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明
一直以來,學界認為毛文龍領導發動了鎮江之役,事實上,情形并非如此簡單,王一寧才是此役的關鍵人物,毛文龍實際是占人之功,此后更是玩弄手段,致王一寧于死地,毛文龍的個人品格由此可見一斑。
鎮江之役是研究毛文龍的必涉議題,一般的說法是,天啟二年(1622),毛文龍親自策劃,居中指揮,暗中聯絡陳良策,在鎮江堡防備空虛之時,突襲成功,擒殺佟養真,一舉占領了鎮江。是役發生于明末遼東接連失利之時,不啻為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也因此成為毛文龍發跡的重要事件。
一、鎮江大捷的情形
關于鎮江之役的經過,據文龍塘報奏稱:“七月十八日至朝鮮彌串堡地方,暗通鎮江士庶。十九日,據鎮江住民徐六報稱:鎮江偽署游擊佟養真聞職發兵暗襲雙山,隨忙選夷兵一千余名,抄救黃嘴、雙山等處去迄。時計鎮江兵不滿千,壯勇既出,城中必空,遂分兵一百余名,令千總張攀并率屯兵百余,邀絕去兵歸路;撥發一百余名,千總陳忠率領,乘夜渡江,進泊城外二十里上岸。先令暗通鎮江中軍陳良策,約為內應,候至半夜,喊聲齊發,一鼓登城,內外夾擊,賊皆破膽。佟養真披衣應敵,被眾迎頭棍擊,仆地就縛。其子佟豐年,其侄佟松年,及壯丁八十名,各持器械廝殺,二更有余,俱就擒縛。”[1](p7)按照文龍的說法,發生于天啟二年(公元1622年)七月十四日——七月十九日的這次突襲,是文龍采取聲東擊西的戰術,迫使代理鎮江游擊佟養真調出城中主力,從而避實擊虛,一舉成功,拿下鎮江堡,生擒后金守將佟養真及以下大小頭目。
《熹宗實錄》元年八月丙子言:“遼撫王化貞遣都司毛文龍率二百二十余人,由海東規取鎮江。至朝鮮彌串堡,偵知偽署游擊佟養真抄殺黃嘴、商山等處,城中空虛。時右衛生員王一寧往朝鮮借兵適回,文龍延與共計,令千總陳忠乘夜渡江,潛通鎮江中軍陳良策為內應,夜半襲擒養真及子松年等賊黨六十人,收兵萬人,舊額兵八百人,南衛震動。”[2](p0653)注意,這里提到定遼右衛生員王一寧向朝鮮借兵“適回”,文龍“延與共計”,指出鎮江之役是由毛文龍與生員王一寧共同謀劃發動的。兩個月后,文龍向朝廷奏報有功人員,卻絲毫不提王一寧這個“延與共計”的人物。
上引兩種材料可以看出文龍的塘報和實錄所述并不一致。由于當時交通資訊并不發達,明廷是一個月后才收到消息,一些邊臣的公文奏報并不確實,明廷對當時的真實情況并不了解。我們不妨看下近距離觀察此事的朝鮮史料的說法。
二、王一寧與鎮江之役
王一寧,明史無傳,據李朝學者成海應所著《研經齋全集》卷五十五記載:“王一寧,遼陽秀才。素好奇計,遼陽即陷虜,一寧欲詣本朝請兵以復遼……文龍雖在邊上,實未諳島事,屯兵海口,未敢輒入。鎮江守將佟養真為清人捕,剿長山諸島,使其中軍陳良策居前往。良策素欲投順,與一寧遇,偕出海口,望見文龍旗幟,即遣一寧致意,文龍不應。良策自入文龍船請合兵,文龍恐見欺,又不肯。一寧曰:‘請將軍旗,乘夜破鎮江,來迎將軍何如,文龍許之。良策與心腹人蘇萬義,果夜縛養真,迎文龍為島帥,諸島李景先等并來歸,文龍以為己功,與化貞上本,以為鎮江奇捷。魏忠賢方欲立邊功,即拜文龍參將,遂鎮鎮江,一寧升贊畫。文龍賄通權閹,猖狂自恣。一寧常面斥之,文龍誣一寧私通外國,鎖詣京師,囑許顯純殺之。”[3] (vol55,p156d)
