在這種事情中,受傷害最大的永遠是女人。是的,如果他對我說一句對不起,無論是發自內心還是虛情假義,我都會把錢還給他。但是,他沒有說。他盼望我趕緊走上手術臺,然后趕緊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我站起來,又坐下。我知道他會在這里等我,一直到我帶著新的創傷回到他面前,和他說一句再見,那樣他才會感到真正的安全。我之所以重新坐下,是想起有一句話我忘記問了,我要問他:你能陪我一起進去嗎?如果他點頭,或者說一個“行”,我真會把錢還給他,說不定,我還會要求他去訂一個房間,然后心平氣和地說上半天兒話,從此做個好朋友。我知道這對他是不公平的。我沒有向楊換三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沒有向那個已經做到處級的王八蛋提出這樣的要求,我為什么要向朱遠方提這樣的要求呢?如果他答應陪我進去,我也會拒絕他。兩個人一起走進這家以安全墮胎著名的醫院,如果不是夫妻,那就是一對兒瘋子。我問了,他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不好吧?”他的猶豫肯定不是因為思考,而是因為他沒有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笑了一下,站起來走了出去。“不好吧!”這老王八蛋,他勾引我的時候,為什么就沒有想到這三個字呢!
當我走進醫院的大門時,感覺中,我是被一張大嘴吞沒了。大嘴黑黑的,布滿了污穢的牙齒。這會是我最后一次走進這家醫院嗎?我覺得是。上次做手術時醫生就對我說過,如果再有下次,可能造成終身不孕。我雖然不愛謝林光,但是,我必須保留為他生孩子的能力。今天,我必須把這個能力保留下來,并得到一個百分之百的保證,如果得不到,我會選擇離開。我只能對自己這樣說:到此為止,下不為例!如果這次考試能夠成功,將給我現在的誓言加上一把保險鎖。如果考試失敗呢?我不去想,我覺得失敗是不可能的。為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因為我輸不起!我輸不起,如果失敗了,就太不幸了!
我沒有害怕,只有沮喪和對于身體的擔憂。這個醫院比在網上顯示的要差一些,這是符合常理的,我根本就沒指望它有多好,只要安全就行了。我想到了手術的危險性,雖然以現在的醫療條件,手術的安全率非常高,但危險性肯定是存在的。妥善的辦法是,帶一個人陪著我,讓他守在我身邊。但是,真沒有這樣的人選,沒有。人一生會有很多朋友,但是,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你會發現,你的朋友對你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在我的朋友們眼里,我是漂亮的,可愛的,幸福的,前途無量的。他們都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并且時時給我一些鼓勵和祝福。我時時刻刻要做出他們希望的樣子,所以,有些問題,我只能一個人獨自解決。還好,我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
我掛了婦產科的號,然后找到一個年輕的女醫生。我覺得她的年紀可以減輕我的心理負擔。她很漂亮,但是,那張臉似乎戴著一個面具,或者被一層蠟給封住了。我忽然想到,如果是在縣里的醫院,如果我是去做別的檢查,身邊肯定已經圍了幾個頭兒,他們會像關心自己的阿姨一樣地關心我。唉,不想這些。女醫生聽了我的情況介紹,問了幾個問題,然后給我開了一個單子,讓我去抽血,做個HCG檢查。我知道這個東西,因為我已經與它打過兩次交道了。醫院里的病人不多,抽血的人更少,我很快就讓一個實習的護士在我胳膊上扎了一個針眼,然后坐在驗血室的對面的椅子上,等待結果出來。
手機已經響了數次了,有電話,也有短信。我不想聽,也不想看,對于我來說,別的都不重要,我唯一想知道的,是我到底有沒有懷孕。我希望沒有,如果沒有,我就到商場去,為自己買一件歌莉婭的裙子。我喜歡這個牌子,但我舍不得買,一件裙子兩千多,太奢侈了。如果我真能考上那個人才辦主任的崗位,我便無法穿這樣漂亮的裙子了,錢再多,都無法穿了。太扎眼了!所以,我今天就要去買一件。但是,我有這樣的機會嗎?
