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
大年初一,愛心養老院。
凌晨2時,護工羅仁初從夢里醒來,他隱約聽到有鞭炮聲。此時,養老院四樓走廊一片漆黑,兩側的房間里,18名老人正在熟睡。羅仁初抄起一塊紅磚,從走廊的一頭到另一頭,從一間房到另一間房……
天剛亮,消息在鄉間不脛而走:養老院死了好幾個老人。懸賞通告很快貼滿村頭的房前屋后。兩天后,羅仁初被抓獲。
截至目前,“2·19殺人事件”已造成8名老人死亡,致命傷都在頭部。還有6人仍在住院治療,死亡人數隨時可能增加。
這所湖南省雙峰縣當年唯一的民辦養老院,曾先后接收一百多名無人照料、生活無法自理的老人,即“失能老人”。
10名護工負責照顧這些老人的生活,他們平均50歲左右。64歲的羅仁初甚至比一些住院老人還年長。
開辦近4年,愛心養老院幾乎完全依賴于老板的個人財力,到了這個年關,護工們已經半年領不到工資。屢次討薪無望后,羅仁初把憤怒和仇恨,砸向了他們平時看護的老人。
“反正他們年紀也這么大了,還有養員(指老人)跟我說過,他們想早點死。”羅仁初給了他們最后一擊,如同捻滅一盞盞微弱的燈。
老人照顧老人
成為一名養老院護工之前,沒念過書的羅仁初大半輩子活在田地里。
在湖南婁底市雙峰縣沙塘鄉,村鄰很少見到羅仁初有不干農活的時候。他成天在家門口的六七畝地里,種稻谷,種豆子,種地瓜。他總是不聲不響地埋頭路過別人家的門口,有人喊他,才輕聲答話。
村民黃知祥曾離家打工十年,2014年回到鄉里,見羅仁初愈發蒼老了,“我還是喊他聲‘叔,他也會很親切地回我”。
此時的羅仁初離開田地已有五年,兒子羅建成早就外出打工,兩個女兒陸續出嫁。老羅依舊不得閑:當蓋房子的小工,冬天給農改的人家修堤、翻土。
“他話不多說,只做事,連牌都不打。”村民王永廉2013年曾與羅仁初一同做工。天從微亮到抹黑,一天十多個小時不停歇,能掙個120塊。
十年前蓋起的三層樓房,只剩下羅仁初和妻子彭細春守著。2013年9月,彭細春也離開家,經朋友介紹,來到19公里外的永豐鎮,在愛心養老院做護工。
愛心養老院2011年起正式營業,很快名滿全縣:2010年新蓋的5層樓房,最多可接納120名老人,電視、洗衣機、熱水一應俱全。最火爆的時候,近40個房間全部住滿,甚至出現過“一床難求”局面。
如此設施水平,全縣僅此一家,2012年10月,它還成為縣里通過民政局審批的唯一一家民辦養老院。
對于六十多歲的彭細春來說,護工的工作有著巨大的吸引力——每照顧一名老人,每月能拿到460元工資,若照顧6至7名老人,每月能掙3000元以上,而且吃住全包。
但這么好的工作條件,也只能招聘她這樣的老人。
“雙峰這個地方,四十多歲的人是不會來干護工這種活的。”愛心養老院院長房鴻春的兒子陳凱說,養老院起步之初,聘請護工是最困難的,外地的請不起,年輕的不愿來。
護工是份苦差事:與老人24小時同吃同住,癱瘓的老人要在床上解決大小便,腿腳不便的老人每走一步都需要攙扶,身子得天天擦洗,飯菜得一口一口喂。
“給老人端屎端尿,他們會覺得是個‘丑事,寧愿去工地上搬磚。”陳凱說,搬磚與當護工,工資相差無幾,“誰都知道怎么選”。
愛心養老院的10名護工里,60歲以上的有3人,大多來自鄉下。老人照顧老人,在中國鄉村養老院里四處可見。
“還不是為了讓子女少點負擔。”彭細春經常會忘記自己也年過六十,也需要被照顧。她的風濕病不時發作,高血壓常使她頭暈目眩。夜里,她得隨時從被窩里爬起來伺候老人,多則七八次,幾乎睡不了一個好覺。
2014年9月,彭細春把老頭子羅仁初也叫了來。他們盤算著,二人加起來,照顧15個老人,既能相互有個照應,每月還能掙近7000元,心底油然生出幾分喜悅。
