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念槐

2015-05-30 10:48:04宋志菊
參花(下) 2015年5期

宋志菊

第十章 再相會

有一天晚上,陳冬推開宿舍的門,就見十四只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寒氣逼人。

“肯定又打聽到什么小道消息,借此要揩油。”直覺告訴他。這次說什么也不能再上當,不能讓他們得逞,他打定了主意。

“重大消息,你聽不聽?”哥幾個見他不好奇,只好自己先開口了。

“不感興趣。”他說。

“不感興趣,好啊,反正我們也沒準備告訴你,關于張東芝的這個消息嘛……”他們一反常態,打著官腔。

“快說,什么條件?”他正往上鋪的床上爬了一半,一聽見張東芝三個字差點掉下來。

“你不是不感興趣嘛,我們還懶得說了呢。”他們還端起架子來了。

“好吧,北門外,大酒店一游,愛說不說。”陳冬這回是真破本兒了,上次去那里,哥幾個什么新鮮點什么,害得他好幾個月的生活費沒著落。

他的話音未落,哥幾個就圍上來了:“老大,挺住了,這可是個重磅消息。”

“少廢話,快說。”

“據可靠消息,張東芝的男友把她甩了,而且那個人就要結婚了。”

他一驚,這回是真的從床上掉下來了,幸虧眾人護駕,才沒摔著。“大哥,你要淡定啊!”大家齊呼。

“消息可靠嗎?”他急切地問。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看他們信誓旦旦的樣子也不像是鬧著玩兒。

那哥幾個心里說:“我們敢拿這樣的消息跟你‘拼命二郎開玩笑嘛!又不是沒吸取教訓。要不是張東芝宿舍里的那幫姐們兒拿人頭擔保,我們說什么也不敢告訴你,就這樣還是研究再研究,討論再討論,慎之又慎呢。哎,誰讓我們心軟呢,自己不受美人兒待見,也只好成人之美了。”

眾人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老大,你要趁虛而入,趁人之危趁其不備趁火打劫趁熱打鐵落井下石把她追到手。”然后那哥幾個輕悄悄地擊掌加油。

“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成語,一邊去。”他說。陳冬應該為這個消息歡呼雀躍,可是他高興不起來,心里亂得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準備上床躺下,好好地整理一下思緒。

對面宿舍里那姐幾個也沒消停,正盯著桌子上的那封信做著激烈的思想和口頭斗爭。

我們偷看了別人的信件,這是極不光彩的行為,應該受到道德和良心的嚴厲譴責。可是,我們也是為了他倆好,治病救人,成全一段王子和公主的佳話。你看她,天天幽幽怨怨,相思血淚,花容堪比黃花瘦。另一個人呢,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愛情折磨得犯了狂躁癥,把自己往死里整。再說了,我們這也是為全校人民著想啊!天天這樣一驚一乍的,誰的小心臟受得了?總之,我們的一片苦心日月可鑒,老天爺是不會懲罰我們的,說不定還會給我們記大功呢!

說到這里,她們就心安理得地把唐新文寫給張東芝的信放回原處。她們約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人不知鬼不知。”

陳冬的教室和張東芝的教室在同一層教學樓。最近不知怎么的,有事沒事他就想從她的教室門口“路過”,期盼著與她的邂逅,哪怕只是往里瞥一眼。看見她在那里坐著,或者是僅僅感覺到了她的存在,他也就安心了。可下一節課還沒上到一半,他又心神不寧,魂不守舍了。也就是說,總有那么大半節課他的心不在一班里,而是在不遠處的三班門口溜達。

最后一節課,國文老師大有搶音樂老師飯碗的意思。他不講“之乎者也”,一上來就探討開了音樂命題,而且一說就激動,簡直捶胸頓足:“你們聽聽,滿大街都是靡靡之音。哎,人心浮華,世風日下!”

由于太過投入,不小心就超了時。陳冬不關心鄧麗君,也不關心世風,只關心時間。他的胳膊差點伸到老師的眼皮底下,挽起袖子看手表,最終老師領會了他這個動作的含義,草草做了結尾。

陳冬跟在老師的屁股后頭出了教室。展開凌波微步,他的真身來到三班的教室門口,這個時間不奢望與她“同路”,但求感受一點她殘留的氣息。

出乎意料,三班的教室里還有人,張東芝一個人。同時,他透過門玻璃看到的一幕使他瞬間石化。

傍晚的最后一抹余暉選擇了三班的大玻璃窗,凄艷無比。在這片光輝里,張東芝立在窗前,微傾身姿,秀發松散,輕輕梳理,一頭烏發瀑布般在她的手指間,在光與影里,流動著。

陳冬像被施了魔法,不是定身術,而是像被磁石吸著一樣,不由自主地進了門。張東芝轉身看到他,趕忙輕撩手中的藍色手絹要把發絲重新結成一束。忙亂間手絹輕輕滑落,她俯身去撿,他同時也彎下腰去。

她忙縮手,起身,發梢掃了他的額頭、眼睛和臉頰,就像春風里的柳條拂過河堤。他撿起手絹遞到她手里,看著她把發絲束好。可能魔法還沒失效,他的目光又直了。

這一夜,他做夢了。夢中,他置身于一個透明的綠色世界。醉人的綠波在細碎的陽光里跳躍,跳躍著成萬千發絲,輕柔地撩撥他,撩撥他,他陷進一片溫柔的泥淖里……

宿舍里的那幫哥們兒很識趣,假聯誼宿舍之名,變著花樣地制造陳冬與張東芝見面的機會。張東芝宿舍的那幫姐妹也積極響應,連推帶搡地就把張東芝帶到了陳冬的面前。看著張東芝的臉上有了笑容,陳冬最近也沒犯神經,他們由衷地高興。當然了,私心還是有的,順便多看幾眼美女帥哥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這不,兩邊一碰頭一嘀咕就有了一個新節目,直奔飲馬湖,郊游去。

還沒等張東芝說出那個“不”字,眾姐妹已經把替她打點好的行囊掛在她的肩上,不由分說,伺候著就出了門。

“等等,讓我換雙鞋子。哪有穿著高跟鞋郊游的?”張東芝急得直作揖。

“沒事,會有人背著你的。”她們一起說。門已經在身后鎖上了。

校門口,男生們已經全副武裝恭候多時了。車一來,只見那幫哥們兒姐們兒沖鋒陷陣似的上了車,搶座位去了。陳冬和張東芝上車一看,緊挨著的兩個空座顯然是為他倆留的。張東芝想跟人換座,那幫人齊刷刷地閉目養神,誰也不搭理她,一個個還直打呼嚕。另一個人倒是求之不得,他沖一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哥們兒豎了豎大拇指。

汽車出發了,田野里一片紫色的小花,又一片黃色的小花。五月的風從車窗里吹進來,吹動了張東芝頸間的白紗巾,像被風吹亂的白云四處流動。

車是陳冬借來的,把他們送到山腳下就回去了,司機說傍晚再來接他們。

張東芝一下車就看著自己的高跟鞋傻了眼,飲馬湖在半山腰上,山路崎嶇不平。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想買雙鞋子都不能。更可氣的是,那幫家伙一下車就撒了歡地往山上跑,成心不管她死活。沒辦法,只能穿著高跟鞋上了。陳冬陪著她慢慢地走。地上的石子細碎而光滑,她每一趔趄,他就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她。

“不用,”她一面躲一面說,“我能行。”他又把手縮了回去。

走了一段,陳冬看她走得實在艱難,就笑著說:“干脆我背著你得了。”

“你胡說什么?”她瞪他一眼,臉紅了。

陳冬走走停停,不時坐下來等她。張東芝正在望著面前的“攔路虎”躊躇不前,只見陳冬大踏步過來,不容分說,拉起她的胳膊就走。

“你慢點,放開我。”她說。

他挾持著她走得更快了:“你最好乖乖的,否則我會抱著你走,你信不信?”

她信,所以住了嘴。眼前的這個人什么事做不出來?

飲馬湖在山崖碧樹間閃耀著萬頃碧波,果然氣勢不凡。張東芝和陳冬一時被這壯闊靜美的景象震懾了。這么美的湖光卻沒能留住那幫哥們兒姐們兒的身影,好像他們不是來賞湖的而是來爬山的。也罷,你聽,一個個發出的怪獸般的嚎叫能把水底的同類喚醒(有的話)。

山腰的風好大,把張東芝的頭發和紗巾吹得呼啦啦的,像黑色和白色的旗幟。

陳冬揀起一塊小石子嗖地扔出去,石子在水面上做了完美的三級跳才鉆入了水里。

顯然第一塊石子的體育表演給了他信心,他又信誓旦旦地揀起了第二塊,剛直起腰,就見一片白云從眼前飄過。隨著一聲驚叫,張東芝也跟著“飛”了出去。那片飄走的“白云”是她頸間的白紗巾。

那白紗巾乍離了主人優美的脖頸,就像脫了線的風箏沒有了方向。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想上樹,卻又怕樹太高,想遠行,又擔心路太遠。自由來得太突然,它猶疑不定。張東芝像撲蝴蝶一樣,一路跌跌撞撞跟著它到了懸崖邊上。

白紗巾俯瞰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突然痛下了決心:洗個冷水澡。也許受到剛才小石子三級跳的啟發,它也想像郭晶晶(穿越人物)表演個高臺跳水,優美地躍起,翻轉,俯沖。同時張東芝也亮出了自己的絕活(體育的是不夠了,必須上武術)——餓虎撲食,成敗在此一舉。

照這架勢,本來白紗巾有望打破世界體育史上的跳水記錄(不但姿態優美,估計水花也小),關鍵時刻它好像恐高似的猶豫起來,這一猶豫就被風送到了懸崖邊的大柿子樹上,再也不敢動彈,只剩了顫抖的份兒。

看來平時不練習就想表演跳水,很容易演砸了。

眼下,這可不僅僅是體育史上的一個敗筆,對于它的對手張東芝來說是致命的一擊——她撲了空。她的高跟鞋沒能跟上空空如也的手,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大腦很清楚,卻無能為力,只剩了驚恐。腳邊的懸崖下就是黑幽幽看不見底的湖水,水里有什么,不知道。

此刻驚恐萬分的還有陳冬。早在張東芝要“餓虎撲食”時他就本能地伸出手臂要拉住她,無奈隔得太遠。眼看著她隨著嘩嘩啦啦的碎石子滾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秒鐘之內到了她的面前,不記得自己有神功,但這一刻他確實發揮出來了。

他伸出拯救她的手,可還是慢了半秒。他的頭腦一空,天空閃過兩個字:完了。他隨著腳下的碎石順勢滑落下去,閉上眼睛,等著與心上人一起墜落未知的深淵。

他完全可以不滑下來。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心里好難過,不是因為自己命懸一線,而是因為不能救心愛的人于危難。男人是干什么的?就是在自己心愛的女人有難時挺身而出。

不能救她,那就陪她一起死吧。能與心愛的女人一起死,此生無憾了。

突然,陳冬感覺伸出的手抓到了她,隨后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也停止了運動。他睜開眼睛,懸崖上伸出的一棵小榆樹為他們制造了一道生命的屏障,不偏不倚,長得正是地方。下面,看一眼就讓人頭暈目眩,不寒而栗。

他緊緊地抓著她,手指幾乎陷進她的肉里,恐怕稍一放松她就掉下去了。張東芝任憑他抓著,一動不動,顯然驚魂未定。他要馬上帶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一秒也不想多待。他半蹲起身來,使出全身力氣半抱半拉著她,一口氣上到小路上,扶她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

張東芝的腳扭了,兩個胳膊肘擦去了幾塊皮,衣服上頭發上沾滿了塵土和干草葉。看她的眼神,顯然還沒有從剛才驚險的一幕中走出來。

陳冬摘去她頭發上的一片葉子,想安撫她,可他聽到自己沖口而出的是:“你傻啊,為了一條破紗巾,不要命了?!”他額頭的青筋暴跳。

“你干嘛要管我?我死了就算了,要是連累了你,讓我怎么辦?”張東芝也急了。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他不假思索地說。

“這是什么道理?”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到。

他俯身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像被燙到一樣,本能地躲閃。他豈能讓她掙脫開:“別動!不吃你,我看看你的傷!”

一滴血滴在她的胳膊上,他慌了:“你流血了?哪里流血了?”說著就急切地在她的臉上、頭上尋找。張東芝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是你的手流血了。”她說。陳冬一看,自己的左手背不知什么時候劃了三道長長的口子,往外滲著血絲。他這才感覺滋滋啦啦地疼起來。

她捧著他的手輕輕地吹了吹傷口,“疼嗎?”她問。

“不疼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說。

他說的是實話,她的一口“仙氣”下去,不但不疼了,整個人還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輕飄飄的。早知道效果這么好,當年華佗何必費勁發明麻沸散呢。

張東芝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白手帕,小心地替他包扎起來。你看,她的眼神是多么柔軟,充滿了對他的關愛和憐惜。此刻他是多么感激自己受傷的手啊,只要能得到她一個溫柔的眼神,他寧愿再受傷一百次,不,再陪她到死亡面前走一千回,也值。

陳冬一把扯下張東芝剛為自己包扎好,沾了他的體溫和鮮血的手帕,在她詫異的目光中為她纏在受傷較重的胳膊肘上,系好。

“腳好些了嗎?活動一下試試。” 他又對她說。

一語提醒了夢中人,張東芝站起身就走,腳底的一根筋扯著大腿疼,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眼見她拖著傷腳像傷員不下火線,英勇奔赴新的戰場。這也“活動”得太厲害了吧。

“你要去哪兒?”他問道。

“去拿回來。”她指了指那條白紗巾,對方正在懸崖邊的柿子樹上打哆嗦呢。

他的火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三步并作兩步趕上來,攔腰抱起她,轉眼張東芝就回到原來的石頭上。

“老實待著,哪也別去!”他命令道。

張東芝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你怎么回事?誰要你管我?你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嗎?”她生氣地說。

“有多重要?比你的傷還重要?比你的命還重要?”

“是,它是比我的命重要。”她幽幽地說,“我必須拿回來,我就只有它了。”說著她又站起身。

他有點粗暴地一把把她拉回來,她猝不及防,跌倒在他的懷里。“你干什么!”她真急了。

“施暴”的好像比“受暴”的還要生氣,“這紗巾哪來的?是不是那個人送給你的?”他的眼神咄咄逼人,“我就知道是這樣。你醒醒吧,他都不要你了,要跟別人結婚了,你還差點為了他送你的東西丟了命,值嗎?”

