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中國的古代詩歌題材,一向以中原文明及其周邊地區的素材為主。這對讀者形成了一個刻板印象:似乎中國的舊體詩,必須得吟誦中國——起碼是東亞——的東西。
近代以來,中國突然發現自己必須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外面的那個陌生新世界,對古老的華夏文明的政治、經濟、科技等幾乎所有領域都發起了劇烈沖擊。即使是在最為堅固的文化壁壘上,亦開始有了稍稍的撬動。
1813年,有一位華人造訪了英國倫敦。他的名字和身份,已經湮沒無聞,不過他在這次旅行途中留下了十首古體詩,卻開了一個先河。這十首詩都是五言律詩,主題卻是詩人在倫敦所見的異國風物。
這十首詩叫做《蘭墩十詠》。蘭墩,指的就是倫敦。姑且摘錄一首來看:
“海遙西北極,有國號英倫。地冷宜親火,樓高可摘星。意誠尊禮拜,心好尚持經。獨恨佛啷嘶,干戈不暫停。”這是對倫敦的陰冷氣候、城市風貌、國教民俗的綜合性描述。佛啷嘶就是法蘭西,英法交惡歷史淵源已久,詩人注意到了這點,寫入詩中。
單就水準來說,這些詩作十分平庸,所以在國內不曾有任何影響。然而卻有一位叫德庇士的英國漢學家注意到,把其收錄進《漢文詩解》,大概也覺得這種“中為洋用”的方式很新鮮吧。
同時被德庇士收錄進去的還有另外一組舊體詩,叫做《西洋雜詠》。這組詩的作者叫潘有度,廣東十三行的大商人,是最早一批和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潘有度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文化水準不低,這組《西洋雜詠》是在他晚年時所寫,時間和《蘭墩十詠》差不多,姑且摘錄一首《詠西洋婚姻》:“繾綣閨闈只一妻,猶知舉案與齊眉。婚姻自擇無媒妁,同懺天堂佛國西。”
潘有度的水平,比前面那位詩人要強出不少。雖然這些詩作也不是什么佳構,但至少證明了一點,用中國詩歌來描繪西洋,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蘭墩十詠》和《西洋雜詠》差不多是有案可查的第一批寫西洋的舊詩作品,它們的意義在于突破了文化藩籬,使中西合璧,賦予了中國詩一個新的發展方向。
“中為洋用”,真正的好詩誕生,要等到黃遵憲去美國的時候。
黃遵憲是晚清著名詩人、名臣,思想開明,號稱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他曾經在光緒八年派駐美國舊金山擔任總領事。在那里,他正趕上1884年美國大選,近距離觀摩到了民主國家的選舉制度。黃遵憲欣然提筆,寫下了一系列《紀事》詩,堪為精妙:“吹我合眾笳,擊我合眾鼓,擎我合眾花,書我合眾簿。汝眾勿喧嘩,請聽吾黨語。”
錢鐘書先生在《圍城》里說西洋留學生追捧黃遵憲,東洋留學生追捧蘇曼殊。黃遵憲這種中西合璧的開明態度,大概就是受歡迎的原因。
(六月的雨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