在羅仁初眼里,端屎端尿也沒什么苦的,不過是另一份生計罷了。他欣然答應,成了全院唯一的男護工,也是年紀最長的。
“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
愛心養老院四樓,共住有三十多個老人,大多已失去基本自理能力。一間16平米的房間里,擺放著一臺電視機,四張床,三張給老人睡,一張給羅仁初。
羅仁初負責照顧9個老人,他們24小時都待在一起。除了每天重復的生活內容,羅仁初還和頭腦清醒的老人扯扯家常,都是關于身體,關于子女的話題。
閑談之間,有老人對羅仁初說,活著也是給子女增添負擔,沒什么意思,不如早點死了。
這些老人常年居住在養老院里,大部分已年過六旬,最高齡者95歲。有些老年癡呆,有些已癱瘓,中風、癲癇、腦溢血等疾病纏身。一些老人隔周會有子女來探望,另一些卻少有親人過問。
89歲的賀英丁剛住進養老院不過2個月,就在“2·19殺人事件”中遇難。如今,她的兒子兒媳仍住在鄉下的祖屋里,種地,養雞,房頂的瓦片搖搖欲墜。
她的兒子解釋說,天冷老人在家烤火,易引發火災。出于安全考慮,他只有從牙縫里擠,湊齊6000塊錢,送老人去了養老院。他覺得,比起家里,養老院環境好,還有人照顧,有人作陪。可他回憶了很久,才記起老人是2月25日不治過世的。“死了就死了,還能怎么辦。”
鎖石鄉的趙天起與印壙鄉的李繼民也在“2·19殺人事件”中離世。這兩位老人均未成婚,膝下無子嗣,靠旁系親屬出錢才送入了養老院。
趙天起的侄兒回憶說,趙雖雙目失明,卻能給人看八字,打米泡,抓蝦捕魚的本領比一般人高。“可是沒辦法,我們也不能天天照顧他。”時隔一個月,尸骨入土,所有親屬又紛紛外出打工。
年輕人不愿意守在這個全國扶貧重點縣。他們奔向北上廣深等大都市,也不乏事業有成者。為了鼓動他們反哺家鄉,縣政府還專門在北京、廣州設立了招商引資辦事處。
留下的,是無人照料的老人。據雙峰縣民政局統計,在全縣近100萬的常住人口中,60歲以上的老人在2013年已超過15萬,空巢老人達23538人。據2010年全國數據顯示,中國城鄉空巢家庭超過50%,農村留守老人約4000萬,占農村老年人口的37%。
“我接觸的貧困地區養老院,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活著。”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所副研究員王橋在2014年走訪調研了全國多地的民辦養老院后發現,在經濟落后的鄉鎮,養老院的功能已經降到最低:保證一日三餐,不磕著碰著,難以有精神方面的需求。
截至2013年底,湖南全省的城市福利院、老年公寓有278所,農村公辦敬老院多達2045所。雙峰縣也已基本實現了“一鄉一院”。雙峰縣民政局副局長曹革文說,每所敬老院的投資都在100萬元以上。
但在雙峰縣多家公辦敬老院里,老人們并無護工照料,除了三餐,其他生活需自己打理。沙塘鄉敬老院一名老人對記者說,“這里不是敬老院,而是孤老院”。而曹革文卻坦言,“對于這些‘五保老人來說,敬老院保障了吃住,已經是天堂了。”
“一般,老人都不愿意上養老院,100個里面最多一兩個,都是為了不耽誤子女上班,或是一些孤寡老人。”王橋說。
當聽到老人們閃現悲觀念頭時,羅仁初也曾安慰他們,可在內心深處,他發覺自己將來跟他們也沒兩樣。
“羅仁初覺得,這些老人要么癡呆,要么有病,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羅仁初曾告訴他的代理律師曹遠澤,他并不覺得奪走這些將死老人的生命是多大的罪惡。
“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2010年,愛心養老院在永豐鎮諸家侖村破土動工。樓高五層,黃色外觀,占地五百多平米,號稱擁有“賓館式的起居環境”。
