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唯一

早安夏天

作者有話說：我是個勤奮的人，我給自己定下一年寫四部小說的目標。春夏秋冬，每季一部。因此，我想寫一個以此為名的小說——《四季傳說》。之所以想寫這個系列，只是想在十年后、二十年后，它依然在每一季都陪伴著不同的人成長。它不會有固定的劇情，絕非柯南那樣的巨作，皆因我不想受限于任何一個故事的束縛。見過太多的系列，作者們往往虛構出龐大的架構，卻忘了，自己已經被囚死在這個故事了。于是乎，我想自由自在地寫不同的故事，像春天有溫潤的小雨，夏天有猛烈的臺風，秋天是悲傷的落葉，冬天則是刺骨的寒風。

1.你是誰

2015年。我的誕生日。

我蘇醒了。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女孩坐在電腦前，回過頭盯著我：“你醒來了？”

她臉上帶著微笑，如春天的雛菊。

“你是誰？”我問，同時發現身上插著數根長長的管子。我坐起來，它們依然纏著我。

她說：“我是創造你的人。”

“哦。”我淡淡說了一句，心情沒有一絲波瀾。大概是剛剛降臨在這個世界的緣故，我還沒學會激動。我環視四周，這個房間十分幽暗，日光管散發著微弱的光。天花板上有一個小窗口，陽光從青草間穿透進來。

這是在地下室。

“可以拔掉管子了嗎？”我問，伸手要拔。

她阻止我。“還不行呢。”她說，仍注視著電腦。屏幕里顯示“進度95%”。每增加1%，我就感覺大腦里又灌注進了新的內容。“我在把有關這個世界的知識程序輸進去。”她說，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毫不費力地認識這個世界。

等到100%，我終于可以拔掉管子了。但很奇怪，我感覺大腦里仍有些東西沒被輸進去，還有一些空白。女孩嘆著氣說：“只可惜，你還不夠完美。有一種東西是無法用程序編寫出來的。”

那究竟是什么樣的東西呢？她沒告訴我，我也沒問。

“順便說一句，”女孩突然說，“我叫李子薈。”接著她摸摸下巴，“也該給你起個名字呀。”

思索半響，她說道，“就叫阿當吧。”

機器人阿當，這就是我。

2.親眼看看這個世界

我離開了地下室。我真正的住處被安排在緊挨房子的車庫里。

車庫里停著一輛破舊的桑塔納。李子薈說是那個人留下來的，從此再也沒有人開過。

那個人是誰？我沒問。我沒有所謂的好奇心。我用了一點時間收拾我的臥室。我將廢舊輪胎、沉重的零件等等搬到一邊，整整齊齊地放好。做這種體力活，我一點都不費勁。李子薈很佩服我：“你的力氣比人類大很多。”

人類，由猿進化而來，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我的設定里是這么告訴我的。

而我，則是一種超越時代的產物——機器人。像我這樣的物件，其實在人類社會的電影里已經有過多次描述。人類也制造出過十分初級的機器人。它們只會點頭哈腰，按照指令進行一些簡單的行為。我則不同，我擁有自我意識，俗稱人工智能。

李子薈說，我才算是這世上唯一真正的機器人。

或許，我應該為此而驕傲。

“把我創造出來是為什么呢？”

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問道。當然，我不用吃人類的食物。我只負責做菜。我的大腦程序里有五星級廚師的技術資料。我做的飯菜十分可口，從李子薈滿足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

“為了完成那個人的心愿。”李子薈夾了一口魚肉，說道。

她再一次提到那個人。我再一次沒有追問。我的心，與其說很平靜，不如說冷漠如鐵。我的心臟，確實只是一塊冰冷的金屬。

剛出生那段時間，我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家務活，包括做飯與打掃衛生——屋子與車庫是我的活動范圍。而院子里的雜草則由李子薈親自動手解決。

我提出幫忙的時候，她立即搖頭：“不行，你不能出去。被人發現的話，你就糟糕了。”