等到說完了,陳冬才發現,剛才他還在生全天下人的氣,轉眼只剩下生自己的氣了。我這張惡毒的嘴啊!他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晚了!只見張東芝低下頭,一聲不吭。一會兒,她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一顆一顆落在草叢里。

“不是,你別……別哭,我不是這個意思……”陳冬抓耳撓腮——這是他看見女人的眼淚時的招牌動作(你見識過)。

眼見她花枝亂顫,他禁不住輕輕按住她的肩頭,又使出了絕招:“求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大小姐,姑奶奶,我錯了……”張東芝聽他像哄小孩一樣,與剛才的霸道判若兩人,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陳冬如釋重負:“快把眼淚擦干了,山風這么大,當心哭壞了眼睛。”

“你安心坐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他又說。

“你去哪兒?做什么?”張東芝問道。

“拿回你的紗巾。”說著,他已經順著剛逃離的路線披荊斬棘地往湖邊走去。

“當心點。”張東芝喊道。

陳冬站在碗口粗細的柿子樹下目測了一下,然后抱住樹干往上爬。還好,當年與小伙伴們在公園的大松樹上練就的絕活還沒丟。張東芝眼見他從這個樹杈上到那個樹杈,越來越高,樹枝越來越細,她的心揪緊了。

又見他一只手抓著一根細樹枝,努力地探出身子去夠白紗巾,一下,兩下,沒有夠到。張東芝實在不忍目睹,干脆轉過身去。她再次回頭時,陳冬正站在最下面的大樹杈上向她揮舞手里的紗巾,紗巾像一片流動的云。

它也曾在另一個男人的手里這樣流動過,那是她的老師唐新文把它展開系在她頸間的那一刻。此時此刻,讓她柔腸寸斷的那個人在哪兒呢?

那幫哥們兒姐們兒啞喉嚨破嗓(山歌唱得)趕下山來時,一個個驚呆了:我們是人嗎?一語成讖:張東芝果然有人背著往山下走(回放:“沒事,會有人背著你的。”她們一起說)。張東芝的腳已經腫痛得不敢沾地了。

“我們肯定不是人,至少也是半仙什么的。”眾人因為突然之間做了“神仙”興奮地又用破銅鑼嗓子吼起了山歌。

這下有好戲看了。你看過豬八戒背媳婦,可見過御弟哥哥背女王陛下嗎?

一行人返回市里。華燈初上,暮色闌珊。

在校門口下了車,眾人揚長而去,又把照顧傷員的任務撇給了陳冬一個人。陳冬還要背著張東芝,可她說什么也不讓背了,“讓大家看見像什么樣子。你扶著我,我能行。”她說。陳冬只好扶著她慢慢走,兩條胳膊盡量支撐起她身體的重量。

張東芝突然感覺到什么,她猛回頭,借著路燈的光亮,她看見那個日思夜想的熟悉的身影正欲轉身離去。不是幻覺吧?她揉了揉眼睛。

“老師!”她脫口喊道。

那個背影猶豫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徑自向遠處走去。她一把推開陳冬,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不能走路的傷員,踉蹌著追去,像一個精疲力竭的長跑運動員在做最后的沖刺。就在距離他越來越近時,一輛公共汽車正好停在他身邊,他抬腳上了車。

“老師,等等我!”她絕望地喊道。

她看見了車窗里那雙憂郁的眼睛,可轉眼就被汽車無情地帶走了。她摔倒在馬路邊上。

一雙大手溫柔地扶起她。她虛弱地坐在地上,好像二十二年積攢的精氣神頃刻間都被吸走了。這一刻她需要一個肩膀。陳冬任憑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前,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衫。

唐新文是作為全縣的教師代表來市里參加教育改革大會的。他沒打算來看她。事實上,兩天來他一直在告誡自己:我和她已經結束了,還有什么理由再見面呢?明早就要走了,一下午唐新文心神不寧。走出會場,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走向賓館,而是像個有煙癮的人一樣在這西裕城的街頭吞云吐霧。最后他掐掉了手里的煙,向那個方向走去。“我只是去母校看看,哪有那么巧就碰到她呢?”他對自己說。

眼前的這個師范學校是多么熟悉而陌生,那一年他毅然放棄了留校的機會,在老師們惋惜的目光里走出這個校園時,他自認為找到了人生的歸宿,從此與它無緣。想不到有一天,一個人又把他與這個地方聯系在了一起,使他的心時時不遠千里在此徘徊不去。

他告訴自己看一眼就走,可為什么又在這里長久駐足?他怕看見她,可為何目光又在急切地找尋?他想控制自己的心,絕不讓下定的決心前功盡棄,可怎么就那么想放縱一回,重新陷入對她無可救藥的迷戀?

夜幕降臨,她不會出現了。他最后回望一眼,就看見了她,還看見了那個細心呵護她的男生。他應該為她高興才對,眼前的這個男生正是他無數次在心中為她勾勒的理想伴侶的形象。他處心積慮,不就是為了她的幸福嗎?可他沒有因為自己理想“作品”的誕生而欣喜,反而在多少個夜晚的精心刻畫,一朝成型后,又急于將他抹去。因為那個形象過于巧奪天工,不得不讓人妒羨。

第二天早上,張東芝坐在課堂上發呆,目空一切。不幸的是,她正好趕上了對這種目無課堂,目無師長的行為深惡痛絕,得而誅之的國文老師,特別是在他不可逾越音樂等其他領地,專講“之乎者也”時。

他念念有詞地走下講臺,在她的身邊踱了幾回步,連清嗓子帶咳嗽,這是提醒她呢,她卻渾然不覺。所有人都看出來他這是給她留著臉呢。誰不知道這位老師的好脾氣實在有限度,發起火來可是排山倒海。今天也就是著名好學生張東芝,要是換別人,十個也早讓他一頓奚落之后逐出教室了。全班同學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同宿舍的姐妹們急眼了:這姑娘是坐在火山口上啊,可她卻把井口當自家炕頭了。豁出去了,無論如何也要救自己的姐妹于水火。趁老師不備,其中一個拔下自己的鋼筆帽扔向張東芝。筆帽在與她的后背作短暫親密接觸后,滾落下來,啪的一聲摔到地上,又一路叮叮當當地跳到國文老師的腳底下,躺下不動了。

還是有作用的,張東芝遭此襲擊,眼珠和身體都活泛起來,茫然四顧。姐幾個趕緊對她擠眉弄眼打手勢,而她完全像是剛從另一個星球上下來的,懵懂而迷茫。氣死人了:我們可是豁出命來救你,怎么就讀不懂人類的肢體語言了呢?

中文老師看看腳底下躺著的小東西,再看看一群人對著一個人瞎比劃,而那個人像看把戲一樣茫無所知。真是一出接著一出。什么世道啊,上節課也不讓人省心,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呢!“啪!”他把書往講桌上一摔。

姐幾個應聲低下頭,用手遮住了眼睛:后果很嚴重,場面將很慘烈。那位老師正要發火,可是這火該怎么發呢?只見“罪魁禍首”張東芝正瞪著清澈無辜的眼睛望著他。那意思是:怎么了?他徹底凌亂了。

“報告,有人找張東芝!”一個男生在門外喊道。

對于那個想發火又不知道怎么發火的人來說,這聲音聽上去尤其悅耳。太及時了!在得到了教室里各方鼓舞的眼神后,張東芝一瘸一拐地向教室外走去。

那個男生還在外面等著。“誰找我?”她問。

“不認識,一個男的,在樓下呢。”他回答說。

“會有誰找我呢?”她的眼前閃過唐新文的影子,隨即又否定了,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已經那么絕情地棄她而去。到了樓下,原來是陳冬,斜倚在欄桿上。“你找我?”她問,“你不上課,在這兒干什么?”他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漠然,一指遠處:“喏,那個人找你。剛才碰上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玉蘭樹下站著她的老師唐新文。她像迷失的風箏有了線的牽引,不由自主地走向他。陳冬欠身扯了她的衣袖,又示意她的腳:“你就在這兒等,讓他過來。”

張東芝掙脫了他的手,向另一個人走去。同時唐新文也看見了她,向她走來。他們相遇在女生宿舍樓拐角的洋槐樹下——校園里唯一的一棵洋槐樹。

城市里的洋槐樹是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花開的時候也是這樣默默?

是他!是她!

“你的腳怎么了?”

“你的眼睛怎么這么紅?”

他們同時開口。

“怎么不照顧好自己呢?”兩人異口同聲。

“沒事了。”

“沒事。”

相對兩無言。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樹止風輕,大自然也解人意。

洋槐樹送出一片葉子,輕悠悠蕩在她的發絲。他替她取下來,拿在手里。杜家莊有數不盡這樣的葉子,多么讓人誤以為是其中的一片啊。

他為她取樹葉的時候,她握住了他的襯衣袖口,為他系上因為主人的心不在焉而敞著的紐扣。以前它可不是這樣,總是嚴絲合縫,跟它的主人一樣一絲不茍。

他從提包里掏出一袋水果遞給她,“我是來開會的,該回去了。”他苦笑了一下說。

“這就走了嗎?”她心慌意亂。

“該走了,車還等著呢。”他擔憂地看了一眼她的腳,“少活動,多休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你不要總是備課到那么晚,農活也要慢慢干。”她憂心地說。

他點了點頭。“走了。”他說。眼睛里有萬個不舍。

“走吧。”她說。淚水涌滿眼眶。

他想飛快地逃離。這對于他那一雙在山村的小路上練就的大腳來說本不是什么難事,可在這城市校園的光滑的水泥地上怎么變成了老奶奶的三寸金蓮,步履維艱了呢?

就這樣眼睜睜地看他再次離去嗎?出了視線,天各一方,也許永不再見,只留下她日日斷腸。失去他的恐懼和心痛一下攫住了她,萬箭穿心,使她幾乎喪失了理智。

她搶上一步,從后面擁住了他的衣袖。他不是正盼望著被她挽留嗎?可他本能地掙脫。

她抓得更緊了,“不要走,別再撇下我一個人。”她泣不成聲。

“不要這樣。放開我。”他掙脫了她的手,可她又緊緊從后面擁抱住了他。

教學樓里涌出了大隊人馬,正鬧哄哄地往這邊來。下課了。你可能見過下課鈴一響大家就你追我趕爭先恐后的場面,今天看來還是有道理的,走在最前面的那一撥就賺到了。倒不是有一地的百元大鈔在等著你撿,也不是哪一輛拉著貴重物品的汽車側翻,而是開了眼,不出校門就見了街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對一個大帥哥死纏爛打。

“呸!真不要臉,倒貼啊!”

話雖這么說,沒有比這種場面更適合激發被幾個五十分鐘折磨得麻木不仁的身體了,全身的八卦細胞立刻像泡發的黃豆一樣水靈靈地漲起來。

“你信里寫的都是假的,是不是?你說過你喜歡我,會等我的。你說要跟別人結婚是騙我的,對不對?”張東芝的情感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再也合不上了,就像她的淚水一樣。

“快松手。該說的我都在信里說了。別讓你的老師同學看到了,這樣對你不好。”唐新文面對壓過來的“大軍”心急如焚。

“我不管,我什么也管不了了,我只要你。”她已經沒有其他思想了,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再次失去他!

你可能簡直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女人了,這還是那個矜持內斂的張東芝嗎?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因為不遠處的陳冬正像你一樣張大了詫異的嘴巴,看張東芝的眼神像看著一個兩個腦袋的天外來客。幸虧遠處的那支隊伍都是肉眼凡胎,他們要是識破自己的女神成了這副模樣,非精神崩潰不可,沒準兒還會鬧出人命。

不知道這一對一的徒手拔河比賽還要膠著多久?

裁判終于吹響了終場哨。陳冬掰開張東芝的手,把她拉向自己,“還不快走!”他朝唐新文喊道,“請你以后離她遠一點,你除了帶給她傷痛,還能給她帶來什么?!”

唐新文大步向校外走去。張東芝望著唐新文遠去的背影,絕望地叫了一聲:“不!”

“你離我遠點!你是我什么人?你耽誤我大事了!”張東芝拼命掙扎。陳冬死死抓住她:“傻瓜!為了一個不在乎你的男人,你要在全校師生面前丟人現眼嗎?”

張東芝急火攻心,突然眼前一黑,暈倒在陳冬的懷里。他嚇壞了,使勁搖晃她:“張東芝,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我膽小,你可別嚇唬我!”他慌忙抱起她,向校衛生室跑去。

等到第二撥人流趕上來,看到的完全是另一個版本的“街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女人所愛的男人棄她而去,她卻被愛她的男人劫持了。

張東芝完全失去了唐新文的消息。她不想去打聽,事實上,她掩上了自己的耳朵,唯恐聽到這個人的名字和有關他的一切。假期回到家里,她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因為那個近在咫尺的杜家莊已經成了她的禁忌。要不然,又能怎樣呢?難道讓她心平氣和地去分享唐新文與另一個女人幸福生活的故事嗎?

張東芝不但封閉了自己的耳朵,也封閉了自己的心靈。宿舍里的那幫姐妹本以為她與唐新文的結束之日就是與陳冬的開始之時,可是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她在唐新文棄她而去的同時,回身一刀,斬斷了陳冬對她的情絲。

“這沒道理啊!難不成你還要為那段殘破的愛情守身嗎?什么年代了,還玩古人剩下的?再說了,為誰守,為那個負心漢嗎?值嗎?也不買副眼鏡仔細瞧瞧,站在你面前的這個男人是什么?高富帥!像這種男性人類中的極品打著燈籠也難覓啊,有這樣主動送上門的嗎?你這是燒了高香。最重要的是(眾人清了下嗓子),你跟了陳冬,就鐵定是城里人了。十年寒窗,你不是奔著城里來的,難道你還二桿子,爭著往回跑嗎?”

任憑大家苦口婆心,張東芝只有一句話:“心如止水,不能再愛。”

陳冬的心凋零得像秋風中玉蘭樹的葉子,斷了,落了,散了。它們曾在春光里迫不及待地萌發,舒展,又在秋日里黯然離去,就為了這一夏的愛情嗎?一朝被愛情拋棄,它們頃刻失去了生機和光華,葉老脈黃。

這個師范學校的女生們已經放棄了長久以來保持的放學后的中長跑習慣,因為即使她們以火箭的速度奔赴操場,也不見了那個生龍活虎的身影。她們的白馬王子此時不在運動場上,要找到他,就要去教學樓樓道里黝黑的欄桿旁,女生宿舍樓下沒有植物的花壇邊,圖書館門口積滿灰塵的臺階上。總之,他正在張東芝的必經之路上吞云吐霧,愁腸百結。

遠處,張東芝走來了,一眼瞥見他,她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這些日子,他所有苦苦的守候,等來的都是這樣一個冷冷的背影。而他卻像一頭不知道回頭的牛,固執地把所有時間消磨在對她無謂的等待里。

眾看客集體轉移了視線,一片心碎的聲音。這還是她們的那個目空一切高大強健的大帥哥嗎?眼前的這個人,瘦削、憔悴、佝僂、頹廢,秋風掠過,吹亂他荒蕪的頭發。這是怎樣一番殘敗的景象?

