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才
清朝是中國歷史上文字獄最多的一個朝代。案件主要發生在清朝前期的康熙、雍正、乾隆年間,前后歷時一百多年,大小案件逾百件。而這其中最嚴重的當屬乾隆時期,僅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至四十六年(1781年)的八年中,就制造文字獄近五十起。乾隆帝晚年,可能他覺得政權已萬無一失,再文網高揚已沒什么意思,文字獄就開始轉入低潮。
可偏在此時,卻突然又出了個離休高官尹嘉銓,為他早已去世的父親請求逝后稱號的事件。乾隆帝陡然惱怒,為此重興文字大獄,借題發揮,再次高調處理,讓尹嘉銓一下丟了性命,頓時又成為了當時轟動朝野的一起文字大案。
尹嘉銓,直隸博野人,舉人出身,先后做過山東、甘肅等省的司、道等官,后來提拔為大理寺卿(大致相當于現今的最高法院院長),官至正三品,居九卿之列。他是位道學家,講《朱子集注》極負盛名,著作頗豐。后來年老休致,回博野老家休息。其父尹會一,雍正年間進士,乾隆初年曾任河南巡撫,后官至吏部侍郎(大致相當于現今中組部的一個副部長),督江蘇學政。
尹會一更有學名,寫過不少論述天理性命的道學著作,同時還以至孝著稱于世。為官時給人們做了好事,人們贊揚,他就說這是母親讓他這樣做的。母親去世,他一個五十歲的高官,在母親遺體旁,枕土塊,躺草席,極盡居喪古禮。乾隆帝獲知,為表彰他賢孝,曾賜詩褒贊。為此尹會一更名噪朝野,身價倍增。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三月,乾隆帝巡幸五臺山,在回京的路上,落腳保定。這時已經離休在家的尹嘉銓,忽然糊涂油迷了心,不安分起來,覺得自己作為乾隆帝昔日身邊的高官,皇帝來到了家門口,應該趁機顯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冥思苦想,他終于找到了一個由頭:乾隆帝曾經給自己的父親寫過贊詩,何不請求皇上給父親贈一個謚號?這樣雖然不能再得到面見皇帝的榮耀,但如皇上恩準,照樣顯得自己有面子。遂連夜擬好了一份“申請材料”。
大凡文人,學問大了,年歲老了,就會既自尊,又自卑,求人的事就最不愿出面。尹嘉銓也不例外,他考慮再三覺得實在不愿自己親自去找皇上,便決定讓大兒子帶材料到保定去跑一趟。沒想到他這一決定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他兒子起了個大早,趕到保定好不容易見到了乾隆帝。乾隆帝見不是尹嘉銓來了,座前跪著的卻是一個沒有任何名分的毛頭小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再看奏折又是為私所請,頓時火冒三丈,立即怒斥朱批:“與謚乃國家定典,豈可妄求?此奏本該交部治罪,念汝為父私請,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嚇得尹嘉銓的兒子惶恐而歸。
乾隆帝的話對尹嘉銓來說是夠嚴厲的。不過乾隆帝雖然生氣,也還只是敲了警鐘,斥退為止,并不想怎么樣他。
尹嘉銓作為一個昔日的京城高級官僚,恐怕知道皇帝的脾氣,且還學富五車,應該看到問題的嚴重性。偏偏他老年昏聵,天奪其魄,死命逼得他忘了“老年戒得”的古訓。 所以當兒子讓他看了皇帝的批示后,覺得失了面子,他迷不知返,一根筋還非要再去爭取點別的什么——請謚不成,轉又立即給乾隆帝寫了個奏折,退而為他父親請求在文廟中安個位置。他想這要求不高,你皇帝總應該給我個面子吧?