一個會打掃衛生的機器人，會引起轟動吧。

我待在屋子里，透過百葉窗看著李子薈在炎炎烈日下鋤草。時節是夏季，她戴著草帽，揮舞著鐮刀，偶爾和經過門前的街坊打招呼。那些人并不知道，我就在窗口看著他們，觀察著這個世界。

我所認識的世界，諸如戰爭、國家版圖、歷史、最新科技等等，只是早被編寫好的程序。我真想出去親眼看看這個世界。

如果成為人類，這個愿望很容易就能實現了吧。

3.約定

但我不能。

機器人是不可能成為人類的。我大腦里的程序這樣說。

即便我提出這種無理要求，李子薈也不可能辦得到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時常從車庫的縫隙往外望。這條街上早晚都有小孩子上下學經過。他們背著書包，戴著紅領巾，唱著輕快的童謠。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大概只有七八歲的樣子，每天都手牽著手快樂地從車庫前走過。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青梅竹馬吧。

然而有一天，小男孩為了保護小女孩不受欺負，被一群高年級的男生給圍堵住了——就在我的家門前。他們仗著人高馬大，把小男孩揍得好慘，可小男孩依然死死保護在小女孩身前，無論承受多么劇烈的疼痛也毫不退縮。

為什么不一個人逃跑呢？

我實在無法理解這是怎么回事，后來我問李子薈，她告訴我，這是人類的愛。

愛是什么？我第一次起了好奇心。因為我不斷在電視上看到，人類可以為了愛的人而奮不顧身。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玩意。

“那之后怎么樣了？”李子薈問道。

我告訴她，那之后，我把那些欺負人的學生給趕跑了。

李子薈聽聞臉都嚇白了。“你出面了？”她顯然在擔心我暴露真容就不得了了。不過，我讓她放心，“別怕。沒有人看到我。”

事情很簡單——我只是隔著車庫的門，嚇唬那些壞小孩。“再欺負人我就告訴你們家大人！”

打得興起的孩子們完全沒料到車庫里會出現一個聲音。而且，我故意裝作惡狠狠的語氣。他們全住了手，遲疑地看向這邊。小男孩和小女孩也愣愣地看過來。

“我認識你們學校的張校長，我要把你們的事情告訴他！”

那位張校長每天經過這里都會跟李子薈打招呼。我因此知道了他的身份。聽到校長的大名，那些孩子頓時一哄而散。真是一群膽小鬼啊。

車庫前只剩下小男孩和小女孩。我看見小男孩鼻青臉腫，都流鼻血了。小女孩拿出繡著一只小白兔的小手帕幫他擦拭。

“你沒事吧。都怪我。”她難過地說。

“沒事。以后他們欺負你，我還要打他們！”小男孩像個小大人似的，勇敢地挺起胸膛。

接著，他們才記起我這個救命恩人。

“你是誰？”他們隔著車庫門問道。

“阿當。”這是李子薈賦予我的名字。

“阿當？好奇怪的名字哦。”

是嗎？隨便吧。

這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因為我和李子薈之外的人類聊天了。那兩個小孩和我聊了很多好玩的事情，他們還想帶我出去玩。而我跟他們說，我是住在車庫里的人，不能出去的。

“為什么？”小男孩不解地問。

“因為，不能出去的。”我謹記李子薈的教誨。

“那我們以后能來跟你玩嗎？”

“不知道。我得問問。”

李子薈的身體陷入軟軟的沙發里，電視機蒼白的熒光在她臉上閃爍不斷，她說：“那你想跟他們做朋友嗎？”

朋友——人類最重要的同伴。我的程序里雖然有這樣的定義，但我仍無法理解這個詞的真實意思。所以，當李子薈這樣詢問時，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遲疑良久，我才點點頭。

“小薈說，可以讓我跟你們做朋友。”翌日，我這樣告知他們。

“真好啊。” 他們由衷地感嘆，突然，小男孩又問：“小薈是誰？”

“是創造我的人？”

“啊？”

“不。”我意識到說漏了嘴，“是我的一個朋友，很好的朋友。”

“原來是這樣子啊。”

他們高興地說道：“我們也是你的朋友。”