說什么來著,最毒不過美人心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整個師范學校的女生摩拳擦掌,必欲教訓之而后快。張東芝,你今天就是女性同胞的公敵,不替大帥哥討回公道,我們還有何顏面做“冬粉”(陳冬的粉絲)。哼哼!落在一幫“心狠手辣”的女人手里,算你倒霉。

古今中外的戰爭史證明,攻城陷地,打垮敵人,最有效的方法,也是最不道德的方法:從內部分化之,瓦解之,里應外合。換句話說,就是培養一批內奸。

說曹操,曹操就到。只見張東芝宿舍的那幫姐妹有說有笑地走來了。眾人氣不打一處來:沒心沒肺,全天下都大亂了,還有心思說笑。那幫姐妹偷瞄了一眼,不寒而栗,“殺氣很重。”她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張東芝宿舍的那幫姐妹再次出現在鏡頭前時,每個人的手里已抱了大把的美食。她們一面大嚼,一面顯得心事重重:雖說我們各種“壞事”都干過,摘過花,偷過蔥,拔過自行車的氣門塞,也打掉過小混混的門牙,可我們是有原則的人呢,像這種叛國投敵,出賣朋友,收受賄賂的事情真的從來沒有做過。怎奈“敵人”出手太大方了,特別是陳冬班里的那幾個女生,要什么,給買什么,明擺著是把我們當階級敵人腐蝕。

關鍵是,誰讓我們天生軟心腸呢,心理的天平總是傾向弱者。再說了,同樣是“冬粉”,她們心疼,我們就不心疼嗎?瞧把這個大帥哥折騰成什么樣子了。張東芝,這次休怪姐妹們不仁不義了。

于是在某個黃昏,張東芝吃罷晚飯,起身要去教室時,宿舍里的那幫姐妹軟磨硬泡,就是不讓她出門。“你們這是怎么了,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還不給我從實招來。”

她們立刻撒了手,一個個看書的看書,織毛衣的織毛衣,總之,都沒聽見。張東芝一旦動身,她們又紛紛扔了手里的活計,一起沖上來,讓她動彈不得。

就在此時,樓道里一陣大亂,就見一干女將,破門而入,黑壓壓地擠了一屋子。看那架勢,來者不善。這是干什么,難不成要大鬧502(門牌號)?張東芝甩了甩頭發,整了整衣衫,端坐在床沿上,雖說心虛,好歹要端起架子。

“來者何干?!”張東芝剛一發問,一干人等跑將上來,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這還了得,張東芝趕忙看向自家姐妹,意思很明確:救駕!而那姐幾個趕忙低了頭,看書的看書,織毛衣的織毛衣,事不干己,高高掛起。別指望了,早叛變了,張東芝心里說,內憂外患,聽天由命吧。

說時遲,那時快,那幫人早行動開了,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梳頭發的,扇扇子的,幸虧沒有溫泉,否則非讓她泡個熱水澡不可。一幫人還甜言蜜語念念有詞,“好姐姐”“好妹妹”“求求你”“行行好”,最后都歸于一句話:“見陳冬一面吧,別再躲著他。”

眾人見張東芝捂著臉不說話,有門兒,就展開了更加溫柔的攻勢。一幫人都是抱著必勝的信心來的:不把她伺候得全身酥軟,找不著北,絕不罷兵。

一會兒,就看見張東芝的眼淚順著手指縫流下來,剛開始還是低聲啜泣,雨點大雷聲小,后來干脆雷雨交加。

眾人都慌了:我們沒打你,沒罵你,可別嚇唬我們。最吃驚的還是同宿舍的那幫姐妹,兩年來,還從沒見張東芝這樣哭過,即使偶爾抹眼淚,也是偷偷的,默默的。心中該積累了多少憂傷,才會讓這樣一個人肆無忌憚地哭泣啊。

夜幕已經降臨,外面應該是萬家燈火了吧,502宿舍里卻沒有開燈。你要是好奇,打開那扇雨季過后已經沒那么難推的門,再耐心地讓眼睛適應了房間里的幽暗,你會發現你無意中撞破了歷史——史上最“悲”的場面。

整個房間淚流成河,悲悲戚戚,愁云慘淡。

悲傷被集體點燃了。剛開始,她們還只是陪著張東芝流淚。后來,由人及己,她們干脆撇開她,一屋子人(包括織毛衣和看書的那幾個)或坐,或伏,或倚,或躺,或蹲,默默垂淚,滿腹愁怨。這個夜晚,她們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怎么這么想痛快地流淚呢,為自己,為他人,為身邊的,也為久遠的。

一幫女將走出502,眼睛無一例外都成了水蜜桃,鎩羽而歸。要問起失敗的原因,都不好意思講,從來有被武器打垮的,也有舌戰群雄的,可有被眼淚打敗的嗎?

事后,女將們都把氣撒在男生身上,特別是陳冬宿舍的那幾個哥們兒,越看越讓人來氣:“你們還自稱是陳冬的死黨,好哥們兒,有這樣見死不救的嗎?你們還是人嗎?”

哥幾個一臉的無辜:我們是人,可生來就是些不受你們女性人類待見的小人物,我們倒是想救他,也得有這能耐啊。你知道,我們一看見張東芝這樣的美女就腿發軟,眼發綠,舌頭也不聽使喚。至于大帥哥陳冬,他一咳嗽,我們就嚇得直哆嗦,哪敢擺布他。

眾女生一聲大喝:“我們不管,不救陳冬,你們死!”

還有什么好說的,先保命吧。哥幾個當天下午就從地攤上淘來了《孫子兵法》等,正頭對著頭趴在被窩里研究呢。

圍魏救趙?不行,被圍的是我們自己。走為上策?哪里走,天下之大,有我們的活路嗎?研究來研究去,三十六計中好像只有“美男計”比較好使,他們互相瞅了幾眼后,很自覺地說:“好吧,我們放棄。”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小宇宙爆發,獨創兵家之第三十七計——“用瓊漿玉液麻醉之”。眾人齊呼:“這個好!”不用動手,也不用動嘴,稀里糊涂就把他撂倒了。

“只是要諸位仁兄破費一點。”那位發明者很不好意思地捻著手指頭說。

哎!權當破財免災了。哥幾個心一橫,把家底都翻出來,可加一起也不夠下館子的,沒辦法,誰讓我們是窮人呢,只好委屈大帥哥路邊攤小酌了。

那個夜晚,一家兄弟在煙熏火燎和往來的人流里喝得很盡興,說得很投緣,很知心。“兄弟們,哥哥我,心里苦啊。”陳冬酒到酣處,全是掏心窩子的話。

“大哥,你的苦我們感同身受。什么也別說了,來,人生總要喝點酒。”“為大哥的苦干一杯!兄弟們先干為敬。”眾人操著不打彎的舌頭說,一仰頭,又干了。

攤主大叔炒菜炒得滿頭大汗,擦了把手,又滿臉堆笑地過來了:“兄弟們高興,再來一瓶?”哥幾個把胸脯一拍:“再來兩瓶,白的!”

他們互相幫扶著走進校園,道路兩旁的路燈發出黃暈的光,秋蟲在草叢里低鳴。

“都別攔著我,我去找張東芝,我要把她揪出來,讓她服服帖帖的。”陳冬說著就趔趄著往教學樓的方向走。

“大哥,你去!你不去就不是我們大哥!張東芝有什么了不起?!”哥幾個含糊不清地說。

“我去了,我真去了。”陳冬倒退著跟他們說。

“大哥,你真去,快去!”哥幾個用手做趕鴨狀。眼看著陳冬一步三晃地上了教學樓,他們才放心地晃晃悠悠地回宿舍睡覺去了。

盡管被假冒偽劣的酒精產品燒得稀里糊涂,陳冬還是摸到了張東芝的教室。酒壯“英雄”膽,他一腳就把教室的門踹開了,教室里的人被嚇得集體一哆嗦,幾十雙眼睛同時看向他。盡管醉眼朦朧,他還是在眾多的眼睛中準確地捕捉到了他要找的那雙眼睛。

“張東芝,你……出來!”他一指她,那派頭像山寨里的大哥。

張東芝看著他,沒有動。在他和張東芝之間是眾人輪番的目光。

“張東芝,快出來!我……跟你談談。”陳冬說。

張東芝還是沒有動,低頭翻起書來。

一股怒火騰地沖上來,可能是他體內的酒精被點燃了,緊接著,整幢教學樓都聽到了一種類似于原子彈爆炸的聲音。

門玻璃開出了不規則的花朵,血,順著陳冬的手滴下來。

兩雙眼睛對峙著。

教室里片刻的寂靜之后,開始騷動起來。“趕緊去包扎一下。”有人說。還有人要起身走到他身邊。

“都別動!”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指著教室里的人,就像用槍指著一屋子的俘虜,“我只讓張東芝過來!”說話的同時,他用那只受傷的手攥住了門上殘留的玻璃渣,用力,用力,臉上是扭曲的笑容。鮮血瞬間從他的指縫里涌出來,就像從海綿里往外擠水一樣。

這種“擠水”方式是對人的身心承受力極限的挑戰,所有目光一齊調轉了方向:張東芝,你還不出去!這是要把我們膈應死嗎?

張東芝起身沖到他的面前,顫抖著把他的手從玻璃渣上拿下來:“你鬧夠了沒有?”他卻猛地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陣風似的把她帶走了。留下一片唏噓聲。

他大概跟水不是一個性質,不愿意往低處走,因此拽著她直奔樓上。“你不去包扎,還想干什么?你要帶我去哪兒?”張東芝在他的身后直趔趄。她每掙扎一下,他的大手就像鐵鉗一樣夾得更緊了。

他把她帶到樓頂的露臺。九月的涼風一吹,他可能清醒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么暴怒,松開了她的胳膊。她的衣袖上沾了一片血跡。她捧起他的手,鮮血淋漓,目不忍睹。“你何苦呢?這樣傷害自己。”她說。

他擺脫了她的手:“不就是流點血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他徑自走到平臺的邊上,任由手上的鮮血滴落。

她走到他的面前,焦急地說:“別胡鬧了,先去醫務室包扎吧。”

“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他甩了一下手上的血,嘴里的酒氣噴到她的臉上,“你不會是心疼了吧?我就喜歡看你心疼的樣子。”

估計這會兒最后半瓶贗品二鍋頭的威力發作,他的一雙血紅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個癲狂錯亂的世界。

“這點疼,這點血,算什么?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它每天都在滴血。比這城市的霓虹更凄艷……”他越說越激動,像一頭受傷的猛獸一樣用血淋淋的手抓撓拍打自己的胸口,仿佛只有增加外傷才能減輕致命的內傷。

張東芝被他的樣子嚇到了,“你別這樣好不好?你讓我怎么辦?”張東芝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求你,別胡鬧了。先去醫務室,我陪你。”

她說著就去拉他的胳膊,他卻就勢猛地把她的身體壓到平臺邊沿的墻上,兩手抓緊了她。他的眼神像兩把飽含痛苦的利劍,直插她的心底:“你知道嗎?為了你,我都快活不下去了。”他像是在睡夢中的呢喃,兩片溫厚的嘴唇像焦渴的蝶,顫栗著壓向幻夢中無比迷戀的玫瑰花瓣……

“不要。”她本能地叫道。她的叫聲把他拉回了現實,他一愣神,她猛地推開他,哭著跑了。他的酒精燃燒過后的腦袋好像清醒了許多,他先是感覺到切膚的疼痛:心疼!隨后是絕望。他瘋狂地捶著自己的腦袋:天呢,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自己的愛情親手葬送了!

假冒偽劣產品害死人呢!

接下來的幾天,陳冬宿舍的那哥幾個走到哪兒都心驚膽戰,他們成了過街的老鼠,見人就躲。整個師范學校的女生都想買一把笤帚撲打兩下。

他們的酒精沒有像所預期的那樣成為拯救陳冬的靈丹妙藥,相反,卻成了毀人的毒藥。眼看陳冬躺在宿舍里,不吃不喝已經好幾天了。

哥幾個恨不得把天上的龍肉(如果有的話)弄來讓他吃,怎奈他閉緊了牙關,水米不進,一心赴死。“大哥,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可憐的兄弟吧,請為了我們努力活下去吧。我們還沒嘗過戀愛的滋味呢,還不想死。”說著,他們就一哄而上,抱腿的,摟腰的,捏鼻子的,硬是把一碗粥給他灌了下去。

大功告成!哥幾個如釋重負,有了這個強制措施,這回你想死也難了。正在眾人得意之際,只聽陳冬哇哇地大吐起來,不但剛灌下去的東西蕩然無存,引得肚子里的苦水也倒出來,而且,好像五臟六腑也要跟著往外翻騰,他痛苦地趴在床沿上,全身抽搐。

哥幾個真嚇壞了,他這是本能地抗拒食物啊!難道這個人沒有了一點生存的欲望,心如死灰了嗎?

愛情太可怕了,沒有了愛情更可怕!

他們清楚地知道,眼下只有一個人能救陳冬,只要那個美麗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就會像枯木逢春,瞬間復蘇。可是他們已經像求神拜佛一樣去請了無數次,張東芝就是閉門不見。她好像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了。

“實在不行,就去把張東芝綁來。”一位仁兄發了狠。剩下的幾位仁兄跟著也發了狠:打劫!這么省事的方法,怎么早沒想到呢。

“綁架,可是犯法的。”一個頭腦還算清醒的哥們兒提醒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說什么也不能讓大哥死在我們手里。頂多不就坐牢嘛。解鈴還需系鈴人,好漢做事好漢當。”

這時一陣東北風從窗口吹進來,頓覺風蕭蕭兮,易水寒。回首自己的小半生:庸庸碌碌,憋憋屈屈,猥猥瑣瑣、窩窩囊囊,不想老天成全,今生還能這樣“大義凜然”一回。為了兄弟(也為了自己的小命),他們不惜以身試法。

哥幾個經過密謀,行動就定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下午,他們從餐廳里打飯出來,正好看見張東芝也端著飯盒往回走。他們仿佛看見她的頭頂上正張開一張大網,而正在吐絲的不是蜘蛛,而是他們自己。讓這樣的大美女成為像蒼蠅蚊子一樣的獵物,于心何忍!