材料講王一寧籍貫遼陽,秀才出身,面對后金侵占故鄉,親友被害,可以說有強烈的復仇欲望,而積極奔走朝鮮借兵復遼,因為此時的朝鮮新敗于后金,見明與后金的薩爾滸之戰,朝鮮將軍金應河亦戰死,因此懾于后金的凌厲攻勢與強大壓力,加上光海君奉行“兩端”的外交政策,一寧此行沒有成功。一寧向文龍請軍旗,也就是以文龍的名義,聯合鎮江中軍陳良策,里應外合,奇襲成功,而文龍卻將鎮江之役的果實據為己有,聯合王化貞向明廷邀功,最終在權閹魏忠賢的賞識下因功升為參將及副總兵。
可以看出,成海應的記載和上述所引的明代材料有相當大的出入,而且,文龍儼然成了膽小怕事、見風使舵、攘功自肥的無恥小人。為了不使自己的陰謀敗露,不惜誣陷王一寧,置其于死地。這也證明了毛文龍塘報里為何不在請功人員名單里加入一寧的名字了。
鎮江之役后,王一寧奉命領水兵三千,糧餉五萬,準備渡海接濟文龍。不料,遭到文龍受賄、修改公文、冒領功賞的誣陷,一寧因而上疏自辯,并欲親赴文龍處辯白,我們應該明白,此時的文龍風頭正勁,正取得朝野一致信任之時,他的一封彈劾對一寧的影響,不啻達摩克利斯之劍,甚至可以致一寧于死地。實錄雖載一寧受到誣陷,但未明說因何受誣,以及和文龍有怎樣的關系,看到前引成海應之記述,真相至此大白,一寧不滿文龍專權自恣、種種不法勾當而惹來殺身之禍,自然也就不會登上文龍塘報里有功人員之列了。
一寧上兵部之自辯疏,實錄未載,而沈國元的《兩朝從信錄》則有完整的抄錄,現節錄之:“……職不意文龍豪杰聰敏,與職如此交情,乃為一謗言投杼,則文龍亦大乖生平矣,且無論職與文龍為官,職系生員,原未授半職屬文龍轄,文龍未得輒稱差。職第請就其所謗者臚辯之:李世科者,文龍所鐐鉆之解犯也,當其跣赤附舟時,數日不得食,賴耆民單文杰食之,則其貧可知,焉得誣職受賄。及世科至廣寧,方按院因其善辯釋之,且收之答應,是方按院放之也,焉得誣職賣放文書九角?除經撫按院今遭離亂無憑查考外,其投兵部者間存,明開擒獲險山守堡李世科,并無歸順字樣,且文龍書手張元祉可吊審也。焉得誣職改文龍鎮江功,員系去年七月內擒獲佟養真,文龍于次日即差家丁從陸路馳報撫院,據此具題,蘇其民所赍報功公文,行按院查核未蒙題復,兵部及通政司可查以去年十月內復回鎮江。既稱職有改換文書等弊,何不即于彼時稟鳴經撫,而及今方言,此又最不可解也。切職原奉欽旨渡海救援文龍,文龍第聽李景先無稽一言,以呈投登撫。職豈敢因文龍之言,輒中止以違皇上之命,生死須走此一遭。”[4](vol16,p19-26)
一寧此上疏言詞悲憤懇切,歷數鎮江之役前后種種事端,以期洗刷不白之冤。而且,披露了與文龍之間的諸多細節,對我們了解鎮江之役的真相、文龍與一寧的關系提供了難得的資料。一寧首先介紹自己身為遼東籍生員,眼見遼沈失陷于滿洲,有著故土淪陷的切膚之痛,積極投身抗金大業,獨自前往搬救兵,保家衛國。并參與策劃奇襲鎮江,擒獲佟養真,“俘獻闕下”。因功受賞銀五十兩,并起為登萊通判,并受命前往朝鮮救援文龍,卻忽然收到登萊巡撫袁可立轉來的批文,文龍聲稱收到李景先的回報,報稱:一寧與加銜守備蘇其民上年鎮江之大捷后,一寧改換文書,將平民孫尚武、叛將李世科列入歸順行列,并收受后者賄賂銀二十兩,而將有功人員排除在外,引發眾怒。