這么一來，我就有三個朋友了。

從那以后，小男孩和小女孩每當放學總來跟我玩。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只有小男孩神情悲傷地走到車庫前。

“小花走了。”他說。小花是小女孩的名字。

“去哪兒？”

“她家搬到了上海。不會再和我一起玩了。”

上海，位于中國長江口的大城市。和這兒隔了千重山萬重水。

小花居然去了這么遠的地方。這可真是一件憂傷的事情。我想。和小男孩一樣，我也有點懷念她，不過沒他那么傷心。他坐在地上，抱頭啜泣。而我，連哭都不會。看到淚水從他眼中緩緩流淌，我充滿好奇。

聽說，人到了最悲傷的時候，才會哭。

他一直哭啊哭，直至夕陽離別街道，夜幕微垂。我忍不住，打開車庫的門。我忘記了李子薈的囑咐，這樣走到小男孩的面前，擁抱著他。我一定把他嚇壞了，因為他瞠目結舌，眼淚斷了線。

“阿當，原來你長這樣子。”

“別告訴別人好嗎？不然小薈會生氣的。”

“嗯。”他認真地點點頭，并伸出尾指。這種動作我曾經看見他和小花做過，是做約定的行為。我也伸出尾指。

我們的手指勾在一起。他笑了。

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約定。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約定。

4.什么是愛

三天后，小男孩不再出現。

被寧靜的夏天覆蓋的街道，無緣無故地抹掉了他的身影。

我起初不知道緣由，直到有一天，一行抬著小棺材的隊伍熙熙攘攘地從車庫前走過。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對夫婦，哭得傷心欲絕。從他們手里捧著的黑白照，我認出小男孩的臉。

“聽說是放學過馬路時，被一輛酒駕的汽車撞到……”

李子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的目光隨著送葬的隊伍消失在街道盡頭。

“想去送他最后一程嗎？”

我點點頭。我從未想到，李子薈會這么做，她決定帶我去參加小男孩的葬禮。

“不會被認出來嗎？”我擔心地問。

如果被人類發現我的真面容，會很麻煩吧。

“小心點，應該沒事。”李子薈幫我穿上雨衣，幸虧今天下著蒙蒙細雨，我這樣走出去才不至于被當成怪人。做好一切準備，我們出門了。在街口，她截下一輛出租車。我鉆進去時，車子猛地一沉。司機困惑地回頭看著我，并未發現異常。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房子。都市的一切顯得那么新鮮。我靠著車窗，貪婪地瀏覽街上的風景——那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川流不息的行人，以及各家店鋪的招牌。人類的世界，如此真實，如此美好。

在墓園，我和李子薈靜靜站在遠處。淅淅瀝瀝的小雨濡濕著草地與樹木，穿著黑衣服的人們站在一座新墳前默哀。潮濕的泥土下，葬著小男孩的軀體。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最終會分解成養分，被花草吸收，成為這片肥沃土地的一部分。

“這就是死亡。和那個人一樣。”李子薈眼中氤氳著憂傷。

死亡，表示從這個世界上抹掉其存在。人類或動物的死亡，最終會腐爛于泥土，變成周圍植物的養分。花的死亡，是凋謝。河流的死亡，是干涸。時間的死亡，是流逝。而我的死亡，大概和車庫里的桑塔納一樣，慢慢生銹，變成一堆廢鐵。

她口中的那個人，死了嗎？

有一天，我看見她拿著一張男人的照片，籠罩在陰影里，默默流淚。她的手指輕輕撫摸過照片，男人大概三十多歲，穿著皺巴巴的白襯衫，頭發很亂，像個科學家。

“他是誰？”我唐突地問。

她抹去眼中的淚：“我愛的人。”

“什么是愛。”

她沒有回答：“或許你一輩子都弄不懂。”

愛是很難懂的東西嗎？我想。

5.失去動力

之后她告訴我。愛是人類最偉大的感情。

如果我擁有了愛，我將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機器人。

“不。到那時候，你甚至可以稱之為人。”

