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郵票

鄭淵潔

·第一章·

安達覺得活著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他從小到大幾乎沒碰到過順心的事。

上幼兒園時，老師總是和他過不去，三天兩頭用罰站、關小黑屋等手段懲治他。在安達的概念中，幼兒園和地獄是同義語。他不明白爸爸媽媽干嗎花錢送他進地獄。

上學后，安達的運氣更糟。那些沒完沒了的考試像魔鬼一樣卡住他的脖子，令他窒息。他舉手時，老師不叫他。他不舉手時，老師卻總是叫他，讓他當眾出丑。安達在十幾年的學校生活中，感覺到老師反反復復苦口氣心向他強調的就是一條真理：他是全世界最笨的人。

爸爸媽媽倒是很愛安達，但那種愛是通過獨裁的方式表現的。安達沒有表達自己的主見的權力和機會，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父母的監視下。他不明白為什么營養都蒙在難吃的食物里，不明白為什么褲子臟了和天塌地陷一樣可怕，不明白大人為什么可以和無聊的朋友談到深夜卻不能和他平等地聊上5分鐘。

安達總算熬完了艱苦卓絕的學業，有了一份工作，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初涉塵世的他被生活中的種種現象驚得瞠目結舌。他的頂頭上司—— 一個全國最小的官，對他來講卻是皇帝。那人無才無德終日渾渾噩噩，安達對他必須畢恭畢敬。

還有那些擅于制造飛短流長的嫉妒成性的同事們，將安達整天埋沒在煩惱之中。

安達又偏偏是那種心胸不十分開闊，大事小事都往心里去的凡人。他愈發覺得活得累，累得窩囊。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如被同事誹謗了一回獎金比別人少了10元本星期多打了三次開水都足以讓安達結結實實地生一回氣。

安達沒有體會過生命的歡樂。

他覺得活著一點兒也不是享受。是受罪。

這天晚上，安達入睡前又拿起那本老書翻閱。

這是一本祖傳的舊書，書中都是一些奇怪的文章。安達看不大懂，但他卻喜歡在睡覺前翻翻。

老書的紙已經黃了。書皮是硬紙的，角上已經磨破了。

安達隨意翻開書，突然從硬殼書的夾層里掉出一張小方紙。

安達從枕頭旁邊撿起那張紙，是一張郵票！

安達把郵票湊到床頭燈前仔細看，這是一張很怪的郵票。

郵票的圖案上是一只表情和神態都非同凡響的雞。那雞的眼睛看著安達。安達吃了一驚，只有有生命的動物才會這樣看人。

安達把郵票翻過來，郵票背面的一行小字跳入他的眼簾：貼上本郵票，你可以把信寄給任何你想聯系的人。

這是一張特別郵票！

只要貼上它，你給誰寫信都行，他都能收到！

安達撕開老書的硬殼書皮，從夾層里又掉出兩張一模一樣的特別郵票！

一共三張。

郵票上的三只雞從不同的角度注視著安達。

安達相信它們能把他的信送到任何地方。

·第二章·

安達睡意全無。他穿上衣服，用涼水洗了一把臉，坐在桌前，鋪好信紙。

安達決定給上帝寫一封信。

他要問問上帝，人間為什么有這么多不公平的事為什么好人往往活不長為什么有時壞蛋反而長壽為什么好心得不到好報為什么人心隔肚皮為什么人情淡如水為什么人要追名逐利為什么有人窮得叮噹響有人富得流油為什么有人長得漂亮有人奇丑無比為什么有人聰明有人笨不是說你上帝是最公正的嗎？

安達伏案疾書，他是人類中第一個直接給上帝寫信的人。

他寫東西從來沒這么流暢過，他感到自己不是用筆寫，而是用心寫。

當時鐘顯示零點時，安達寫完了給上帝的信。

他重讀了一遍，裝進信封。

安達在信封上鄭重地寫上：上帝收。安達用膠水封上信封，又小心翼翼地將特別郵票貼在信封上。

第二天早晨去上班的路上，安達將信投進了郵筒。

他對于上帝是否能收到他的信半信半疑。

安達像往常一樣走進百無聊賴的辦公室，坐在那張屬于他的辦公桌前。同事們例行公事似地聊了幾句諸如氣溫諸如物價諸如昨晚的電視節目后，每人開始埋頭看報。

安達的頂頭上司——那個全國最小的官心滿意足地看著一屋子下屬，就像所有沒本事的官都對考勤格外關注一樣。每當他看見某位下屬的位子空著他就有肚子里的排泄物倒流進胃里的感覺。每當他看見辦公室里座無虛席時他全身就會產生極度的快感。

電話鈴響了。

“安達，你的電話。”一位女同事對安達說。

安達走到電話機旁邊，拿起話筒。

“喂，我是安達。”安達說。

“請注意聽。”聽筒里傳出一個莊嚴的聲音。“你是誰？”安達預感到對方的身份非同尋常，來頭不小“你給上帝寫的信他收到了。”“！！！”安達下意識地把聽筒拿到眼前看了看。