可一切已成定局。吃過手里的這頓壯行飯,他們將義無反顧地踏上一條不歸路。也許明天他們將會成為這個師范學校的風云人物,登上校園小道消息的頭條。誰能想到小人物也有驚天動地的時候?想到這里,他們真有點熱血沸騰了。

走在前面的張東芝停下了腳步。難道她有特異功能,剛才的心理活動被她感應到了,要等我們算賬?再仔細一看,她的眼睛正盯著一個人——陳冬。哥幾個看著眼前的一幕,立刻就明白了,他們注定是小人物。也許是今生唯一的一次成名機會已被消滅于無形。

陳冬在他父母親的攙扶下鉆進了停放在男生宿舍門口的轎車里。張東芝幾乎認不出他了,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身上的衣服晃蕩著,好像大了一號,右手上的繃帶白得觸目驚心。

汽車開動了,緩緩地從她的身邊駛過,她感覺到了車窗后面的那雙眼睛。

這是一個寥落的秋天。

最近張東芝的左眼不舒服,剛開始像有個小米粒在眼皮里滾來滾去的,慢慢的小米粒在眼皮的內側變成了一個小膿包,左眼腫成了一條縫。

在眾姐妹的護送下,張東芝只得乖乖地去了市人民醫院。一位年輕的男大夫為她做了處理,包扎。她從鏡子里瞧了瞧自己的尊容,活像電影里的“獨眼龍”。橫著豎著的膠帶使她的臉顯得有幾分猙獰,好在“獨眼龍”們都是黑色裝備。免不了又要受門口那伙“瘋丫頭”的一頓奚落。

“最近是不是沒休息好?切忌焦慮上火。”那位大夫一面收拾器具,一面對她說。她朝他點點頭,可是她心里想,怎么會不焦慮呢,眼前又浮現出陳冬虛弱的身影,一個多月來她一直被這身影折磨得心神不寧,無法入眠。

窗外北風驟起,樹上的枯葉在做最后的舞蹈,越來越像冬天了。張東芝走出診室,意外地發現姐妹們不在,不知跑哪去了。這群瘋丫頭走到哪兒都不讓人省心,醫院又不是博物館,也到處亂逛?她只好沿著走廊一層一層地找。

路過三樓的一個房間時,她突然瞥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又倒回來。那是一個中年婦女,正背對門口跟大夫說話。她顯得很激動,還不停地抹眼淚:“每次你們都說我兒子沒有什么大問題,可是住院這么長時間了,不但沒有起色,身體還越來越虛弱了。”

“你先冷靜一下,別著急,”坐在桌旁的大夫說,“各項檢查指標顯示你兒子只是一般的肺炎,只是他的精神狀態太差,情緒太低落,不配合治療。他這樣拒絕飲食,只靠藥物怎么能治好病呢?”

“你說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兒子,他這是鬧給誰看?早知道他這樣,我生出他來干什么,看著他活活餓死嗎?”那位母親有點泣不成聲了。

大夫說:“不管怎么樣還是要安撫他的心情,只要他振作起來積極配合治療,相信病情會很快好轉的。”

那位母親說:“您說得對,我這就回家給他做好吃的。可是怎樣才能讓這個小祖宗振作起來呢,愁死我了。”

她辭別了大夫,轉身出來,張東芝看清了她的臉,果然是陳冬的母親。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與陳冬神似的臉。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走廊拉長了她落寞的身影,她抹了把眼淚,發出深深的嘆息。

張東芝知道自己惦記的那個人此時就躺在不遠處的某個病房里。就在剛才,她的腦海里還浮現出無數個關于他的場景,城市的某個窗口的一個憂怨的眼眸,書桌前微蹙的眉頭,亦或是枯葉悄然飄落于那雙大手,每一個場景都讓她不忍,可唯獨沒有想到醫院的病房。張東芝急切地走向那些被阿拉伯數字標注了的病房,用一只眼睛搜尋著。

張東芝推開寫著302的那個病房的門,她確信自己到達了目的地,而且到此為止,她也不必再費勁去尋找另一批人了,她與她的那幫姐妹們在此意外會師。

于是,當陳冬吃力地睜開眼睛時,就看到了一批哭得稀里嘩啦的人和一個只露著一只眼睛的人。他的第一反應是:“我死了嗎?”

看著那批人哭得那么悲痛,他也不禁為自己的“死”而難過起來:本來沒想動真格的,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死了呢。不過,他還想弄清楚一件事情:這個只露著一只眼睛的人不把白紗頂在頭上,或者扎在腰間,捂在眼上算怎么回事?偷窺?鄙視?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陳冬趴在她的臉上看清了她的面容后(畢竟只露著一只眼不怎么好認),笑了(也就是那么個意思,好久不笑,實在笑得不倫不類),“你蒙著一只眼睛可真漂亮。”他說。

“還有力氣胡說。”張東芝說著輕輕在他的胸口上打了一下,眼淚又流下來。眾姐妹趕緊跑上來護住陳冬:“好容易醒了,小心再把他打回原籍去了。”

陳冬的媽媽提著大魚大肉趕來,正看見護士小姐在給自己的兒子緊急揉肚子,還有一屋子觀眾。她頓時撂了手里的東西就趴在他身上哭了:“我的兒啊,我就出去一會兒,你怎么就不行了!”只聽她的兒子打了個飽嗝說:“媽,吃撐了。”

姐妹們臨走時對張東芝發下話:你老實在這兒呆著,回校我們就給你請長假。不過七七四十九天,你回去也沒用,宿舍門不向你開放。

陳冬的媽媽這才明白自己的兒子鬧來鬧去原來就是為了這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姑娘。她不禁暗自慨嘆:我和你爸爸一世英明的國家干部,怎么生了你這么個傻兒子。喜歡姑娘就去追嘛,哪有拿自己的命瞎折騰的,萬一不小心丟了命,不是賠大了嘛。

接下來的日子,陳冬的媽媽不怎么在病房里待著了,每次一放下手里的飯菜,她就手按額頭說:“不行了,頭暈,我得回家躺著去。”后來她發現,她這些表演純屬多余,因為在他兒子的眼睛里她等同于空氣。他的目光忘我地追隨著那張蒙著紗布(還沒拆)的臉,不時露出滿足的笑容,好像欣賞到了世間最別致的白色牡丹花。

出院那天陳冬真有點舍不得走了。他本想再賴上幾天,怎奈自己紅光滿面,印堂發亮,實在不好意思再占用醫院的有限資源。這天張東芝也拆去了臉上的紗布。陳冬端詳著她,說了一句很經典的話:“你還是不蒙著紗布更漂亮。”

張東芝和陳冬走出醫院大樓,蒼茫的天空中雪花正輕舞漫揚。他們伸出手,任由雪花在自己的掌心里飄落消融。陳冬不無感慨地說:“進來的時候還是秋天,出去時已經是冬季了。”

“又是一個潔白的冬天吧。”張東芝說。她的思緒不覺又飄得很遠。那些關于冬天的記憶曾經是多么純潔美好,雪后,陽光照射在杜家莊的山巒上,晶瑩剔透。那是屬于兩個人的記憶,如今少了一個人,不敢碰觸了,只剩了疼痛。

“想什么呢?”陳冬看著她說,“你知道嗎,你想事情的時候總是皺著眉頭,好像很不開心。”

“有嗎?”張東芝問。

陳冬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這個冬季我不要再讓你心傷,無論多少年之后你回憶起它時,不是緊鎖眉頭,而是笑逐顏開,我還要讓這份冬日的歡心延伸到你的四季。相信我,讓我守護你,好嗎?”張東芝看著他的眼睛,鼻子酸酸的,眼睛里有雪花一般晶瑩的東西。

他牽起她的手,攥緊了,一起走進無邊的風雪里。

第十一章 生死之間

“六一”兒童節之后不久,麥收時節到了。麥收一時,它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時間緊,任務重。村人們在大日頭底下揮著鐮刀與老天爺搶時間,要是碰上連陰天,一地熟透的麥子站在地里就發了芽,即使收回家的,只要麥粒曬不干,漚個三天五天的,也難逃發芽發霉的厄運,一年的心血就白費了。

一切都為麥收讓道。實行生產責任制之后,原先各生產隊的場院已經成了耕地或者劃給村人作了宅基地,各家只好各顯神通臨時開辟自己的小場院。開闊平整的校園成了附近村民的首選,偌大的校園被十幾戶村民分割了,到處是豐收景象。

麥子從地里收割回來,還要一捆一捆拆開,一把一把梳理整齊,然后在腳下踩著的鋒利的鐮刀上割下麥穗,麥秸捆成一小捆一小捆,曬著,用來蓋房子或者修補屋面。

麥收的這段時間,唐新文老師照常上課,課余時間加緊下地割麥子。只是有心愛的人陪在身邊,繁重的勞動也變成了甜蜜的事。

下午一放學,張東芝和唐新文就扛著扁擔,拿著鐮刀、繩子相跟著下了地。

你見過的最美的風景是什么?是夕陽照耀下金色的麥浪?是廣闊的田野里如雨后的花朵一樣清新的麗人?還是情侶間勞動中眼神與眼神的纏綿?如果將這一切組成一幅畫呢?只有在杜家莊的田野里你才有幸目睹到這樣絕美的景致,而且,周圍,或遠處,或近處,或高處,或低處,還有灰頭土臉的歡快地扭著大屁股揮舞著鐮刀的婦女們做著反襯。

這是張東芝和唐新文帶給辛勞的杜家莊人美好的視覺享受。人們也再一次用切身體驗證明,像張東芝和唐新文這樣的“麗人”在醫學上還有奇效:消暑解乏長精神——勝過藿香正氣水。

當然,“麗人”和普通人一樣,在遇到風雨時也有狼狽不堪的時候。那一次,張東芝和唐新文搶收完地里的麥子時就被大雨澆成了落湯雞。他們又緊急把捆好的麥捆運到旁邊的一個閑置的看瓜屋子里,臉上身上已經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汗水。

他們站在屋子門口大口喘著粗氣,互相看一眼,都笑了。張東芝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擰干了水,替唐新文擦頭上和臉上的水。為了擦得更方便些,她把他已經低下來的頭幾乎抱在懷里了。他的眼睛就在她的胸前,雨水還原了她胸前被衣服遮擋的雙峰和溝壑,一覽無余。

他身上的血液由三十七度直接上升到沸點,呼吸也急促起來。他趕忙別轉了目光,拿過她手里的手帕,掩飾地說:“我替你擦吧。”她享受地閉上眼睛,感覺到帶著他的氣息和溫度的手絹輕柔地拂過她的臉頰和發絲,她又配合著他的動作,輕揚玉頸,任憑他往下擦拭,擦拭。他呼在她頸間的鼻息灼熱而粘稠。她猛地睜開眼睛,熾烈的目光正好捉住了他的,一剎那,她感覺到一股電流通遍了全身,全身酥軟,而且直覺告訴她,他也被電到了。異電相吸,他們的身體緊緊地粘到一起,嘴唇也湊在了一塊。

這是一個長長的擁抱,深深的吻,仿佛長到沒有盡頭,深到沒有止境。仿佛多少年都在等待這一刻,愛,就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曾經所有的愛的心痛、心疼、心焦、心慮、心傷都要在這一擁抱和親吻里得到療傷。要不然,他們的身體怎么擠壓得那么緊,那么渴望心與心的舔舐;要不然,他們在親吻的甜蜜里,怎么會淚流滿面,盡情品咂著淚水的苦澀……

唐新文終于放開了張東芝,他一頭扎進門外的雨幕里,揚起頭,任憑雨柱澆滅自己身體里的火焰。他不想讓自己的熱情恣意瘋長,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愛她,但更愛惜她。她是他的舌尖兒、眼仁兒、心頭肉兒,他要含著她,捧著她,焐著她,讓她這朵最美麗的花朵在和風細雨里層層綻瓣,絲絲伸蕊。

過了好久他才走進來,倚在門口,故作輕松地說:“淋淋雨挺痛快的。”

她站在那里,一直沒有動,因為她的頭腦是暈的,心是暈的,身體是暈的,她恐怕自己一動就會暈倒了,這甜蜜的眩暈啊!

唐新文老師把割來的麥子放在一個閑置的教室里,總也沒見他“梳理”,只是他眼睛里的血絲越來越多了。

那天清晨我被一只早起的蒼蠅騷擾得睡不著覺,干脆起床去學校。到學校時天才蒙蒙亮,我無意中發現唐新文老師從盛麥子的那個教室里出來,鎖上門,往家走。待老師走遠了,我好奇地扒著窗縫往里瞧,一地新割下的麥穗和一捆捆整齊的麥秸。原來老師都是在夜里干活的,一夜未眠吧。

第二天早晨我比那只蒼蠅起得還早,溜出家門,一口氣跑到學校。我要幫唐新文老師干活。那個教室里有微弱的煤油燈的光亮,還有說話聲。難道還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往里一看,竟然是杜香。她一面幫老師捋麥子,一面跟老師說話。

“我要天天幫你干活,一輩子也不離開你。”杜香說。

唐新文老師笑了,說:“那怎么行呢,你還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學業,將來還會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外面的世界那么廣闊,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杜香嬌嗔地說:“不想。反正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要不然我會想你的。”說話間,她掏出手帕湊到老師的臉前,要替他擦去臉上的汗水。

“不用,我自己來。”他躲閃著說。杜香已經固執地替他擦汗了。

我剛想沖進去加入他們,突然我隱約地從杜香的臉上讀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神采,那好像是張東芝望著唐新文的時候散發出的一種光彩。我心里不自在起來,悄悄地走開了。

杜香越來越表現出在學習上的天賦,她不但在班里穩坐第一把交椅,而且在全區競賽中連續兩次捧回了寫著“……名列前茅”的大獎狀,大有成為張東芝第二之勢。我仰望著杜香時,感覺這個學校里除了張東芝外,確實還有一位女性讓人刮目相看。她的綠色的褶皺花邊的的確良上衣在一眾粉紅色中獨一無二。她頭上的綠色發卡是集市上剛上的新貨,配上黑油油的馬尾辮,像電影里的人物。而她的聰明才智自不必說,她年齡的優勢已使她在班里鶴立雞群,與張東芝的個子不相上下。仔細看來,自有一番青春靚麗。

然而她并沒有因為即將成為張東芝第二而喜悅,相反,她好像并不想與后者沾上關系。在杜家莊小學,乃至整個村子,如果說還有誰不喜歡張東芝老師,那就只有杜香了。

張東芝走進這個校園的那天,當我們為她的到來高興得手舞足蹈時,杜香突然惱怒地看著我們說:“有什么好高興的,還不趕緊進教室準備上課。”我們不知道她為什么發那么大火,她對我們這幫小家伙可從來都是姐姐一般的和顏悅色。我們這群聽她指揮的小兵子乖乖地收斂了手腳,強壓笑容,走進了教室。

你問問杜香,最近張東芝老師穿上了大喇叭褲,頭發也燙成了大波浪,就像邢家鎮理發店的墻上掛的明星照一樣,她知道嗎?肯定不知道。因為課下我們排在墻根里看張東芝老師的時候,杜香的目光總是停留在她美麗的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

杜香常說:“我天天跟在唐新文老師屁股后頭叫哥哥的時候,張東芝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下午正上課的時候,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王成他娘不行了!

王麥玲聞聲跑出教室,她的奶奶已經一頭栽在黃燦燦的麥穗里,再也沒有起來。她就這樣去世了,沒能吃上今年的新麥。她揚起的最后一把麥穗,在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樣,一根根麥芒刺破了夏日的陽光。

第二天王麥玲奶奶的遺體被抬走了,最終五六個老頭老太太也沒能使她閉上眼睛,她是大睜著兩眼上路的。杜家莊的人們都說:她怎么能閉上眼睛呢?她的兒子和兒媳婦還杳無音信,她與她的小孫子還從未謀面;她怎么忍心閉上眼睛呢?她若閉了眼,誰來看護她的孫女王麥玲呢?

王麥玲哭成了淚人。當奔喪的人群散去時,她發現,除了這個破爛的家,就剩她自己一個人了。

王麥玲的姑姑是一步三回頭地離去的,她舍不得自己的侄女,可她又能怎樣呢?在遠方煤礦的那個家里,她也只不過是個看自己男人的臉色吃閑飯的主兒。王麥玲的姥姥這幾年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反過來需要年少的大外孫女照顧了,更不用說照顧這個小外孫女啦。

遠房的親戚們都退避三舍,誰愿意背上這個累贅呢?