擁有愛，就能變成人類？這對我來說，是個極大的誘惑。我多想成為人類。我看過一個童話，里面的人魚公主為了變成人類而喝下巫婆的魔法水。愛，就是我的魔法水。

我纏著她幫我輸入愛的程序。李子薈苦笑著搖搖頭。

“愛情的程序是無法編寫的。”

“為什么？”

“因為你沒有人類的心。”

準確的說，是心靈。人類可真復雜啊。

這并不能阻止我追求愛。我試著從字面解釋中尋找定義；又或者看人類的愛情片。我在那個男人的書房里找到許多有關愛情的影碟。他也在研究怎么編寫感情的程序。有一天，我在書房里找到了有關我的設計圖。

原來，這個男人才是真正創造我的人。李子薈只是他的助手。他還留下一本日記，里面詳細闡述了他在研究過程中的心情，我坐在書房里靜靜翻閱，就要翻到最后一頁時——

“你在干什么？”突然一個聲音出現在身后。

是李子薈。我正想回頭，突然，嘎吱。

我的動作停止了。我失去了所有的動力。

6.陽光里的眼淚

過了大約四五個小時，我才重新聽到她的聲音：“你剛才是電量耗光了。”

原來如此，嚇我一跳。

她幫我把充電插頭拔開，我仍在捧著那本日記。可是……好像有點不一樣——日記的最后一頁不見了。我轉頭看看李子薈，她也看著我，目光沒有閃躲，但我知道，那最后一頁，她撕掉了。

為什么呢？那里面有我不能看的秘密嗎？

“他叫什么名字？”我忽然問。她說出一個普通的男性名字。

“他怎么死的？”我又問。

李子薈眼中難掩憂傷：“為了創造你。”

為了創造我，那個男人廢寢忘食，日以繼夜，即將完成之際，他卻過勞猝死。一直默默深愛著他的李子薈接手他最后的工作，讓我誕生于這個世界。

“你很愛他？”我問。

她點點頭：“我們原本要結婚的。”

說著，她的眼淚出現在陽光中。

她流淚了，我見過很多人流淚，他們的眼淚，都是悲傷的。而我，卻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滴眼淚。

7.折磨

我站在門外。

李子薈沒有發現我，她背對著我，蹲在角落。火盆里燃燒著一簇火苗，她正在燒掉一頁紙。那是日記的最后一頁嗎？等她離開后，我過去看，可惜火盆里只剩灰燼，根本無法辨認字跡。

日記里，那個男人最后到底說了什么呢。即便我是心如冷鐵的機器人，也不可抑制地對此產生濃厚的興趣。

我來到李子薈的臥室，她已睡著。我悄悄走過去，只見她蜷縮在床上，眼角淌著淚。她夢囈著那個男人的名字。

她夢到他了嗎？

人類的愛，真是折磨啊。我一邊幫她抹去淚痕，一邊想。

8.悲傷

說過的，我不能離開這個房子。于是，李子薈教會了我一樣好玩的東西——上網。

通過網絡，我可以認識許多不同的人類。

我的注冊號也叫阿當。不過，大部分網友對我來說，都太虛偽。他們似乎帶著某種目的，才和我交朋友。因為我在資料里冒充一個富二代。這是李子薈教我的。她說，要認識人類的美好，同時也要知道他們的丑陋。

真無趣。做人可真復雜。我只想在網絡中找到愛而已。后來，我把好友列表里的人全部拉黑了，然后在資料里只寫了一句話“我是一個機器人”。

沒有人再加我為好友。這樣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終于有個人發來信息：“你是機器人？”

“是的。”

“真有趣呢。”

“你相信？”

“為什么不信？”

這可真是個簡單直接的網友啊。她的網名更直白，分明是用了自己的姓名——李靈悅。

她是本城一所高中的學生。我上網查了那所學校，離我的住處隔半座城。

“什么是愛？”

我問她。這是我上網的目的。我想從與人類的交往中尋找愛的定義。

她告訴我。愛分很多種，父愛，母愛，愛情，友情……她興致勃勃地講訴了各種愛，但我一個也聽不懂。后來，我直接關掉電腦，回到車庫里，望著布滿繁星的蒼穹發呆。我想，愛對我來說，太難懂了。