“上帝決定現在召見你。”上帝召見我？！安達脫口而出？

同事們的目光從各個角度一起射向安達。

“請你現在離開辦公室，樓下有一輛黑色轎車在等你。”聽筒里說。

安達透過窗戶往樓下看，果然有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樓旁。

“我馬上就去。”安達放下話筒。

“你去哪兒？”頂頭上司對于安達不向他請假就朝門口走反感極了。

“上帝召見我。我得快點兒去。”安達沉浸在激動之中。

安達走出辦公室，便發現他到了一個陌生和神奇的地方。

轎車停在一座天藍色的精致建筑旁。車門自動打開。

安達從轎車上下來。

一位侍者出現在安達面前。

“你是安達嗎？”侍者問。

“是的。”安達點頭。

“請跟我來。”侍者說。

“去見上帝？”安達整整衣服。

侍者微笑著點點頭，朝藍色建筑的大門走去。

安達跟在侍者后邊，心情格外激動。

上帝的住所樸實無華，空氣中彌漫著令人肅然起敬的因素。

安達不由想起“圣殿”這個詞匯。

這里沒有荷槍實彈的警衛和咄咄逼人的氣息。

上帝微笑著接見了安達。

“我看了你寫給我的信。”上帝寧靜地說。

“我。……不會寫。……給您添麻煩了。……”安達有點兒不好意思。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來自人間的信，我很高興。”上帝說。

可見世界上到目前為止只有3張特別郵票。安達想。

“人間的事，您都知道嗎？”安達問上帝。

上帝肯定地點頭。

“我不相信。”安達說。

“為什么？”上帝睜大了眼睛。

“您如果都知道，人間就不會有那么多不公平的事了。”安達說。

“什么事不公平？”上帝驚訝地問。

“比如說，有的好人。……”安達說。

“好人？”上帝打斷了安達的話，他顯然不清楚“好人”是什么概念。

“我們那兒把人分成好人和壞人。”安達給上帝解釋。

“世界上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善良的人和不善良的人。”上帝告訴安達。

安達略有所悟，他繼續說：“為什么有時善良的人生命短暫，而有些不善良的人卻活得很長呢？我覺得這就不公平。”“同樣是一天，質量不一樣。善良的人的一天等于不善良的人的一年。

“上帝的話雖然輕聲細語，卻擲地有聲。”

安達茅塞頓開。

“天地萬古存，生命不會再有第二次。追求生命的幸福只能向生命本身索取，通過追求身外之物來達到生命的歡樂是邪徑，只會越追求離幸福越遠。”上帝諄諄教誨安達。

安達如醉如癡。

你經常為一些身外小事煩惱、生氣，卻不在乎怒氣傷害你生命的載體——身體。

“如此本末倒置，你不是白白浪費了自己的生命嗎？一個不想讓自己幸福的生命是可悲的。一個向生命之外追求幸福的生命是不幸的。”上帝繼續說。

安達恍然大悟。他出了一身冷汗。自己險些白白浪費了來之不易的生命。

我希望人類的每一個生命都幸福。但這只有通過每個人自己的努力才能達到。

生命是燦爛的，同時也是轉瞬即逝的，珍惜每一天吧。至于你剛才說的那些不善良的人，比如那些手上沾了別人的鮮血的人，他們的名字都在那上邊，一個也跑不了。上帝指指案頭一個黑皮本子。

安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感到痛快。他真想翻看那黑皮本里都有哪些人的名字。安達沒有向上帝提出這個要求，因為他能猜出黑皮本里的一些名字。安達喜歡看報聽新聞，他清楚世界上發生過的大事件。

我可以滿足你的一個要求，請你提出來。”上帝慈祥地看著安達。

平時安達有那么多愿望，什么頂頭上司不再給他穿小鞋啦同事不再背后議論人啦住房再大一點兒啦女朋友再多一些啦。……可現在他全忘了，他覺得自己過去為這些事傷腦筋生氣真是浪費生命。

安達現在向上帝還真沒什么要求可提，他已經知道追求幸福只需向生命本身索取，可安達又不想放過這難得的機會。

安達想起了自己那豐衣足食卻暗無天日的童年。

他要為全人類的孩子向上帝提一個要求。

“我希望您讓全人類的父母同他們的孩子平等相處。”安達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答應你。”上帝同意滿足安達的要求，“我早已注意到這個問題并著手解決它，現在地球上的大多數父母已經能夠平等地對待子女。剩下的那部分我會盡快扭轉他們的專橫。那些寧死也不肯與孩子平等相處的父母會吃大虧的，他們毀了自己的親骨肉。”“謝謝您。”安達相信不久的將來，父母們都會遵從上帝的安排，與子女平等相處的。

安達向上帝告別。

半小時后，安達回到了辦公室。

還是那個頂頭上司，還是那些同事，可安達見到他們時卻不像從前那樣感到煩惱了。他不能再干傻事了——他們無權影響他的生命的幸福。

同事們和頂頭上司看見安達走進辦公室。他們的臉上一個個呈現畢恭畢敬的神態。他們親眼看見安達被一輛豪華的小轎車接走的，那轎車的規格號碼是部級人物才能擁有。他們如果知道安達真是去見上帝級的人物，非得排隊預約給他擦皮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