一夜之間,王麥玲成了有爸有媽的“孤兒”。

在王麥玲就要把那個破大門看穿的時候,終于有人走進了這個家,是唐新文老師。他掏出手帕擦干了王麥玲臉上的淚水,牽起她的手說:“走吧。”

王麥玲抬起小臉問道:“去哪兒?”

“去我家,”他說,“從今以后那也是你的家了。”

他回過身來替王麥玲把大門鎖上。暮色蒼茫中,一大一小向另一個家走去。

唐新文的母親從被窩里伸出雙手,把王麥玲摟過去,王麥玲趴在她的懷里嗚嗚地哭了。她撫摸著她的頭說:“不哭,孩子,還有你唐奶奶呢。在這里住下來吧,這個家不會餓著你的。”

王麥玲叫了一聲“唐奶奶”,泣不成聲。這時唐新文老師拿來了梳子,唐奶奶一面仔細地為她梳理蓬亂的頭發,一面吩咐唐新文說:“把我柜子底的那塊紅綢緞拿出來。”

她接過兒子遞上的紅綢緞,嗤啦一聲,一分為二,分別在王麥玲的兩個小辮上扎了一個蝴蝶結,就像窗外那兩朵遲開的石榴花。

這段時間,張東芝老師一上完課就急著往家趕。聽說她的母親生病住院了。

自從張東芝去了杜家莊小學,她母親的身體就沒好過。她實在想不通,自己的女兒怎么就去了杜家莊小學?她感覺之前的一切都是白折騰了,繞了一大圈又繞回去了,早知道還是回到原點,又何必費盡力氣地瞎折騰一回呢?

當初她是多么為自己的女兒自豪,對她的未來充滿了期待,如今自己的女兒卻要在那個叫做杜家莊的小山村里待一輩子。女兒的中專算是白考了,她這幾年起早貪黑為女兒受的累操的心算是白費了。

這一切就是為了那個叫唐新文的人嗎?他配嗎?想到這里,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樣,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女兒的幸福以及這個家庭的榮耀毀在杜家莊的手里嗎?她不甘心。

難道自己的女兒真要嫁到那個家里去?那是怎樣糟糠的一個家庭,上有臥病的老娘,中有生病的哥哥,眼下又收留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學生,這下算是全了。不說別的,那一家幾口人的地誰來種,難不成她的寶貝女兒又回到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路上?

她一口痰沒上來,急火攻心,就暈倒了。幸虧鄉鄰們發現得及時,緊急送醫院,才算撿了條老命。

這天張東芝趕到醫院時,大夫說她的母親已經出院了,她又急忙趕回家,家里大門緊鎖。她急壞了,母親去哪兒了呢?

張東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時她的母親正和唐新文面對面地坐在杜家莊小學的辦公室里。她的母親第一眼看見唐新文時也禁不住感嘆:怪不得自己的女兒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呢。可是樣子好又有什么用?生活就是這么實實在在。人生哪有這么便宜的事,豈能兩全?誰讓你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又選擇了背負它呢?

她狠了狠心,對唐新文開門見山。當然她說的話跟天下億萬個阻擋兒女婚姻的母親說的沒什么兩樣:我女兒的幸福不能毀在你的手里,不能因為你在這個小山村里待一輩子。你如果真的愛她,就別纏著她,讓她死心,讓她去找回屬于自己的幸福。

張東芝再次看見自己的母親時,發現一日之間她一掃長久以來的萎靡頹廢病病懨懨,變得神清氣爽精神煥發。她擋不住地干活,好像要把這段日子落下的活全補回來。她納悶了:這一日不見,母親是去什么地方修煉了?脫胎換骨。

她的母親心里終于踏實了。她是在得到了唐新文的保證后走出那個辦公室的,她信他,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這是個一言九鼎的男人。他說會放開她女兒的手,那么杜家莊還會有什么能羈絆她走向大好前途呢?

她走進杜家莊的時候,還心似懸鐵,走出杜家莊的時候已經如飲了仙露一般通體暢快了,盡管這暢快是建立在一個青年的痛不欲生之上的。她顧不了那么多了,誰讓她是一個母親呢?一個別人的母親。天下哪一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不是自私的呢?

張東芝明顯感覺到了唐新文對她的冷淡。她想,他也許是麥收累的吧。眼看著自己母親的身體好多了,以后真該多幫幫他,多替他分擔一些農活。下午放學后她沒有回家,在宿舍里住下了。緊挨著辦公室的那間小屋就是她的宿舍,學校里照顧她是女老師,特意為她準備的,以便刮風下雨不時之需。唐新文走出辦公室的的時候,她還特意告訴了他一聲:“今天我不走了。”

她感覺好幾天沒好好跟他相處了,真有點想他了。剛才還看著他跟他說話呢,怎么就想他了呢?她禁不住臉紅了。平時她住宿舍時,唐新文總是留下來陪她,幫她做飯。即使有時有事情,他也很快趕回來,一直待到很晚,檢查過宿舍的門窗,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小屋的門一關,就是一個美妙的二人世界。即使只是靜靜地相對,也滿是溫馨和甜蜜。她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急于在這個小世界里見到他,甚至有點等不及了。

她興致勃勃地做好了飯菜,等他。飯菜都涼了,他還沒有來。

天黑了,月亮出來了,他也沒有來。

有好幾次她仿佛聽到他的腳步聲了,驚喜地去開門,外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地樹影。

她倚在床頭的被子上,桌上的飯菜一直沒有動。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留心著門外的動靜。還有比等待心上人更煎熬人的事嗎?

不知什么時候她靠在被子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砰砰的敲門聲嚇了她一跳,剛開始還以為是做夢,及待醒來,她匆忙去開門。他還是來了!盡管晚了一點,可又有什么關系呢。

迫不及待地打開門,她看到的不是唐新文,而是另一個男人的臉。“陳冬!怎么是你?”她驚訝地問道。

“來看看你。”他說,“你以為是誰?看你滿臉期待,在等人吧?等誰?等他?看見我是不是特失望?”他說話有點含混不清,卻是咄咄逼人,嘴里有濃烈的酒精味。

“你喝多了。”她說,“這么晚了,快回去吧。”

“回哪兒去?回到那個寂寞的小屋里打坐嗎?我這么遠從鎮上趕來,怎么不請我進去坐坐,你就這么對待客人嗎?”

“怎么喝這么多酒,”她說,“你以前可不這樣,今天這是怎么了?”

“我沒喝醉,清醒著呢,你不用怕,我還是以前的我,還是那個站在遠處看著你的陳冬,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跟別的男人親親我我。”他越說越激動,“我算什么?你說,我到底算什么?”

“我喜歡的女人,我卻不能愛,為什么?我哪里比他差?憑什么他能愛,我卻不能,憑什么!”他好像完全被酒精沖昏了頭腦,他猛地抓住她,粗暴地一用力,她整個人就在他懷里了。

“放開我,你瘋了嗎?”她拼命掙扎,他卻不顧一切地抱緊了她,緊得她感覺自己就要窒息了。

她閉上眼睛的同時,聽到了“啪”的一聲響,她被這個響聲嚇到了,因為這樣的聲響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實在顯得有點驚心動魄。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他被打的臉和自己停在半空的手掌。他猛醒過來,像被蜇到一樣,放開了她。只是在放開她的一剎那,他的身體好像失去了支撐,虛脫得要倒下去,他趕忙雙手扶住停放在身邊的自行車,尋求依靠。

看到他這個樣子,張東芝的心都碎了。他以前是多么強健、強勢的一個人,而此刻虛弱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她感覺自己像一個罪人。她把他折磨成這個樣子的。為了一份無法把握的愛情,他卻毅然舍棄了城市里優厚的工作和生活,追隨她來到這個山區小鎮。

記得畢業前夕的那個日子,她缺席了與陳冬的訂婚禮,踏上了東去的汽車。那一天她又走進了杜家莊,從正在磨斧霍霍的婦女的口中證實了唐新文沒有結婚的消息,還在晚上與他一起看了一場據說是一個蹩腳的放映師放的一場被搞得零零散散不成體統的露天電影。但對于她來說,那卻是平生最難忘的一場電影,盡管她根本沒有分清那是一場抗日戰爭還是解放戰爭。那個晚上她甚至忘記了遠方那個缺失了女主角的訂婚禮和那個苦苦等待她的男人。

最后一次登上離開西裕城的汽車,像當年她的老師唐新文一樣,她竟對這個城市沒有多少留戀。這座城市不屬于她,因為它裝不下她的心。她要哪里來回哪里去,那無論何時想起來都讓人激動不已的廣闊的山野才是她心靈的真正歸宿。

她以為這趟單程之旅也是她在兩個男人之間做的最后一次抉擇。別了,城市里那個愛我的人!原諒我,愛情是一條單行道,容不下第二個人。

啊,那個鄉村里的我愛的人,等著我,我來了!從此不離不棄。

汽車緩緩開動,她脈脈地回望一眼,這個城市留給她的最后一幕卻使她的眼睛瞬間變成了銅鈴:一個青年像行軍一樣手提肩背著行李,兩個老人在后面追得氣喘吁吁。“孩子,你這是要去哪兒?”“到沂蒙山區支教去,都回吧!”青年說著追上來,司機師傅一開門,他一腳踏上來。

“嗨!正好一路啊!”陳冬得意地朝后排的張東芝招了招手。

畢業分配的時候張東芝本想直接去杜家莊小學。她的母親說:“你前腳進杜家莊,我后腳就喝敵敵畏。”懾于她母親手里殺人就像殺只害蟲一樣的敵敵畏的威力,還有陳冬近乎乞求的眼神,她與他一起留在了邢家鎮中學。

她每天走在去邢家鎮的路上,就像丈量著她和唐新文之間的距離。不遠。可是要換算成愛情距離的單位,那就是千山萬水。

小鎮和山村,那是有沒有大馬路的區別,有沒有汽車、拖拉機、摩托車的喧囂聲的區別,有沒有電影院、書店、大商店和飯店的區別,有沒有脫離農村和土地的區別。

張東芝知道,要消除她和唐新文之間的愛情的距離,首先要在地域上零距離。杜家莊小學的民辦教師們響應黨的號召掀起的發家致富潮流無疑給了她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而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把握住了。

她離開邢家鎮中學的那個傍晚,陳冬也是像眼下這樣虛弱無助。他一腔熱情地追隨她而來,卻被舍棄在這個寂寞的小鎮上。他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就像抓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愛我,就放開我的手吧。”她的眼睛里是祈求,是傷感,是無奈。

他神經質地松開了她的手,他受不了這樣的眼神,他不忍心讓她為難。可在松開她的一剎那,他的身體好像失去了支撐,虛脫得要倒下去,他趕忙靠在身邊的合歡樹上,尋求依靠。

眼下,張東芝看見陳冬靠在自行車上的身體在這酷熱的六月天里卻像身處寒冬臘月,瑟瑟發抖。這是一個需要溫暖的人。她難受地把手覆在他握著車把的手上。

“不要這樣。你答應過我,會放開我的手。”她說。

“我答應過你,所以總是遠遠地看著你。可是今晚我做不到了。”他凝視著她的臉,“你知道想念一個人的感覺嗎?我寧愿把心在油鍋里煎。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不知道還有多少個夜晚要在這種煎熬中度過,等到老了?心不再跳的時候?”他像一個身處絕境的孩子,無聲地流下眼淚。

他的手突然松開車把抱緊了她:“讓我抱你一下,就一會兒。就這一次。”

他更像是癱軟在她的身上。她想推開他,可狠不下心來。她猶豫著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像安撫一個無助的孩子。“你該走了,”她說,“回到你的城市里去,回到你父母的身邊去。”

“別趕我走,”他抱得更緊了,“在這里,至少我還能看見你。沒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讓我留在這里,偶爾來看你一眼就行。”

“忘了我吧,”她說,“我不值得你這樣。”

當你讀到這里的時候,是不是有所期待?因為按照電影或者小說中的情節,一般這個時候,就該有另一雙眼睛出現了(在背后)。當然,我不會令你失望的,因為我們的故事也落入了俗套。張東芝掙脫了陳冬的懷抱,正好碰上月光下唐新文的眼睛。唐新文在忙完了一系列的事情(與本故事無關)之后,已經及時趕到了,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你可不要以為唐新文神機妙算,專門來尋“刺激”的,純屬偶然。

其實在我們的生活中有多少這樣的偶然和巧合正在上演。你可能處心積慮地尋找一個人,找了多少年都沒有找到,而多少年后,當你在千里之外的茫茫人海中,不經意的一瞥,就看見了他。

你也可能為了一樣東西(或許是名,是利或者一段愛情)已經堅持了很久,你甚至以為你會為它付出畢生的代價,然而偏偏就在那樣一個早晨,你醒來的時候,一縷細碎的陽光照在墻角那個殘破的蜘蛛網上,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就熱淚盈眶了,你突然覺得一直以來你為之心力交瘁的那些東西,原來并不是那么重要。

瞧我,怎么一不小心又扯到蜘蛛網上去了,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唐新文老師還在那邊等著呢。

唐新文本來今晚不打算來了,因為前面我已經說過,他是一個一言九鼎的人。既然答應了那位母親,不再跟她的女兒來往,那就應該像個男人一樣,快刀斬亂麻。可是他一晚上都心煩意亂,如坐針氈。他能想象得到,張東芝如何在那個孤寂的小屋里盼望著他的出現。

他已經上床了,準備逃避到睡夢中去,可他睡不著,放不下她。他特別恨自己,為什么自己的感情不能理智一點毅然決然呢?他這樣恨著自己的時候,已經猛地坐起來,穿衣下床,大步向學校趕去。即使要毅然決然也等到明天吧,這個夜晚他需要她,需要她的支撐,需要一個擁抱。

借著燈光,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人,其實,要認出這個男人還需要燈光嗎?上弦的新月正幽幽地掛在樹梢上。何需月光?他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出他。

從第一次見面起這個男人的身影就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那也是一個讓他疼痛的烙印。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他最想讓張東芝與之配成一對的人。無論后來在鎮中學的展覽室里,還是在杜家莊被霞光照亮的角落里再次看見他時,這種感覺都有增無減。

而這不只是他個人的感覺,也正是張東芝的母親表達出來的意思:“我的女兒與城里來的陳冬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與你,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一個錯誤。錯誤的東西注定沒有好的結果的,所以,請你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不要擋了他們的道。”

在這個彎月如弓的夜晚,兩個男人在杜家莊的小道上,從同一點出發,背道而馳。此刻,唐新文和陳冬的頭腦里卻是同一個念頭:放開她的手,從此時此地起。

“這個夜晚說明了什么?”他們兩個同時問自己。

唐新文得出的答案是:自己果然就是她幸福道路上的絆腳石,他總是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空間,他本來就是一個錯誤。今夜,在自己虛弱得幾乎要癱倒,最需要她的支撐的時候,她的身體卻支撐著另一個男人。