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為人。

想到這兒，我身體里一些機液突然輕輕翻滾。我隔了很久才明白，這大概就是人類所說的悲傷吧。

9.真面目

“你不想當機器人了嗎？”李靈悅問我。

“我只想成為人類。”

“為什么？”

“……”

其實，我也不知道。

“你能幫我嗎？”

“不行。”她很老實，“我只是個高中生，不是科學家。”

“是哦。”

忽然，她又說：“如果你想成為人，我覺得你首先應該融入人類社會。”

她的話很有道理。但是，李子薈說過的，我不能離開這個房子。外面的人見到我，會嚇著的。李靈悅又說道，晚上出去，就不容易被別人發現了。

我按照她說的，拿出上次參加小男孩葬禮時穿著的雨衣。在李子薈睡著之后，偷偷打開房門。每做一步我都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生怕會出現一絲聲響，把人吵醒。我終于離開了房子，那一刻，自由的空氣深深地灌入我的身體。黑夜中的街道就像浩瀚的海洋，容納著我自由的游弋。我像只無拘無束的船，游蕩在漆黑的城市里。大部分地區已經陷入沉睡，但有些地方晚上依舊燈火通明。那是個叫夜總會的地方，我躲在遠處偷偷地看。沒想到有些人類和我一樣，也是晚上出來活動的。我還特地去了一趟學校。就是那位李靈悅所在的高中。偌大的校園飄浮著沉甸甸的夜色，像一座沉默的遺跡。我從不少書上見過描寫校園的青春，但在黑夜，一切歸于零。

沒有瑯瑯書聲，沒有早操列隊，教室里黑板上的板書已經被擦干凈。我找到了李靈悅所在的班級，她的課桌寫著她的名字。她沒有騙我。我在抽屜里留下了一朵玫瑰花，以表示我對她的友愛。

她第二天發現了花，并且在網上問我：“那是你送我的。對吧？”

我爽快承認。

“一個人在黑夜中自由地行走，感覺如何？”她又問。

“很好。”我說。

我真心喜歡在晚上出門。這讓我感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所以，那之后的幾天，我都偷偷瞞著李子薈，在她入睡后離家。我違背了對她的承諾，心感愧疚。

而她發現這件事，是因為我引發了一場全城轟動。

就在一天晚上，我照例深夜散步。歸來的路上，經過一條鐵道涵洞，我忽然看見撕扯的人影。幾個青年正在毆打一位喝醉酒的上班族，并且搜索他身上的錢財。我先是駐足觀望了片刻，鑒于我的特殊身份，我原本打算袖手旁觀，并且希望那幾個青年搶完錢就走。

哪知上班族醉醺醺地糾纏不放，他們徹底被激怒了，毫不留情地施以暴力。上班族被打倒在地，頭破血流，發出痛苦的呻吟。見此，青年們非但不住手，反而愈發放肆地大笑。

難道他們真要打死他嗎？眼看一個青年拿起磚頭要砸下去，我不得不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住手。”我說。青年們紛紛側目注視著我。

那種仇恨的目光，包圍著我。

“別多管閑事。”他們如是說。這時我穿著雨衣，衣帽罩著頭，他們看不清我的臉，不然他們一定會嚇一跳的。

“拿了錢最好離開。”我說。

“想逞英雄嗎？”其中一個青年揮起手中的鐵管，威脅道。

我紋絲不動。沒有后退，也沒有前進一步。

“我是為你們好。”

我的勸說沒有起作用。他們對醉漢置之不理，轉而朝我圍攏。

“弄死你！”隨著瘋狂的叫囂，他們一擁而上，或用拳頭，或用鐵管。我抬起手臂，擋住所有的攻擊。隨著當當的金屬撞擊聲，有的青年哎喲叫疼，縮著拳頭；有的青年手掌發麻，鐵管都抓不住。

真是一群幼稚的人類。這種攻擊怎么可能對機器人有效。

“這家伙究竟是什么東西？！”青年們害怕了，步步后退。其中一位，拿出手機用燈光照向我。他們終于看清了我的臉。

“哇！是……是機器人！”