現在看來,李景先是在文龍的授意下攻擊誣陷王一寧的。此時的文龍正遭受后金報復,林畔之役大敗,逃亡于朝鮮,按疏言,一寧正要奉命領兵救援陷于困境的文龍。不料遭到文龍呈文一寧的上司登萊巡撫,直斥一寧改換文書、受賄等罪狀。關于改換文書,文龍稱一寧私自修改了上報朝廷的有功人員的公文,加進孫尚武、李世科等偽官平民的名字,令賞罰不平,且有受賄一節。一寧對文龍輕信李景先之言感到憤怒,在當時明金戰爭的緊張時刻,改換文書、受賄等都是致人死地的大罪,其實這里面明顯有破綻出現,即如一寧所言,文龍接獲擒獲佟養真的消息后,次日即馳報遼東巡撫王化貞,而一寧是根據文龍的奏報上報,當時的按院并未“題復”,兵部及通政司在十月審核回復,即是,如有誤報漏賞,當時完全可以提出更正,此案當時已經了結。現在拿出來說,邏輯上站不住腳。至于李世科行賄得以列入歸順名單,事實上,世科乃文龍親手綁縛人犯,并且蓬頭垢面,數日不得食,因能言善辯得以釋放。人證、物證(兵部存有擒獲世科的文書)俱在,本是確鑿無疑的。因此,上述罪狀,根本就是莫須有之罪,何況,文龍呈文里提到“上年在鎮江,差生員王一寧”,一般來講,“差”只能用在有正式任命的人身上,一寧乃一介生員,無一官半職,嚴格意義上并不屬文龍管轄,文龍是不可以用到“差”這個字眼,一寧即指出文龍誣告呈文的這個錯誤。故意捏造罪名,誣陷欺誑,這本是文龍慣用的伎倆。一寧雖對文龍誣告表示失望乃至憤怒,但他仍寄希望于文龍,為此做出一個決定,親赴文龍處為自己辯解,并與文龍冰釋前嫌,和好如初,希望文龍以國事為重,共同為國出力,指日復遼,竟收全功。表現出拳拳的赤子之心和英勇的英雄氣概,可惜的是文龍此時已對其起殺心,必欲除之而后快。前文已有論述,茲不贅,一寧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悲劇人物。
三、結語
不容否認的是,一寧對鎮江之役的勝利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僅僅因為得罪了文龍,便被參劾論死,其個人的歷史功績,因為文龍的誣陷和掩蓋,得不到當時人們的注意,后人更無從得知。僅此一例,毛文龍的驕奢淫逸、擅權自咨可見一斑,李朝文人學者中的中國史料正可補我國史料的不足,也對后世頌毛、贊毛、哀毛之輿論形成一定反擊,竊以為,對毛文龍的評價不宜作過高估計,而欲為文龍翻案之行動,亦未必見得成功。
一寧乞師平壤,聯絡義士,意圖在后金立足遼東未穩之時,領導遼民,給予其以打擊,遼事或可為,無奈朝廷所托非人,遼東當時的局面是,經撫不和,遼東經略熊廷弼與時任巡撫王化貞,在恢復遼東的戰略上各執一策、相持不下,文龍即隸屬化貞麾下,面對勁敵,裹足不前,卻奪人之功,后竟為一己之私,誣陷豪杰之士致死,而且,此時,明廷正經受魏閹專權、東林黨爭的紛亂,自然波及到邊臣邊事,所謂“時當昏朝,孽臣用事”,遼東局勢江河日下,日漸崩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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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外關系研究所)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