而陳冬也正在心里斬釘截鐵地回答:在這場愛情的角逐中,自己注定不是那個贏家。自始至終,無論他做了什么,到頭來不及唐新文的一個背影。今夜,在自己虛弱得幾乎要癱倒,最需要她的支撐的時候,她卻毅然抽身,走向另一個男人。

兩個男人都離去了,留給張東芝的還是一地月光。

這個夜晚她想了很多,想起了多年前與她的老師唐新文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怦然心動的午后,也想起了那些沒有唐新文,只有陳冬的日子。

周末的午后我帶著弟弟去攔河壩里洗衣服。攔河壩里的水已漫不到壩上,下游水溝里的水斷流了,只剩一汪一汪的死水。

一到目的地我就任由弟弟下到溝里玩了,可別指望男孩子為你做洗衣服這樣的事,他們除了心不在焉、無可奈何,就是凈禍害你的洗衣粉和肥皂了。

我先把弟弟的白T恤撿出來,準備給以特別優待。這件T恤是母親前幾天趕集時為弟弟買的,也是弟弟長這么大難得穿到的新衣服,而且弟弟穿著這件T恤是多么好看,連母親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魚!好多魚!”“姐,快來!”突然傳來弟弟驚喜的叫聲。

我撂了手里的衣服就向他跑去:“魚在哪兒?真的很多嗎?別嚇跑了。”

我順著弟弟的手指看過去,嚯,大魚小魚擠在一個不大的水汪里,跟下餃子一樣。弟弟挽起褲腿下了水,噼里啪啦地往上扔魚,鯽魚、鯉魚、白條,應有盡有。它們被扔上來,就在草叢里做滑翔運動,我追出去很遠才把它們溜滑的小身子抓在手里。

這么多魚放哪兒呢?臉盆!“你慢點扔,我去拿臉盆!”我朝弟弟喊。當我風馳電掣地趕到攔河壩上拿到臉盆時,感覺眼前好像少了點什么,可是我滿腦子都是意外收獲,已經無法思考“失”的問題了。“能少什么呢?”我不以為然地想。

“泥鰍要不要?”弟弟問。

“要!”我說。弟弟又忙著逮那些滑溜溜的大泥鰍。

大魚小魚裝了滿滿一臉盆,它們爭著往外出溜。我三下五除二洗完了衣服,滿載而歸。我端著魚在前面走,弟弟抱著濕衣服在后面跟著,順帶著揀魚——不時,哪個不知高低的家伙就摔了個嘴啃泥。

回到家,我和弟弟興沖沖地忙活著,準備把這些戰利品做成美味,晚上全家人好好地犒勞一下。

今天母親下地回來有點早,她累得歪在椅子上,臉上陰云密布,滿肚子的怒火一點就著。我和弟弟盡量小心翼翼,以免擦出她的火花。母親突然盯著晾在繩子上的衣服問:“安子(弟弟的乳名)的白汗衫兒呢?”

我往晾衣繩上看了一眼,心里一涼,是啊,弟弟的白T恤去哪兒了?它應該是在我感覺“少了點什么”之后就再沒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沒有了關于它的記憶痕跡。

“可能是沉到攔河壩里去了。”我囁嚅著說。我悔恨不已,不敢看母親的臉,知道自己闖大禍了。

母親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什么?你再說一遍!”

“可能沉到攔河壩里去了。”我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可它對母親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白花花的銀子買回來的,沒穿幾天就打了水漂。

母親鐵青著臉跑到我面前,“啪”就是一耳光:“連件衣服你都看不住,你中什么用!”說著又狠狠地在我的腿上補了一腳。

她咬牙切齒,“你這個傻瓜,能做好什么事!”她連推帶搡地把我帶出家門,“給我找去!找不回來,我就……”

我從來沒見母親這樣瘋狂過,她大概是心疼得喪失了理智。我知道走出家門的后果,哭著死死抱住大門口的一棵楊樹,寧愿在家里關上門被母親打死,也不愿意到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

母親像掰玉米棒子一樣掰開了我的手,連打帶罵地趕著我走。她真的瘋了,完全不顧及我的臉面,把我的最后一點尊嚴無情地踐踏在腳下。路上的行人很多,而她唯恐全村人不知道似的。到大街上的時候,已經引來了很多人圍觀。我狼狽不堪,無盡的屈辱使我想逃離這個世界,可是怎么逃得掉呢,我無法化解自己的屈辱,只有哭泣。

這時,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弟弟的眼睛,仇恨的眼睛!我看見他盯著母親喊了一聲:“我去給你找回來!”說完就向攔河壩的方向跑去。

母親還在自顧跟圍觀的人群述說我的不是,好像她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一個愚蠢得還不如大玲子(大玲子正在人群里沖我傻笑)的傻瓜,才能解她的心頭之恨。

我望著弟弟遠去的背影,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這個時節的攔河壩里,水深,泥厚,是大人天天告誡自己孩子的游泳禁地。

我狠狠地掙脫了母親的拉扯,向弟弟追去:“弟弟,你站住!快回來!”

弟弟已經站在攔河壩邊上了,遠遠的,我聽見弟弟大聲地朝我喊:“姐,你別怕,我去找回來!”

“不要下去,危險!”我大聲喊道。

弟弟沖我笑了一下,然后他像一條義無反顧的魚,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躍入水中。我的心一下隨著他沉到了河底。我踉踉蹌蹌地跑過去,河面上水平如鏡。

“救人啊!快來人啊!救我弟弟啊!”我感覺自己聲嘶力竭,可那聲音虛弱得好像只有我自己能聽到。我全身顫抖著癱軟在地上。

對面的菜園里是唐新文老師吧,他已經撂了手里的工具往這兒跑了,其他人也朝這兒跑來了。

“來不及了。”我顫抖著對自己說,“我要救弟弟,我不能沒有弟弟!”我爬到水邊,直接爬進了水里。

我不會水。平時看見弟弟在河里優哉游哉我就心驚膽戰。我常跟他說:“我最害怕水了,深不可測的,多嚇人。以后無論怎么死也別讓我在水里死。”

弟弟就天真地說:“姐,你別怕,不等你淹死我就把你救上來了。”

如今我在水里了,不由自主地撲騰喝水,撲騰喝水……

原來人的根是長在地上的,到了水里就成了無根浮萍,總想抓住點什么,我最想抓住的是弟弟的手。終于抓到了,是弟弟的手,抓著他再也不要松開。我感覺我和他飛快地沉入另一個世界,和弟弟一起度過的許多美好的瞬間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在眼前閃過,讓人感覺到無比的溫暖和愉悅。

終于到了,原來水底也有一個杜家莊!它還在清晨的水霧里沒有醒來,安靜而祥和。路的兩邊是一樹樹打了露珠的洋槐花,綿延不絕。我說呢,這地上的洋槐花落了去哪兒了,原來都在這兒呢。我牽著弟弟的手在這圣潔的花的長廊里歡笑,奔跑。好香啊,醉了!

“弟弟,在這美妙的世界里陪著你,真好!”

如果那個傍晚能及時醒過來,我就會發現我“憧憬”了無數次的場景終于變成了現實: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我的母親哭天喊地。

而事實上是兩個孩子躺在河岸上,外加一個母親前仆后繼,一心要“舉身赴清池”,追隨她的孩子們而去,十幾個人抱不住她。

后來村人們都說,那是杜家莊一個凄慘的傍晚,那也是一個悲喜交加的傍晚。在把肚子里的水都吐出來之后,兩個孩子都活過來了。

本來弟弟在水里完全可以像魚一樣想不喝水就不喝水,可他為了救我才被我死死地拽住,只有喝水的份了,結果肚子也撐得像皮球一樣。天呢,我對弟弟的愛差點害死了他。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弟弟就躺在我的身邊,黑眼珠咕嚕咕嚕的,看著我。我艱難地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的臉頰,感覺到了,感覺到了,沒錯,是我的弟弟。他朝我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我把它攥緊了,淚珠從眼角滾落。母親撲到我和弟弟的身上,又哭又笑。

好多人圍著我們,大家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王麥玲笑了,張志生笑了,唐新文老師和幾個叔叔大爺的衣服還濕漉漉的,也笑了。而唯獨一個人哭了。我聽見了他夾雜在眾人的笑聲里的一聲啜泣,還看見幾顆淚珠滾在他的臉上,又被他用手抹去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張強流淚。

唐新文老師讓我和弟弟在家休養幾天再去上學。母親完全停了地里的活,一心在家照顧我們。中午吃飯時間和下午放學后家里擠滿了來探望的弟弟的同學和我的同學。

晚飯后大家都散去的時候張強來了,他帶回來我的學習用品,替我補習今天的功課。又停電了,我和他坐在小飯桌前,就著墻上簡陋的煤油燈,先學習語文再學習數學。說話間,我看見他的眼睛里也有兩簇煤油燈的火焰,一突一突;低下頭,他長長的睫毛在眼窩下形成兩道陰影。

一只“瞎闖子”闖進來,沒頭沒腦的,到處碰壁。它吧嗒一聲落在書頁上,趕緊用手去撲它,沒等撲著,它又“嗚”一下飛起來,“啪”撞到房梁上,半天沒再聽見動靜,估計暈過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張強每晚都來。今晚屋子里特別悶熱,學了一會兒功課,張強就拉著我出了家門,加入大路邊上納涼的隊伍。大人們搖著撲扇,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螢火蟲都打著燈籠出來了,藍瑩瑩的,路邊、溝畔,這里一盞,那里一盞。

我和張強坐在溝邊上,涼風習習。遠處山野的墳地里,也有一團一團更大的藍火在跳躍,那就是傳說中的鬼火嗎?是鬼魂點起火把在夜色里狂歡,還是只是哪個愛玩火的小鬼的惡作劇?張強用手遮住我的眼睛,把我的頭轉過來說:“別看那邊,多嚇人。”

說著他把脖子上掛的一個小飾物摘下來,給我戴上說:“戴上這個就不怕了,桃核做的,辟邪。”我一看,是一個精致的小筐。

“我不用,你戴!”我豪氣地說,“你不知道我不怕鬼嗎?”

我說的是實話。平時小朋友們一說起鬼火就怕得要命,可我不怕鬼火,也不怕鬼,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從來不像他們那樣用被子蒙住腦袋。有時我倒真希望有鬼魂,像老人們傳說的那樣,他們在夜里悄然來到親人的窗前,在第一遍雞叫前才戀戀不舍地離去。這樣我們就知道我們思念的親人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他們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

那點點鬼火就是他們的眼睛吧?在看著我們。

張強把我摘下來的“桃核小筐”重新給我戴上:“以后你就天天戴著,可管用了。我三歲的時候,有一次蹲在水汪邊上看我媽洗菜,不知怎么我一頭就扎進水里去了。我媽媽嚇得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我一下站起來了,剛剛露出頭頂。我媽媽說,幸虧那天我戴了它,要不然早淹死了。”

我捻著手里的小筐,看著他,眼里有潮濕的感覺。我知道他想要保佑我遠離的不止是鬼火。

“你要學會游泳!”他半帶生氣地說,“真搞不懂你,鬼都不怕,還怕水。你說,現在還怕不怕。”

“不怕了。”我說。

“好。等溝里發了水,你就學游泳,我教你。”

一會兒張強問我:“你在想什么呢?”

“也不知道王麥玲怎么樣了?”我說,“她該想媽媽了吧。”

在這種楊樹葉的清香于濕熱的空氣里醞釀的夜晚,是多么容易讓人想念遠方的親人啊。王麥玲的心又順著螢火蟲點亮的夜路去向夢中的地方了嗎?她說,在夢中她總是在無邊的楊樹林里穿行,好像永無盡頭。頭頂的楊樹葉沙沙作響,她終于看見她的媽媽了,微笑著向她張開懷抱,然而總是隔著那棵最大的白楊樹。

每次來夢中,她媽媽還是穿著那件草綠色的上衣,沒換過,是恐怕她認不出她嗎?上衣的那幾粒白色的紐扣閃著金屬的光,那曾經是她在媽媽的懷抱里時最喜歡把玩的。每次,不能到達媽媽的懷抱,怎么還清晰地感受到了紐扣摩擦肌膚的感覺?對,就是那種感覺。

今夜,你如果經過王麥玲的床前,你就不難發現她眼角的淚水,不過你不要擔心,此刻她是幸福的,看看她睡夢中的笑容你就知道。

第二天是邢家集,母親早早就去趕集了。回來時她興沖沖地從提包里掏出兩件新衣服,一件白T恤,一件粉紅色的的確良上衣。白T恤跟弟弟失去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而這件的確良上衣是當下最流行的,百褶的花邊彎曲地鑲嵌在胸前,正是我最喜歡的樣子。

母親把兩件新衣服分別遞到我和弟弟的面前,那眼神在鼓勵說:快試試!我沒有接那件衣服,弟弟也沒有接,我們都轉身走開了。

笑容僵在母親的臉上,她拿著衣服的兩手在半空里擎了很久。

那兩件新衣服搭在屋里的衣服繩子上,一進門,迎頭就會看見,特別刺眼,可是沒有人去動它們,就好比扎進手里的兩根刺,不敢碰,一碰就疼。兩件衣服上漸漸落滿了灰塵。

第十二章 離家出走

近來,杜家莊人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見面問候語悄然發生了變化,他們不再關心“吃飯”問題,而是關注起晚上的“用電”問題了。兩個人一碰面,必先有一個迫不及待地問:“你說今晚上還停電嗎?”他當然知道對方不是供電站的人,管不了這樣的民生大計,只不過盼人家說個“不停”,尋求點心理安慰。“可別再停電了。”對方也不無焦慮地說。

如果你認為大家關心的是晚上的“照明”問題,那說明你不了解杜家莊人,這從來就不是問題,一盞小煤油燈也能解決(你見誰家墻上的煤油燈取下來過)。即使在沒有月光的晚上摸黑也不會把飯吃到鼻子里。我們的祖先沒有發明電燈不是也照樣過來了。生活從來是能將就的,可是精神的娛樂是不能將就的。眼下電力就關乎一個重大的娛樂項目——看電視。

太陽還沒落山,我五叔杜亮家的十二寸黑白大電視就搬到院子里來了,這就等于露天電影掛上了幕布,全村的大人孩子匆匆吃罷晚飯急急火火地就奔著來了。

無奈那個年代停電是家常便飯的事,總不能拿兩節電池看電視吧。特別是電視連續劇看上癮的時候,一晚上就一集、兩集,算是吊足了人的胃口,還要一整天都為電的問題勞心傷神,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更可氣的是,那些年的電就是發出來跟人作對的,你越害怕停電它越連續幾晚上不來電,人的心就像被貓撓著一樣難受,總想咬牙切齒地罵娘。如果趕上正好沒有停電,或者是電半路又來了,就像白撿了個新年似的。

你又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拽一下拉燈繩,嘴上滿不在乎而又氣鼓鼓地說:“反正也沒電。”其實心里充滿了期待。“啪嗒”燈亮了,心里也立刻像裝了一百瓦的大燈泡,亮堂堂的。

你以為你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人,到了路上,已經行人如織,“來電了!”“來電了!”都彼此快樂相告。原來就剩你不知道了。到杜亮家的院子里一看,人擠得滿滿的,儼然一個小型電影場。

這是我第一次來五叔家看電視。每次五叔在街上看到我都會朝我喊:“晚上來看電視啊!我給你留著凳子!”我就想:哼!美食不能誘惑我,又想打娛樂牌?物質上不能腐蝕我,又要從精神上打垮我?我是貪圖享樂,見利忘義的人嗎?