我的真面目把他們嚇得落荒而逃。

我扶起那個昏醉不醒的上班族。他的公文包里有他家的地址。我將他送到門口，離開街道時，突然，身后傳來誰興奮的叫聲：“它在那里！”

10.懸賞

“以后別這樣做了。”

我坐在車庫里，身旁傳來李子薈的聲音。她正用電焊為我修理破損的身體。我的手臂，大腿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昨晚的故事其實有后續。我送醉漢回家后，路上又遇到了那幾個青年，他們不怕我了，反而帶了幾個同伙，開了一輛皮卡車過來。

“捉到它！賣出去肯定很值錢！”

坐在車頭的青年叫囂，眼中充滿了貪婪。金錢可以使人類變得無所畏懼。他們開車朝我撞過來，我躲過了第一次，卻重重撞上了第二次。我被撞飛到墻上，墻壁都被撞裂了。我爬了起來，感覺機體在四分五裂，斷掉的線路擦出駭人的火花。

我爬起來，努力擇路逃跑。那輛皮卡車緊追不舍，并且數次撞到我。

“別撞了！”車里的青年著急地喊道，他可不是大發慈悲，“把它撞壞了還怎么賣錢！”

車停了。青年們拿著各種武器朝我跑過來。我拖著破損不堪的身體，跑啊跑，每跑一步都聽到機油滴落的聲音。所幸的是，我逃脫了。那些青年氣急敗壞的叫聲漸漸被我甩在身后。他們追了一大段路才發現把皮卡車留在了后方，徒步根本沒人能追上我。

我疲憊地回到車庫。剛坐回到我的桑塔納床上，燈光亮了。李子薈穿著睡衣站在我面前。

“你怎么了？”

我解釋我受傷的緣故，并且向她道歉——我被人類發現了。

她沒有責怪我。

“真糟糕呢。”她說，“不知道會引起什么樣的騷動。”

就在她為我修理的時候，電視上出現了關于我的新聞。

那群不良青年把我的消息賣給了小報記者。抓不到我，賺點情報費還是可以的。結果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全城的媒體都加入了報道。他們查到路上的監控，證實青年們所言非虛。監控畫面顯示確實有個奇怪的人被車撞倒多次后仍能一路狂奔，街上也殘留著我掉落的零件和機油。

網民們發動人肉搜索。有富二代懸賞一千萬抓到我，打算把我當作他的機器人寵物。

那幾天，我都能聽到附近的街道經常出現成批的人群。這是搜索我的人們。

“放心，他們不會找到你的。”

李子薈把我藏在地下室。有人逐家逐戶地上門詢問，她以不知情并且不耐煩的態度應付過去。由于我所在的這片區域沒有監控，有關我的線索到此便斷了。

紛紛擾擾一個月后，沒人再記得這么一回事。

11.撐傘的少女

她病了。

那是一天她正在幫我修理機體，她突然暈倒。我手忙腳亂地把她抱到沙發上。過了很久，她才蘇醒。

“你怎么了？”我問。

“我患上了，和他一樣的病。”

原來那個男人不是過勞猝死，而是染上了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

為什么會這樣呢？

她說，你的體內存在著一種可怕的物質，是制造你的必需材料，但是如果經常性接觸，人類就會患上疾病。正因如此，可以說，我是兇手。我不得不感到震驚。她凝視著我，似乎對我的反應很奇怪。

“我以為你是機器人，沒有自責的情感……”

她只把我當作一臺機器。我也以為我是。但不知為何，我內心充滿了哀傷。

她會死的。我深刻地明白死亡的含義，那表示，她會離開我，獨剩我一人孤單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想變成那樣子。

“你會好的。”我喃喃說道。

我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我離開了，她的病或許就能好。

于是，趁她去醫院看病，我悄悄離開了。我沒有攜帶家當之類，因為我根本沒有那種東西，我只穿了那件雨衣，就這樣離家出走。我躲在附近一個廢棄工地的水泥管里。那個地方和我的臥室相比，遜色許多，唯一的好處是，每當深夜，我可以坐在水泥管上，看到更為廣袤的星空。