化驗結果在五分鐘以后出來了。我拿著寫著我命運的單子,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似懂非懂。我慢騰騰地來到那位年輕女醫生面前,她正在給一個大肚子女人檢查胎位。她看了我一眼,讓我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等一下。沒等多長時間,也就是三分鐘,但我感覺是三十個小時。當她伸出白白的細長的手指把化驗單子要過去時,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可以與對面馬路上的汽車喇叭聲相比了。
“沒有。”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沒有聽清。“什么?”我問了一句。她笑了笑,說,“我不知道是應該祝賀你,還是應該和你一起憂愁。沒有,你沒有懷上。”我呼地站了起來,臉上一陣狂喜。她顯然把我的表情看得很清楚,也理解得很透徹,因為我在她臉上看出了不屑。女人總是明白女人的事,她有什么資格對我不屑?
“要不要做進一步的檢查?”我不相信自己的運氣這么好,我用急切的語氣問她,“要不要做尿檢,或者B超?”她把眼睛轉向窗外,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正在微風中沙沙作響,有兩片葉子從它的身體上飛出來,落到窗臺上。“不要。”她說,“取尿樣遠比取血樣容易,但是,檢測它遠沒有檢測血準確。至于B超,超什么呢?你肚子里沒有要超的東西啊!”這樣的邏輯,我聽明白了,她在諷刺我,甚至是在罵我。這個女人,她是在運用她一時的特權污辱我。我要和她吵嗎?我要用更難聽的話去攻擊她嗎?算了,檢測結果是個意外的驚喜,有了這樣的驚喜,我為什么要和人吵架呢?她肯定是個性生活缺乏者,他丈夫肯定不愛她,或者,是性無能者。對于這樣的人,我不和她一般見識。
我離開那個可惡的女人,心情無比輕松地走到了院子里。陽光一下就把我包圍了,有陽光的生活真好!那么,怎么和朱遠方說呢?我停下來,想了想,走回了門診室。我要認識思考一下這件事。我要不要告訴他實情?我為什么要告訴他實情?我有告訴他實情的理由嗎?沒有理由,起碼沒有充分的理由。十幾天的擔憂,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種煎熬的滋味。我單獨承受了痛苦,為什么要和別人一起分享快樂?我與手術刀擦肩而過,我已經感覺到了刀刃的寒氣,嗅到了它的血腥,與此同時他在做什么?他在茶館里品茶!這些日子,他肯定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他的可憐的歡樂,或者運用他手里那點兒可憐的東西去尋找另一個和他上床的女人。我不能和他說實情,我還要用這些錢去買我的歌莉婭呢!
我找到了醫院的后門,門前是一條寬闊的街。站在后門的里側,我給朱遠方發了個短信:就要手術了,你來嗎?我的眼睛還沒來得及離開手機屏幕,他的回答就來了:放松些,我在茶館等你。我不再猶豫了,我一腳跨出了大門。我要去買我的歌莉婭,然后打的回我的縣城。當我回到家的時候,我會給朱遠方發一個短信,讓他別再等我,在以后的幾十年里,我們沒有見面的可能了。
但是,我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在什么地方窺視著我,我身上像是被什么東西刺著,扎著。我相信自己的本能,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刻。我低頭慢慢地走著,當我走到一棵開滿粉紅色燈籠花的合歡樹下時,我猛地回過了頭。
天哪!是那個狗東西!那個作偽證的狗東西,正在我身后一百米的一個綠色電話亭子邊站著。雖然他像狗一樣伶俐地躲到了亭子后面,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了他。
我的天!
十
遠方坐在茶館里,喝完了一壺茶水,又要了一壺。等待,他必須耐心地等待,能以等待代替奔波,令他感到欣慰。十幾天的沉重,在兩壺茶水的浸潤下,慢慢溶化了。茶水的清新可以活血化淤,他信了。等待的時間有些長,他本來以為不會超過一個小時,最多一個半小時,而現在,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遠方告訴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耐心拉到最長。檸檬正在里面經受痛苦,他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當檸檬走出來的時候,他只需喊一輛出租,只需出租車的前門或者后門發出“嘭”的一聲,這場噩夢就結束了。事情已經變得非常簡單,心情輕松地等吧!