起初,住在愛心養老院對面的陳國強(化名)并不知道房鴻春要辦養老院,若是知道,他肯定會去抗議:不僅污水排到了他家門口的池塘,還有,“(養老院)隨時都可能死人,誰愿意它開在自家門口”。
但陳國強和附近居民一樣,承認房鴻春對待老人“沒得話說”,“是個有愛心的人”。房鴻春的弟弟說,自2011年10月1日養老院正式開張后,“姐姐一天也沒休息”。第一次,院里有位老人去世,房鴻春因過度傷心還大哭了一場。
而羅仁初不覺得老板這么好心。自從他來到養老院當護工,房鴻春就沒發出過一分錢工資。他認為,老板是故意拖欠。
早在2012年,房鴻春就曾公開表示,養老院實際上正“負債運行”。雙峰縣民政局社會福利和社會事務股主任賀益民與房鴻春來往多年,作為上級監管部門負責人,他每季度都到愛心養老院看一看,每去一次,房鴻春都會跟他“哭窮”。
3年前,在所有人都為愛心養老院叫好時,賀益民卻曾對房鴻春說,“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2014年,雙峰縣才又新審批了一家民辦養老院。
“雖然國家有政策支持民間資本進入養老服務市場,但要作為投資來講,它是一個長線投資。”賀益民說,由于前期投入大,資金回流緩慢,開辦養老院必須要求個人具有雄厚的資金實力。
從全國范圍來看,現有的4萬多家社會養老機構中,公辦養老機構占了大多數。全國老齡辦2011年8月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一個民辦養老機構平均只有一名專業護士,其職責多由護工承擔,而護工也同樣存在跟羅仁初一樣的學歷偏低、勞動待遇低的問題。
2014年8月,湖南省民政廳曾頒布一項《關于加快推進養老服務業發展的實施意見》,其中提及多項扶持、補助民間養老院的內容。但賀益民表示,實際的補助力度,還是取決于地方政府的財力。
除了2014年湖南省民政廳劃撥的9萬元運營補助,愛心養老院沒有收到過任何的民政補貼。
“我能夠體諒房院長的難處。”愛心養老院護工王英稱,2013年房鴻春因資金周轉困難,也曾拖欠過3個月工資,但最后也如約補齊。
愛心養老院的收入主要靠收費,依照老人自理能力劃分,每月1500至2200元不同價位,但沒有詳細的價目表。
“好在地是我們自己的,否則經營將更加困難。”房鴻春的兒子陳凱表示,養老院前期建設投資達四百多萬,直到2014年才剛剛實現盈利。
羅仁初想不通,他來的這半年,怎么就趕上了更糟糕的時候。年關將至,包括羅彭夫婦在內的所有養老院工作人員,均已半年未拿工資。按照羅彭夫婦二人每月共計七千元的工資計算,房鴻春已拖欠他們四萬余元。
護工李干群回憶,2014年夏天,他們曾帶著老人們參加一次愛心捐贈活動,每位老人獲得500元捐贈,幾名護工也以“優秀員工”獲得500元。但事后,房鴻春將所有的捐贈全部納為己有。羅仁初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每次向旁人抱怨房鴻春,總要提起。
2015年春節前的一天,房鴻春組織護工在院里開了次大會,決定用抓鬮來決定誰將在春節期間留在養老院值班。她讓每人出五十元合計五百元,給留下值班的3人當加班費。會上,房鴻春還承諾預支羅彭夫婦1萬元工資。
本來已經半年沒有領到工資的羅仁初不幸抽中了。他的老伴彭細春也決定留下來陪他。
大年三十,養老院里只剩下近30名未被親屬接回的老人,3名護工和房鴻春。跨年前的整整6個小時,羅仁初都在找房鴻春討要那筆承諾的工資款。
晚上6時,房鴻春先給了四千元,10時,又給了兩千元。爭吵持續到夜里11時,房鴻春又支付了兩千元。離開時,羅仁初已經氣得直翻白眼說不出話。