話說得有點早。不是我意志力薄弱,不怕原版,就怕翻版。如果一群人一天到晚在你面前用粵語齊唱主題歌: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唱完了還講得眉飛色舞,最氣人的是興到濃處還比劃上幾招,你能招架得住嗎?據說是什么武打功夫片,香港的。

我是溜進來的,專往人多的地方鉆,好埋伏。我打算聽聽主題歌,看他們打上幾趟拳就走。一是驗證一下到底是張志生版、王麥玲版還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版的主題歌正確;二是多少爭回一點話語權。以前都是我說大家聽,現在是大家說,就剩我一個人聽了。

反正聽你家一首歌,看幾眼電視也不代表我妥協了,我奶奶和張爺爺的仇是一定要報的。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電視吸引了。你看,多好看。你聽,多好聽:萬丈高樓平地起,供水采暖沒問題……高樓大廈的水龍王……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五叔在那邊招呼我:“玉兒,過來!這兒有凳子!”所有在站的人的目光唰一下都集中到他手里高舉的凳子上,又貓下腰看人縫里的我,目光甚是艷羨:這可是“國賓”級待遇。這里可不比電影院,不是誰都能就坐。

我檢查了一下四周的包圍圈,大惑不解:這不合乎情理啊,里三層外三層的,我一個小人兒,完全不存在暴露的可能性。要知道,我看的電視都是從人家的腿縫隙里穿過來的。早知道五叔有這“隔板探物”的本事,我就不來了。以后報仇的時候還真要提防他這招。

眼下一個最緊迫的問題是:過去,還是不過去?畢竟空中的凳子和一眾看客還等著我抉擇呢。

五叔眼中的期待被電視機變換的光線照得明明白白,我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就在我五叔以為他手里的板凳確定無疑能送出去的時候,我卻突然來個九十度轉身,擠出人群,走出院子。

在我轉身的那一刻,我瞥見了五叔失望的眼神——這正是我想要的。這一回合,我勝!

我走在大街上,應該高興才對,可不知為什么,我開心不起來。今晚的月色并不好,月光始終穿不透薄薄的云層。

第二天下午正上課時,一輛大汽車很有聲勢地開進了校園。老師們都從課堂里走出來,熱烈地迎上前去,孩子們也跟著出來看熱鬧。

從大汽車里下來的竟然是我五叔。唐新文老師一面與他握手,一面回身朝大家說:“杜亮同志為我校運來了煤炭,以后同學們喝熱水就不成問題了,大家歡迎。”孩子們高興地跟著老師鼓起掌來,黑眼珠像車上的炭塊一樣閃著光。我也不自覺地隨著拍了兩下。

我五叔一向氣宇軒昂,此刻卻顯得扭扭捏捏局促不安,好像他倒成了小學生。由于激動他的嘴角哆嗦得厲害,千言萬語只好匯成一句話:“孩子們,好好學習,以后不用上山撿柴禾了,杜家莊小學的燒水用煤都包在我身上!能上學,是你們的福氣啊!”

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不過最后一句更像是發自心底的嘆息,對他自己命運的嘆息。

五叔是奶奶家五個孩子中最想上學卻進不去學屋門的一個。他的哥哥們盡管是地主成分,是“狗仔子”,在學校里受人欺負,可是他們至少還有上學的權利,而輪到他時,干脆連到學校里給人欺負的機會也沒有了,他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

我奶奶說,五叔從小就喜歡書。這個我信,因為從我記事起他的枕頭旁邊就放著一本不知道是哪個哥哥傳給他的厚厚的書。可能是編者也顧念他不識字,就配了各種動物和植物的插圖,令人印象深刻。

它間接地也對我起了啟蒙作用,特別是其中畫了一條盤著的蛇的那一頁,每次我翻到那里都嚇得一哆嗦,我對這種動物的恐懼就是從這一頁開始的。

對了,你若問現在富起來的杜亮有什么珍藏品,那我不得不告訴你,不是什么珠寶古玩字畫,還是那本大厚書。不信你去看看,離他的枕頭最近的絕對不是我的五嬸,還是那條在那里盤踞了幾十年的蛇。

五叔因為不能上學天天跟奶奶鬧,“我生下來就過著貧下中農的日子,怎么就成了地主了呢?”他翻著他的枕頭邊上的大厚書痛苦地說。不過,要是他知道長大后還有一件更頭疼的事在等著他,估計這會兒他就不會這么痛苦了。那就是找媳婦。

論找媳婦,我五叔的硬件那是杠杠的:一米八的個頭,濃眉大眼國字臉,氣死周瑜,羨煞羅成。可惜他生不逢時,那是一個軟件比硬件更重要的年代。根不紅,苗不正,政治指標不過硬。這可是關系到子孫后代的階級成分的大是大非問題,哪個好姑娘會迷了心竅跟他呢?

那些當初被他的美貌所迷惑的漂亮姑娘們剛開始還跟他山盟海誓,可頭腦一清醒過來就跑路了,甚至有個姑娘情愿嫁給了一個瘸腿的人。哎,誰讓人家是貧下中農(上數八代也找不出一個有產的)呢?我五叔被徹底打垮了,好幾個月沒打起精神來。傷得起感情,丟不起這個人呢。

他從此不再對女人抱有任何幻想,她們天生就是些現實主義的動物。當然偶爾也會有個把感情至上主義的巾幗,比如他的三嫂,即我的母親齊秀娥,可即使走遍全世界,也就一個齊秀娥。他的感情生活從此偃旗息鼓了。

我奶奶沉不住氣了:好姑娘不跟咱,咱找孬的。不找媳婦算怎么回事?在我奶奶的張羅下,他終于娶到了我的五嬸,一個嫁過一次的,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特別是天生好酒量的女人。

結婚的那天晚上,他獨自走到杜家莊的山坡上。曾經無論生活多么不如意,只要置身于這片原野他就會感到無限的希望,而今晚,望著它,他只感到了絕望和悲傷。

一雙溫軟的手從后面抱住了他。他知道,是那個在生產隊里向他頻拋媚眼的女人(張爺爺的兒媳婦)。此刻他沒有力氣把她推開了,他的心里冰冷而孤寂,他對一個女人的倒胃口需要用另一個女人去稀釋。他任憑她揉他,搓他,望著天上清冷的月光,倒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走進家門時,我奶奶迎著他走上來,“沒事吧,孩子?”她關切地問。

“沒事了,”他扛起立在墻根的鋤頭說,“該下地掙工分了。”

生產責任制后,我五叔站在自己家的地頭上,自言自語地說:“我杜亮也要嘗嘗做‘地主到底是啥滋味。”五叔成了遠近鄉里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中的一個,他感覺生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充滿了陽光。他望著正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我的五嬸說:“喝吧,管夠。以后再也不會因為你偷地瓜干換酒喝打你了。”

夜里,我被亂七八糟的夢攪得頭昏腦漲,一起床就感覺心神不寧。結果我把母親剛要用來攤煎餅的煎餅耙子當燒火棍倒進了爐子里,自然被母親痛罵了一頓。

到上課的時候教室里還空著一個位子。張強沒來上學。

下午上課的時候,教室里又空了一個位子,王麥玲不見了。上午她還好端端地坐在教室里上課,可中午放學后就沒回家吃飯。

唐新文老師很著急,“誰看見王麥玲了?”他挨個問班里的同學,都說沒看見。

我捅了捅張志生說:“中午你和王麥玲走得最晚,你沒看見她去哪兒了?”

張志生趕忙連說帶比劃:“沒……沒有……沒看見。”

他一緊張就口吃,一口吃往往就有疑點。我想,看這架勢,不刑訊逼供他是不會招的。如果張強在就好了,他現在可是張志生心中的大哥大,一瞪眼睛張志生就會乖乖的。張志生早就自覺自愿地淪為他的御用貼心小跟班了。

下第一節課的時候,張志生的爸爸媽媽帶著風夾著電來了。他爸爸進來教室,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拽住張志生的胳膊就打,他媽媽在一旁吶喊助威:“使勁打,揍死他!”

張志生以他爸爸的手為軸心做圓弧運動,眼看著巴掌落下來,就是打不到他的身上。他媽媽急得在一旁教導他爸爸:“你這樣打,這樣打!”一面啪啪地在自己的身上做示范。

唐新文老師及時接到小報告后趕到了教室。他爸爸媽媽立刻舍了張志生,爭著搶著向老師告他的狀。

“小小年紀就學會偷錢了。”他爸爸說。

“十塊錢呢,可不是個小數。”他媽媽說。

“這回偷十塊,下回偷二十塊,用不了幾年就進公安局了。”他們兩個一起說。

被他爸媽提前“打入”公安局的張志生像是找到了進公安局的感覺,坐在位子上低頭不吭聲。

老師問他:“錢是你拿的嗎?”

“是。”他小聲說。他可能天生懂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法律政策。

“你看是吧,老師,我們沒冤枉他吧。”他爸爸媽媽一聽來勁了。

唐新文老師說:“你們先別說話,先聽孩子說。”

“拿錢做什么了?”老師又問他。

“買糖吃了。”他說。

她媽媽一聽就張大了嘴巴,想喊出來,又被唾沫憋回去了,那意思是:買糖了?十塊錢得買多少糖啊。不甜死你!

“真是買糖了?好學生可不說謊話。”老師又說。

張志生還是一口咬定買糖了。

他爸爸一著急,揮起巴掌又要上去揍他。老師攔住他說:“你們先回去吧,我跟他慢慢談談。”

他爸爸媽媽臨走時還繞過老師分別在他的額頭上戳了一指頭,放下話說:“回家再跟你算賬!”

直覺告訴我,張志生偷錢一定與王麥玲的失蹤有關。可是這家伙今天好像鐵了心要死扛到底。

只好求助大姐大了。

放學后,老師前腳剛出教室,杜香就帶領大伙包抄上來。張志生下課前就把書包收拾好了,本想先走為快,溜之大吉。可是他抬眼一瞅,四面楚歌。緊急估算了一下,答案是:即使變成耗子也溜不出去。

杜香說:“你要老實交代,要不然你別想踏出這個教室半步。”

張志生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以校為家,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你偷錢是不是與王麥玲有關系?她去哪兒了?”杜香問道。

我們在一旁紛紛幫腔,以壯聲勢:“快說,王麥玲去哪兒了?”

張志生就兩句話:“錢,買糖吃了。王麥玲去哪兒了,不知道。”

畢竟沒帶鋼釬來,面對他的鐵嘴鋼牙,事情好像變得很棘手。我擔心王麥玲,就氣急敗壞地對他說:“你要是不說,從今往后我們誰也不搭理你。”

張志生有點意外地看著我,第一次見識我如此著急的樣子。同時,想當年王麥玲被全班同學隔離的場面還歷歷在目,簡直是慘不忍睹啊。在回顧了昔日情景之后,他的一雙大眼睛好像又洞穿了時間隧道,看到了2014年普京孤零零地坐在克里姆林宮,奧巴馬等人都不和他玩兒的凄慘場景……最孤獨的是你周圍滿是人,卻沒人理你。他有所觸動。

“快招了吧,反正你回家也是死路一條。”同學們說。

這一下提醒了張志生,對啊,家里還有人等著跟他算賬呢。兩頭夾擊,走投無路。還讓人活嗎?

杜香畢竟年齡大,考慮周全一些。她說:“如果你知道王麥玲在哪兒就趕緊告訴我們,天不早了,她一個人在外面吃什么,住哪兒,有沒有危險?再說老師也急壞了,肯定又出去找她了。”

張志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為難地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答應過王麥玲,不做叛徒蒲志高。”他帶著哭腔說。

“都什么時候了,還蒲志高?你要是知道王麥玲的下落,你就是大功臣。”杜香說。

“真的?”張志生抹了把眼淚,“大功臣”多少抵消了“蒲志高”的屈辱。

我們都點頭表示贊同:“不是蒲志高,是大功臣。”

卸下精神包袱的張志生終于說出了事情的經過。

昨天下午放學的時候王麥玲把張志生叫住了,她把他領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說:“我要去找我媽媽了。”

“你去哪里找媽媽?你知道你媽媽在哪嗎?”張志生問。

王麥玲搖著頭說:“不知道。”

“只要去鎮上坐上公共汽車就能去找媽媽了。”她又說,“可是我沒有錢,你能先借給我一點嗎?”

張志生有點為難:“這能行嗎?老師還不知道吧?”

“不能讓老師知道,他如果知道了我就走不成了。你先把你百寶箱(也是以張強的為原型設立的)里的錢借我一點,等我找到媽媽了就還給你。”王麥玲說。

“其實我箱子里沒錢,就一塊大石頭。”張志生囁嚅著說。

王麥玲一聽就急得掉下淚來:“你騙人,大騙子,吹牛大王,你不是說你的錢多得數不過來嗎?我不能去找媽媽了,都怪你,都怪你!”

張志生第一次知道,原來吹牛也是要納稅的。他羞愧不已。看著王麥玲一把鼻涕一把淚,他也差點掉下淚來,王麥玲這么久見不到媽媽了,該多想她啊。

他一拍胸脯說:“你別難過,明天我給你帶錢來,送你去找媽媽。”

“真的?!”王麥玲眼里含著淚笑了。

第二天張志生起了個大早(壓根兒就沒睡著),趁著父母還在熟睡,他偷偷地拿螺絲刀撬開上了鎖的那個抽屜,由于過高地估計了防守設備的強大性,他被閃得一趔趄。一拉抽屜,一大摞票子暴露在他面前。他緊張得手足無措,從小到大沒見過這么多錢(只見過它的幻影),不知道怎么下手。他索性眼一閉,心一橫,就像捉魚摸蝦一樣,抓著哪張算哪張。

一睜眼,他嚇了一跳,一雙眼睛正盯著他。他妹妹正從方桌對面翹著腳扒著桌沿好奇地看他:“哥哥,你拿的什么東西呀?為什么要閉著眼睛啊?”她問道。

他趕緊朝她擺手說:“小聲點,別再說話了。”

“我告訴媽媽去。”她說。

“你要是敢告訴媽媽,我揍你。”他壓低聲音說。

“媽媽,哥哥揍我。”他妹妹一面喊,一面往爸爸媽媽的房間里跑。

他嚇得一溜煙跑沒影了。

一上午,張志生被手里的十元大鈔煎熬得一句也沒聽進去,好容易熬到中午放學,等大家都走了,他把那張在他手里受盡酷刑變得皺皺巴巴的票子交到王麥玲手里。“走吧,我送你。”他說。

他一直把王麥玲送出村子。王麥玲說:“你回去吧。”“再往前送送。”他說。

又走過了很長一段菜園地,“再往前送送。”他說。

又走過了一片一片的玉米地,他還是說:“再往前送送。”

前面就是張家莊了。“你回去吧,別晚了上課。”王麥玲說。

“你知道路嗎?可別走錯了。”

“知道,順著趕集的路走就到了。”她回答說。

他找個土堆站上,看著王麥玲往前走,她頭上兩朵石榴花一樣的蝴蝶結隨著小辮一顫一顫的。她往前走一小段就回過頭來看看他,他就朝她揮揮手。快走到拐角時,她回過頭來朝他喊道:“替我保密,不要告訴別人!”