遠方竟睡著了。茶館的椅子非常不舒服,但沒有妨礙他美美地睡上一覺。遠方是被出租車門的關閉聲驚醒的,嘭!像打了一個雷。遠方睜開眼睛,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遠方猛地坐直了身子。他的直覺強烈地告訴他,出事了,錢檸檬到現在還沒出來,肯定是出事了。從醫院大門能看到門診大廳,大廳里似乎很安靜,沒有發生重大事情的征兆。但是,這是個對意外事故已經麻木的地方,哪怕是死亡,在這里也像是一次短暫的離別儀式。遠方的心激烈地跳了起來。他迅速地結了賬,向醫院門診大廳走去。
醫院里,像他在外面看到的一樣,很安靜,甚至比他看到的還要安靜一些。他來到手術室門前,推了推門,很沉,可能是上了鎖。一個護士向他走來,他知道如果不主動說些什么,護士肯定要冷冰冰地問他有什么事。“我一個親戚在里面做手術,半天了還沒出來,我來看看。”他說。護士搖搖頭,說:“手術室今天沒有任何手術。”遠方笑笑,問護士這家醫院總共有幾個手術室。護士說就這一個。遠方疑惑地離開了手術室,在門診大廳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一會兒。難道這種小手術不用麻煩手術室,在科室里就能做掉?遠方站起身來,向婦產科走去。一肚子茶水隨著他的走動搖晃著,似乎能聽到咣咣的聲音。
婦產科到了,門關閉著。遠方的手舉起來,還沒來得及落到門上,他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他盼望是檸檬的,果然是。檸檬的短信很短,每一個字卻都是一枚炸彈,把遠方炸得一臉赤紅:事辦完,我已回家。被跟蹤,作好長期準備。
遠方幾乎要癱坐到地上。
半個小時后,遠方坐到了辦公桌前,從抽屜里摸出一包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眼前飄著的絲絲縷縷的煙氣,組成了豐富多彩的圖案,一時像云,一時像海,一時又像是錢檸檬的臉。作好長期準備!遠方想,是什么樣的準備呢?又該如何準備呢?準備了又能怎么樣呢?不準備又會怎么樣呢?他無法繼續思考,繼續思考可能會導致昏厥!有一股濃烈的酸楚飛快地向鼻子襲來。遠方迅速打開門沖到衛生間,用涼水把臉濕透,然后又把頭發濕透。這樣,他就感覺不到自己的淚水了。
遠方回到辦公桌前,用一塊散發著酸味的毛巾把頭發擦得半干。然后,他打開電腦,打開那款叫“極樂世界”的游戲。最好的忘記是轉移,最好的轉移是游戲。他指揮著金盔金甲的自己走過一段長長的陰暗的甬道,進入一座幽谷。一聲狼嗥,沖出數十個奇形怪狀的江湖俠士,舉著兵器摟頭蓋腦地砸來。他一邊后退,一邊迅速調出不久前花了一百塊錢制作的那十枚叫“粉色檸檬”的手雷。他扔出了一顆,一聲巨響,十五個人倒下;他又扔出了一顆,又倒下了十五個人。還有不到十個人圍著他。他取出第三顆“粉色檸檬”,扣在手心,猶豫著。扔出去嗎?只有不到十個人了,雖然能解除包圍,總感覺有些虧;不扔出去,自己能不能對付這幾個人?他正在猶豫,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定睛看時,金盔金甲的自己已經與近十個敵人同歸于盡,粉身碎骨。那些金色的碎片,在屏幕上慢慢地飛舞著,就像是漫天的雪花。
遠方這才想起購買手雷時看到的使用說明:扣在手心,五秒后自動爆炸。
“粉色檸檬,粉色檸檬!”遠方喃喃自語。檸檬的粉色的美麗的臉出現在他面前,在向他笑。他癡癡地看著她,忽然想起了那些幸福的時刻。同時,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秒針走動的聲音,一秒,兩秒!遠方恐懼地睜大了眼睛,還有三秒,如果他不能在三秒內把檸檬甩出手,就會伴隨著一聲巨響粉身碎骨。三秒,他想,三秒!這么多日子都沒有機會甩掉,他能在三秒之內扔出去嗎?
一聲巨響!不是“粉色檸檬”的爆炸聲,是遠方把電腦扔到了地上。
孫志保:男,1966年4月出生,安徽亳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亳州市文聯副主席,亳州市作家協會主席。1993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發表中篇小說20余部,短篇小說多篇,計200萬字。中篇小說《黑白道》《溫柔一刀》《灰色鳥群》《父親是座山》《麥子熟了》《葵花朵朵》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溫柔一刀》同時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中篇小說《干事的日子》《奔月》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飛龍在天》被《小說月報》轉載。中篇小說《溫柔一刀》被中國作協創研部編入《1998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著有中篇小說集《黑白道》,系中華文學基金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1999—2000卷。中篇小說《黑白道》獲第三屆安徽文學獎,中篇小說《溫柔一刀》獲第五屆安徽文學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