“房鴻春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小人。”羅仁初說,他對房已沒有一絲信任。彭細春扶著虛弱的羅仁初上樓睡覺時,樓外的爆竹聲才剛剛響起。
“沒事,應該做的”
無法回家過年的老人,見到前來探望的親人,還是異常歡喜。誰都沒想到,這可能是最后一面。
大年三十的中午,林道光的妹妹特意為他送來了紅燒排骨,臨走時,她對羅仁初說,“大哥,過年還得值班,真是辛苦你了。”羅仁初客氣地回了句,“沒事,應該做的。”
李伯漢的女兒、兒子、兒媳也都過去看他,還帶了些咸菜、花生和日用品。晚上11時許,李伯漢突然醒來,給兒子打去電話,問今年買了多少鞭炮,然后才睡下。
早晨7時,李伯漢的電話無法接通。女兒王碟蘭(化名)給他發去一條短信:“爸爸,新年快樂!”3個小時后,王碟蘭接到了哥哥的電話,養老院出事了。
彼時,雙峰縣人民醫院和雙峰縣中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門口站滿了家屬。初一當天,3名老人過世,至3月14日,王詩元成為第8名遇難者。
在羅仁初揮舞起紅磚時,無人制止,無人反抗。他一連打傷了16人,放過了一個他覺得“人好”的啞巴,和一個還有九十歲老母親的老人。“他們兩個不該死。”羅仁初事后說。
當身處五樓的彭細春聽到樓下傳來微弱的求救聲,另一名護工羅解云正氣喘吁吁地跑上來通知她,“彭大姐,出大事了”。彭細春嚇得怔住。
羅仁初逃走后,彭細春不知如何是好,她回頭收拾了所有的行李,只想趕緊回家。她給羅建成打電話,但兒子正和一幫兄弟打著牌,手氣不順,煩躁之中沒有接聽。彭細春一個人走了十幾公里路,叩響了兒子的家門。她前言不搭后語,羅建成還以為父親砸爛了養老院的東西,沒當一回事。
2月21日17時許,案發五十多個小時后,羅仁初在他女兒家的后山上被抓獲,女兒的婆婆因在羅仁初躲藏期間給他送過饅頭和礦泉水,至今被公安機關以涉嫌窩藏罪拘留。
事后,每位死者家屬獲得13萬余元補償款。部分是政府墊資,余下的由新農合及商業保險補齊。
近百名村民在2月23日下午包圍了愛心養老院,他們手握欠條,要求房鴻春“欠債還錢”。彼時,房鴻春已被公安機關控制,后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為由被立案調查,目前被羈押在婁底市看守所。
關于房鴻春的謠言滿天飛,一名出租車司機至少已聽過3個版本的故事。有的說她混跡黑白兩道,有的說她買通了政府關系,“否則一個女人,怎么可能有這個膽子”。雙峰縣公安局表示,案件仍在偵查,暫不便向公眾透露。
身在婁底市看守所的羅仁初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被判處死刑,有些后悔當時的沖動,但仍惦記著對房鴻春的仇恨。“一定要撕開她的面具,否則我就白死了。”
(摘自《南方周末》)
好萊塢大片中那些宏大、驚險、科幻的場景讓人目不轉睛,可如果你在片場,那各種贊嘆、崇拜絕對會破滅。美國攝影師賈森·斯特里克用手中相機告訴我們好萊塢大片光鮮背后是啥場景。英國《每日郵報》刊載的一張照片記錄了1998年電影《刀鋒戰士》拍攝過程中,特技工作者使勁往下按“吸血鬼”大胖子的胸部,讓“皮膚”不再鼓鼓囊囊。2005年科幻電影《勇敢者的游戲2》中,宇航員漫步太空,其實是演員吊威亞倒掛空中。《逃獄三王》片場,一名美女工作人員緊皺眉頭站在大象屁股后頭,手拿塑料袋,準備接便便。斯特里克還在這部電影的片場拍到了喬治·克魯尼身穿粗布背帶褲的樣子,原來男神還有如此糙的時候。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