“我不會做叛徒蒲志高的!找到媽媽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他也朝她喊。

然后她就拐過那個拐角,兩朵石榴花不見了。

我們比賽似的跑到唐新文老師家時,他推著自行車正要出門,我們七嘴八舌地把王麥玲的消息告訴了他,他跨上自行車就駛向了大路。

老師趕到邢家鎮趕集場,夜幕下的集場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他失望地轉身要去別處時,就聽見了王麥玲的啜泣聲。在一棵大楊樹的背后,王麥玲正坐在地上抹眼淚。她可能一下午也沒挪窩,地上的沙土被她用小石子劃得橫一道豎一道,就像她臉上的淚痕一樣。頭上的兩朵石榴花像被風雨打過,在頭上歪著。

她走到這里就不敢往前走了,這是她到過的最遠的地方。那一年她跟著媽媽來趕集,好像就是坐在這棵大樹下,吃著媽媽為她買的油條。離杜家莊越遠她就越體會到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的感覺。她這才知道,離了唐新文老師的家,她在這世上就真的沒有容身之地了。

你說怪不,出來了就不想媽媽了,一下午她想念的是杜家莊里的那個家。她不再羨慕有媽媽的孩子了,而是羨慕起有家的孩子,包括樹上鳥窩里的那群小烏鴉。

她后悔極了,走投無路。要是能重新選擇一次該多好,那她絕不會再玩什么失蹤。縱使被村里的婦女指罵,議論,可比起無家可歸又算什么呢?可那時怎么就感覺在杜家莊待不下去了呢?

一段時間以來,村里的婦女議論紛紛,都說因為麥玲子,張東芝可能不跟唐新文好了。

她們老遠看見王麥玲就開始擠眉弄眼,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等她走近了,她們又故意提高了嗓門,唯恐她聽不見。

“本來這個家就夠爛的,再多了這么個累贅,誰敢嫁過來?這算什么,難道張東芝嫁過來就做后媽嗎?”

“我們杜家莊幾輩子的福氣才修來個張東芝老師,難不成因為這個小丫頭片子又給氣跑了?”

……

王麥玲已經習慣了被村里人無視,從前即使在人堆里她也感覺像穿了隱形衣一樣自如,如今卻突然成了眾矢之的,像隱形衣被人強行扒掉,而身上正好沒有穿其他衣服一樣。她驚惶、害怕、手足無措。一出門,她什么都不怕碰見,就怕碰見大人。

昨天下午跟張志生商量好以后,王麥玲回到家就忙不迭地干活。她先挎起小提籃,去桑樹地里拔回來一籃子豬草,倒給豬圈里的小豬,又翻出家里的幾件臟衣服洗了,再把屋子打掃一遍。看唐新文老師還沒回來,她又開始燒水炒菜。

唐奶奶躺在床上一個勁兒地朝她喊:“孩子,別這么著急干活,累著怎么辦?地不臟,不用掃。”

一會兒她又朝著院子里喊:“玲兒,別干了,過來陪我說說話。”

王麥玲走進屋,趴在她的身邊。“瞧這一頭的汗,累壞了吧?”唐奶奶撫摸著她的額頭說,“活要慢慢干,日子長著呢。”

淚水不覺涌滿了王麥玲的眼眶,她趕忙轉身把淚水擦掉。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很久都沒舍得吃的糖果,扒開黏糊糊的糖紙,把糖塊放進唐奶奶的嘴里。

“甜嗎?奶奶。”她問。

“甜。”她笑瞇瞇地看著她說,“真是個孝順孩子。”

“等我長大了,掙了錢,我天天給你買糖吃。”王麥玲說。

“好,”唐奶奶點著頭說,“會有這么一天的。”

王麥玲一眼看見唐新文老師,眼淚又像兩條蚯蚓一樣曲里拐彎地順著臉頰爬下來。

“走吧,回家吧。”唐新文老師和藹地蹲下身,兩條蚯蚓還沒爬到頭就被他的兩只大手抹掉了,“以后不要再做傻事,安心學習。終有一天你的爸爸媽媽會回來找你的。”

王麥玲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出發了。她回頭望了一眼大楊樹茂密的枝椏,現在她不那么羨慕躲在窩里的那些小鳥了,因為她又有家了。而且老師說,在不久的將來她還會有一個更加完美的家,家里有爸爸、媽媽,還有弟弟。這一路上她的小腦瓜都不會閑著了,該好好憧憬一下這個未來的家。

今天早上,張強的媽媽起床時看了一眼外面司空見慣的太陽,就斷定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然而她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兒子沒有像平時那樣按時起床,然后走進他心愛的校園。她趕忙揭開捂在他臉上的被子,他臉色蠟黃,昏迷不醒。

張強被鄰居們抬著緊急送進了醫院,過了很多天才出院回家。在這一去一來之間,他的人生完全改變了,落下了永遠的病根“羊角風”——腦膜炎的后遺癥。

張強不能上學了。

上學放學的路上,我總要在張強的家門口徘徊好久,院子里靜悄悄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大人們看見了,就朝我擠眉弄眼打手勢,告誡我說:“離他家遠點,那孩子一犯病就口吐白沫翻白眼,嚇死人。”

我一聽見大人說那樣的話就氣得當場給他們臉色看,好像他們才是口吐白沫翻白眼嚇唬人的人。“你們胡說,張強才不是這個樣子!”我說著跑開了,眼淚竟然掉下來。我感覺張強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而受羞辱的更像是我自己。

“瞧這閨女那脾氣,明明為她好,她還好心當驢肝肺了。”他們在身后不滿地說。

我無法把張強與他們描述的樣子聯系起來,因為他美好的樣子早已定格在我的心里:那是我因為家門緊鎖,吃不到中午飯的時候,他說他的口袋里恰巧有一個多余的卷了蝦皮雞蛋的煎餅時的樣子;那是我被母親賭氣拒之門外時,他也蹭過來說要在我家門口數星星時的樣子;那是我冒冒失失地摔破了膝蓋,他從桑樹地里拔來七七菜,揉出水,敷在我傷口上時的樣子……

王麥玲看上去開心多了,失而復得的家使她格外珍惜。早上,我們兩個走到學校門口,正好看見張東芝老師也來了。早晨清冽的空氣把她的臉打得白里透紅,頸間雪白的紗巾更把她襯托得典雅清新。

“老師好!”我趕忙跟老師打招呼。

“同學們好!”她笑著說。

我奇怪地看了王麥玲一眼,要是平時她早搶著向張東芝老師問好了,現在卻像是有人要“搶”她的,嘟著嘴,小臉繃得緊緊的,一副箭在弦上的防衛架勢。我掃了一圈,試圖找出那個“搶劫犯”,可除了我們兩個就只有天使一樣的張東芝老師。我摸了摸王麥玲的額頭,涼涼的,估計是發內燒。

也許看見張東芝她就感覺自己的“家”受到了威脅?出走了一趟之后她才感覺到這個“家”是多么溫暖,多么寶貴。

走進校園,我和王麥玲不由得同時歡呼:“張強!你來了!”

張強的媽媽正在跟唐新文老師說話,張強站在一邊。他的肩上背著書包,旁邊放著他的凳子。我走過去拉了拉張強的手,他回過身來,我開心地朝他笑了。他看著我,沒有笑。

我像初次見面一樣急切地從上到下打量他。如果說張強的樣子有什么變化,那就是比從前瘦了一圈。我長舒了一口氣:“多事的大媽們,難道瘦了一下身也能被你們說得那么可怕嗎?”不過我已經原諒她們的信口雌黃了,我心情大好的時候總是喜歡原諒人,就像以前的皇帝龍心大悅就特赦犯人一樣。

唐新文老師跟張強的媽媽說:“讓他留下待一段時間看看吧。”張強的媽媽千恩萬謝,出門時,一步一回頭,很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子。

我和王麥玲搶著幫張強搬凳子,結果還是被半路殺出的張志生搶去了,“‘主人(這一稱呼據說是從二郎神主仆那里來的),你可來了。沒有人伺候,閑得我手都癢癢了。”他跟在張強身后說。

張強急于把落下的課補回來,下了課也留在教室里讀書學習。他讀書的樣子還是那么投入,大眼睛還是一撲閃一撲閃,毛茸茸的。只是他更不愛說話了,臉上很少見到笑容。

三天后的上午,第三節課。這個時候,我的聽覺照例因為缺乏能量提前進入了休眠狀態,就是說我現在處于一個無聲的世界里;視覺也出現了偏差,具有了電影里重影的效果,講臺上有一排的唐新文老師在整齊劃一地做啞劇表演。而在器官的補償作用下,我的嗅覺卻獲得了異乎尋常的敏銳度,我剛品嘗完誰家的辣椒炒雞蛋,又從另一個窗口里游絲一樣飄進韭菜炒土豆絲的清香,不好,誰家的玉米粥糊了?

突然,異乎尋常的事發生了:我的嗅覺功能戛然而止,聽覺卻瞬間復活——隨著身后撲通一聲響。

只見講臺上的唐新文老師撂了書本,一步跨下來——當然是他本人自己,不包括那一排影子。我的心被一陣難受揪住了,我知道是張強倒了,老師正在緊急施救。旁邊的同學圍攏上來,我不敢回頭,我不要看到他的那個樣子,我只想哭。

沒過多久,張強的臉上就青一塊紫一塊的,都是犯病時磕的碰的。老師專門安排張志生和另外兩個男生看護張強,并手把手交給他們救護的知識。在校時,張強不管走到哪兒,他們都輪流陪著他,放學后,張強的媽媽一般都在學校門口接他。

每次犯病醒來,張強從地上爬起來,又如饑似渴地讀書了,完全不顧身上的傷痛和同學們的目光。我想:時間有的是,為什么要這樣拼命呢?

有一次張強的媽媽有事沒來接他,我不放心,想牽著他的手一起走,我剛碰到他的手就被他擋回去了,我不甘心,再次抓住他的手,又被他甩開了,我只好跟在他的身邊。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走。

那天下午放學很久了,張強還坐在位子上做數學題。張志生他們等不及都走了,最后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張強兩個人。一會兒,張強起身向廁所走去,我趕緊放下拿倒了的語文書跟出來。他好一會兒沒從廁所里出來。我想象著里面可能發生的事情,擔心極了。四顧無人,我準備勇闖“禁地”——男廁所雖然與我們的女廁所只一墻之隔,大家可是從來井水不犯河水的。

就在我扭腰擺胯高抬腿,準備發起沖鋒時,張強出來了。他走過女廁所的后墻,走過那個大土堆,就要走到我所在的老槐樹下了,我長吁一口氣。

走著走著,張強突然看到眼前有無數亮點,像夜晚的螢火蟲提前出動了,它們又組成了一個大圓圈,轉動起來,嗨,這不是曾經在大年夜的路燈下轉動的大把的滴滴金嘛。什么味?膠皮味。一定是媽媽又把破皮鞋底搗爐子里當柴火燒了。跟她說過多少次,燒膠皮會污染空氣,她就是聽不進去。這味道使他惱火,皺起眉頭。肚子猛地疼起來,像是被誰偷襲了一拳,暈了的卻是自己的腦袋。

我看見張強猛地倒下去。他的腳蹬直,頭往后仰,像要努力地把身體拉成一張弓。接著他全身抽搐,眼往上翻,口吐白沫,一道血水從嘴角淌出來。

“快來救人啊!”我聽見自己凄厲地叫了一聲。學校里空無一人。

“張強啊!你別嚇我!”我大哭起來,猛地跪到他身邊,不顧一切地模仿著老師的動作,胡亂掐他的人中。

張強睜開了眼睛,他的臉慢慢恢復了平常的樣子。

如果被十五年后的張志生看見,他一定會笑話我是世間最不稱職的“醫務工作者”,因為沒有哪一個大夫掐個人中就把自己累暈了的。我卻真的沒有了一點力氣,哭倒在張強的身上。張強從地上坐起來,扶住我,眼淚像開了閘門的水一樣流出來。那個下午,我們兩個哽咽著哭了好久。

他站起身,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替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然后牽起我的手。我們倆在落日的余暉里慢慢向家走去。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薛雨)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天堂首页| 欧美另类第一页| 国产精品思思热在线| 五月婷婷亚洲综合| 亚洲美女久久| 日本国产精品| 一级看片免费视频| 天堂成人av| 中美日韩在线网免费毛片视频| 全部免费毛片免费播放| 久久精品亚洲中文字幕乱码| 欧美日韩成人| 一区二区偷拍美女撒尿视频| 婷婷伊人久久| 2020国产在线视精品在| 三级国产在线观看| 天天摸天天操免费播放小视频| 国产91色| 亚洲六月丁香六月婷婷蜜芽| 日韩色图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无码在线看| 尤物亚洲最大AV无码网站|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影院| 国模极品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第一页在线| 中国国产A一级毛片| 91青青视频|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色奶水| 久久国产亚洲偷自| 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无码高清视频不卡| 亚欧成人无码AV在线播放| 男女男免费视频网站国产| 人人91人人澡人人妻人人爽 | 欧美不卡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欧美精品在线| 色国产视频| 自偷自拍三级全三级视频 | 99视频国产精品| 在线精品亚洲国产| 国产美女91呻吟求| 亚洲无码A视频在线| 一本综合久久| 老司机精品一区在线视频| 高清色本在线www| 国产毛片不卡| 自慰网址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欧美| 91久久性奴调教国产免费| 免费jizz在线播放| 亚洲一区二区在线无码| 成人精品区| 好吊色国产欧美日韩免费观看| 久久99国产综合精品1| 伊人成人在线视频| 美女黄网十八禁免费看| 日韩一区二区在线电影| a毛片基地免费大全| A级毛片无码久久精品免费| 尤物亚洲最大AV无码网站| 免费无码又爽又黄又刺激网站 | 亚洲色图在线观看| 日本a级免费| 高清无码不卡视频| 欧美国产在线一区| 日本黄色不卡视频| 亚洲日本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福利大秀91| 久久www视频| 人与鲁专区| 啪啪免费视频一区二区| 亚洲愉拍一区二区精品| 爆乳熟妇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美日韩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色图狠狠干| 国产久操视频| 久久综合伊人77777| 免费无遮挡AV| 幺女国产一级毛片|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综合影视| 啦啦啦网站在线观看a毛片| 在线观看欧美国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