兒子再次將奏折送到保定。這下可徹底惹惱了乾隆。乾隆一見奏折便咆哮大罵:“大肆狂吠,不可恕矣!”說:“尹嘉銓你為父親求謚已屬狂妄,免治你罪已是寬大至極,現又不知天高地厚,為父請求從祀文廟,真是肆無忌憚,喪心病狂,大家都像你這樣,國家還不亂套?”于是氣上加氣,憤怒降旨:“立即革去項帶,鎖拿解京,交刑部治罪,并查抄博野原籍和北京寓所的財產!”還特別交代:“此人如此放肆,必有妄行撰著,要重點留心查處狂妄字跡、詩冊及書信?!边@樣,案件性質一下子向著可怕的文字獄方向扭去了。
直隸總督袁守侗奉旨負責查抄尹嘉銓博野老家,京城大學士英廉負責查抄北京寓所。
二人受命,自然在找文字問題方面不會讓皇上失望。再說,一個有從文嗜好之人,著述又豐,要從文字上查點毛病出來,那還不容易?很快,袁守侗在尹嘉銓博野家中搜出大小46箱書籍。英廉在北京寓所搜出311部套書,1539本散書,65本法帖散頁,1箱未裝訂書頁,58卷字畫,1200塊書版,113封信。兩地所搜之書都交英廉組織力量逐一查閱。
與此同時,乾隆還降旨斥令各省封疆大吏,詳細查訪尹嘉銓刊布流行的所有著作?!疤炔檗k不實,致有隱漏,別經發覺,必將原辦督撫治罪?!比绱藝绤枺l敢怠慢?尹嘉銓不愧一代著述頗豐的道學家,很快全國各省都報來大批查抄成果,幾乎每省都有他的書籍碑刻序文等。
英廉所組織的查閱班子也“戰果”輝煌,他們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在成堆的書中查出了131處所謂的“悖逆”之處。乾隆十分高興,立即將此案交由大學士三寶負責審理。
三寶挑選的審案大員都是大理寺昔日尹嘉銓的下級或同僚,有的當年尹嘉銓還有恩與他們,關系還不錯。可是封建官場的劣根性,以及討好皇上和上司的功利驅使,使他們審起今日落難的昔日上級同僚來,個個聲色俱厲,毫不留情,甚至幸災樂禍,譏諷挖苦,窮追猛打。看著過去的上級同僚被審問時那狼狽卑屈、恐懼絕望的神態,他們這些臺上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滿足。
整個審訊已基本撇開他為父親請謚請祀,完全轉到了文字問題上。其實,這131處問題都是莫須有的。比如,在書中尹嘉銓有一處自稱“古稀老人”,審案人說:“去年皇上七旬壽誕,御制《古稀說》,你難道沒看見?你也自稱‘古稀老人,你竟如此狂妄!”還查出一句:“應舉之入場,直同于庶人之往役。”審案人問:“鄉試、會試乃朝廷選拔人才的大典,他們去考試,你怎么能用老百姓服勞役來比擬,你這不是狂妄嗎?”法官還問他:“書中記載你當年曾在皇上跟前討過翎子,說如果沒有翎子就無顏回去見妻子,你這個假道學竟然如此怕老婆?!钡鹊取_@庭一開就是好幾天。
有趣的是,尹嘉銓對這些審問,態度出奇的好。對每次問話只簡單解釋幾句之后,便緊接著就說些“我罪該萬死”、“實該萬死”、“糊涂該死”、“荒謬該死”、“我廉恥喪盡”、“我實在沒有什么可申辯的”、“求皇上將我嚴厲懲治”之類的話。這大概因為此時他對自己的處境已經有了清醒的認識。
其實審理過程只是一個形式。對這一點三寶和大理寺的辦案人最清楚不過。皇帝決意要殺之人,他還跑得了?既然如此,樂得討皇帝的好不吃虧。所以三寶和大理寺的那些昔日的下級同僚,在審理中主動給皇上建議:不能簡單把他殺掉,這太便宜他了,應該“嚴加夾訊,多受刑罰,方可以昭炯戒”。意思是要多用夾棍夾他,故意叫他多吃些苦頭。
審理結束后對尹嘉銓拿判決意見時,這些人又一致提出往重里判,不惜越重越好。最后他們拿的意見是:將尹嘉銓凌遲處死,其家族凡16歲以上者皆殺掉,16歲以下者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全部沒收。這意見是夠狠的。
報告很快報給了乾隆帝。出人意料,乾隆帝在兩天中連續降下了三道共長達幾千言的上諭,歷數尹嘉銓為父請謚請祀以及所有文字中的罪過之后,即大講治國及為臣之道,從皇上的權威到國家制度、名臣奸臣、臣工士子、審案辦獄,就案說法幾乎面面俱到。還要求把他的圣諭謄抄一份,懸于各問刑衙門公堂之上,昭戒官吏。他利用尹嘉銓一案,真是做足了文章,他有意把此案放大成又一個轟動全國的文字大案,從而達到了維持皇權,震懾朝臣和地方官的效果。所以最后如何處理尹嘉銓已經不是太重要,他便龍恩大開:把他寫的書全部集中到北京燒毀,刻的碑將字全部磨掉,給別人的書作的序全部撕下,不讓他的任何文字留在人間。不再對尹嘉銓千刀萬剮,改為處以絞刑,立即執行,所有家人一律寬免不再株連。尹嘉銓最后被絞死了。不管怎么說,這總算不幸中的萬幸,尹氏一家只死了他一個人。
一個昔日堂堂的“最高法院院長”,國家讓休息就好好在家休息得了。他偏偏放著好好的衣食無憂的離休日子不過,不安分守己在家呆著,而非要為早已死去三十多年的父親一點小小的可有可無的浮名,以顯示自己雖然退下來了卻仍有地位和面子去沒事找事。結果竟然弄到如此家敗人亡、聲名掃地的地步,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