我仰望著茫茫宇宙。我在想，或許有個星球存在著和我一樣的機器人。

在那兒，我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就在那時，我聽到遠處傳來呼喚我的聲音。

是李子薈。她拖著病重的身體，在街道上尋找我。我傾聽著那熟悉的聲音，無數次想回應卻都忍了下來。我如果回到她身邊，只會加速她的死亡。

就讓我這樣，無人問津地生銹吧。

我知道自己的電量快接近耗盡。

最后的一天下著蒙蒙細雨，我虛弱地看著水泥管外，雨點擊打著泥地，世界充斥著沙沙沙的下雨聲。這時，一雙水鞋出現在眼前，有人來了。撐著傘的少女低下頭，看著我。

“找到你了，阿當。”

12.有情感的機器人

我又回到了李子薈身邊。

那位少女告訴了她我的藏匿之處。等我充電蘇醒，我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個車庫。

“真傻啊。”李子薈說，“就算你離開，也不能阻止我的死亡。”

我低頭不語。

對了，發現我的那位少女是誰？車庫里沒有她的蹤影，她已經離開了。

“她說她叫李靈悅。至于她是怎么找到你的，我也不知道。”

這個少女，很神秘不是嗎？

“阿當。來讓我檢查一下吧。”李子薈說，并且領我到地下室。

我躺在床上，像個接受體檢的病人惴惴不安。她要檢查什么？我看著她用管子連接我的大腦，電腦屏幕上立即出現我看不懂的圖表以及編程。她專心致志地盯著，臉色緩慢起了變化。“不可思議。”她輕輕吐出這句話。

“你的程序里多了一些東西。”后來，她解釋說。

“不是你輸進去的嗎？”

“不。那種東西不是編程。”

“那是什么？”

“我想……”她頓了很久，才說，“那是情感吧。”

她好像說過吧，有了情感的機器人，會變得跟人類一樣。

13.對不起……

她的身體越來越差。病魔已經不可抑制地侵蝕了她薄弱的身軀。

我能做的，就是在最后的日子里盡心盡力地照顧她。

看著她健康每況日下，姣好的臉變得枯槁瘦弱，我心里難過極了。

“別為我傷心。”她總是這么說。

可我做不到。我的程序里已經有了情感，我學會了表達我的喜怒哀樂。那么澎湃的憂傷，淹沒了我。每一天的逝去，都令我心疼。她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我還要完成最后一件事。”那一天，虛弱得幾乎無法行動的她突然下床了。

“阿當，幫你換一個零件，你就完美了。”她這樣說。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回到車庫。她讓我坐好后，拿出工具，拆開我背后的零件。我只是靜靜地等待。她停了很久，像在做劇烈的心理斗爭。

“動手吧。”我說。

她的聲音在背后如汽水冒泡般，“對不起……”她說了這三個字。

14.紅線

在我的身體里，有一條紅線。只要剪斷它，就能終止我的活動。

李子薈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親手殺死我。

她雖然燒掉了日記的最后一頁，但實際上，我及時看到了那上面的內容。那男人留下的話對世人充滿警醒——如果它擁有情感，那就銷毀它。有感情的機器人會成為人類存在最大的威脅。

因為我懂得了愛，我懂得了悲傷，所以，我必須消失。

我不怪她。

來到這個世界短暫的日子，是我最美好的時光。

“再見。”我輕輕道別。

然后，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15.唯一

這樣過了許多許多年。后來，有人買下了這棟房子。

那一家子打開了車庫，久違的陽光覆蓋在滿是灰塵的我身上。主人家的小孩興奮地跑到我的面前，“哇，這里有個機器人！”

他們圍著我。“可是，它長得好丑哦。”

“老公，把它扔掉吧，難看死了。”

“也不知道誰制造出來的破玩意。”

他們怎么知道，我曾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機器人？

再見了。我愛的人以及愛我的人。

機器碾軋廢鐵的聲音轟隆隆地響起，我在輸送帶上，接近死亡。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