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
中國印
中國印作為奧運會的標志廣為傳播。以白文(陰文)形式將中國文化中印章手段介紹給外國人,告知他們我們有這樣一種文化形式——印章,幾千年來精神上以此為信,物質上以此為憑。
據官方的介紹,這是一個“京”字,含義是舞動的北京。讓不懂漢字的外國人和不懂篆字的中國人看這字確實如一個舞動紅綢的小人,靈動美麗。
很可惜這讓人理解上會發生歧義。以篆書而論,這個字明白無誤地是個“文”字,可以歸為小篆。秦始皇統一中國,由李斯書小篆統一文字,就是為了舉國容易辨識,盡管我們今天離篆書較遠,但認識中國字的人稍加訓練,認識篆書并不難。
中國書體均有法則。篆書無論如何篆,它的筆劃亦不可違背法則,就連九疊篆亦是如此。“京”字口部一定獨立,小部一定三筆;而“文”字下部一定交叉,誰寫也要遵循這一法則,逾越即視為錯字。
我當時就想,這么多文字專家為何不指出這一錯誤?按理說,這類標志不應存在歧義。就算圖形已被注冊,更改太難,也可將其解釋靈活地改為“舞動的文化”,以解燃眉。
大畫軸
奧運會開幕式上,我們向全世界人民緩緩地打開了一個畫軸,展現了中國人發明的水墨山水:我們讓外國人感受黑白兩色的神奇,讓外國人看到中國古代繪畫意境中的抽象能力,讓外國人知道中國自古就不土。
這張水墨畫應該是迄今為止全世界最大的一張水墨畫,在上面表演的演員們小如芥豆,其比例在傳統的中國畫中乃為最佳,讓觀者稱奇。我知道,當這幅畫緩緩打開之時,美讓許多人熱血澎湃,山河壯麗,氣象萬千。
很可惜打開畫軸的方式錯了。這幅巨畫由中間向兩邊打開,展示千里江山。而中國畫的傳統是,無論畫軸長短,均從一頭啟始,由右向左展開,從中間向兩側打開是外國人看地圖的方式。
以著名的《清明上河圖》為例,畫家由都城的郊區畫起,靜謐安詳,人煙稀少;逐漸炊煙裊裊,三兩人群;直至車水馬龍,市井喧囂。這是一個藝術表達過程,由右向左,符合中國人漸進的審美。中國人從不喜歡一刀見血的表達方式——國人含蓄,不僅注重內在,更注重表達。
遺憾的是開幕式上這幅大畫軸的表達太西方化了,將中國人所創造的神秘破壞掉了,一覽無余地由中間直接打開,寡然無味。幸虧是畫卷,如果是文字表達,可讓人怎么去讀呢?這個貌似不重要的錯誤實際上很重要,方式決定著表達,中國人自古喜歡緩緩敘述,逐漸達到高潮;上來就是高潮太難了;一幅由中間向兩邊打開的中國畫,會讓仔細觀畫者看成散眼(與對眼相反),左右都難顧及,那后面就不可能再有高潮。
擊缶
奧運會上的聲響震撼無過于“擊缶”,聲震云天。的確世人被這整齊劃一的沒見過的東西唬住了,不要說外國人沒見過這陣式,中國人在這之前也不會有人見過這樣擊缶,這是奧運會的一個創舉。
“缶”的字面解釋為瓦罐。《說文》釋為“瓦器,所以盛酒漿,秦人鼓之以節歌”。作為偏旁部首,缶字一定與瓦器有關,例如缸、罐、缺(破器)等等。
大畫家吳昌碩晚年稱自己“老缶”,意為是個老瓦罐,禁不起再折騰了;《朱子治家格言》有“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之句,是說窮人的日子也要珍重,不比材質比品質;至于秦人擊缶而歌,則是宣泄一種情緒;我們早年在食堂等待吃飯的時候也曾常常用筷子敲擊碗邊,發出清脆之響,說來也算“擊缶而歌”。
將缶做得如此古怪,又蒙皮擊打,有些出格,雖為“缶”形,實為“鼓”質。在中國,擊打后發出轟轟巨響的樂器只有聲名遠播的鼓,鼓在中國樂器文化上占有老大的地位,一鼓作氣,鼓樂齊鳴。中國過去所有都城都設置鐘樓鼓樓,晨鐘暮鼓,周而復始。所以中國人對鼓特有感情。
很可惜我們這樣獨特而優秀的鼓文化被改得走樣。臆造出“缶”這樣一個怪物展現給世界,當滿場“缶”聲震天時,我一陣陣擔憂,這難道就是我們的文化嗎?為什么不事先翻翻書呢——請奉盆缶秦王,以相娛樂(《史記》);酒后耳熱,仰天撫缶,而呼嗚嗚(《漢書》);具綆缶(汲器),備水器(《左傳》)……
奧運會以其強大陣容擊蒙皮之“缶”,傳播甚廣,被不知情者津津樂道,這下子算是把老祖宗幾千年來創造的鼓和缶的聲譽一同耽誤了,甚為可惜;還正應了那句千古成語: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活字
我們引以為豪的古代四大發明:造紙術、指南針、火藥、活字印刷,在奧運會上只有活字印刷隆重登場,上下浮動的活字表演讓人耳目一新。當成百上千的活字拼出一個巨大的“和”字時,開幕式達到了高潮。禮之用,和為貴乃中華民族幾千年留下的思想精華,此時此刻向全世界表達恰到好處。
很可惜滿場拼命表現的是活字之缺陷,沒能展現活字的優點。活字印刷的優點僅在排字階段,印刷時活字之“活”是致命缺陷,因為有一個字稍有松動沉下,此字在印刷時就可能漫渙不清或消失,讓書成為劣質品。正是由于這一原因,以漢文本古籍為準,我國乃至全世界范圍沒有發現一冊活字印刷的宋版書,也沒有發現一冊活字印刷的元版書,最早公認的一冊活字印刷的漢文古籍為明弘治三年(1490)江蘇無錫華燧會通館銅活字印本《宋諸臣奏議》,這與公眾的想象差距甚遠。
我們的教科書這樣寫道:北宋文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宋慶歷年間,畢昇發明了泥活字。可至今不見一頁宋元明清年間的泥活字印刷品,而《夢溪筆談》一書也是明版翻印宋版,多少有些遺憾。
活字印刷在人類文明史是個創舉,泥活字(理論上有),木活字,金屬活字,曾給書籍印刷帶來革命。僅在二十多年前,鉛活字幾乎統領各國印刷業,幾百年來,它克服的就是在印刷中的“活”字問題,為了不讓其“活”起來,印刷時必須翻模改鉛版而固定印刷。
可奧運會上,為了震撼人心,我們將活字缺陷拼命展現,此起彼伏,從而忽略了活字印刷的優點,讓懂得古法印刷原理的人啼笑皆非。
口號
奧運會這么大的事情肯定需要口號,估計也沒少請人擬,隱隱約約記得在全國范圍內還征集過。中國人聰明,文化又厚,好口號理應出現,可遺憾的是今天想來沒見經得起推敲的奧運口號。公開使用的這些口號大都順拐,有勁使不上。
比如:新北京,新奧運。北京新么?北京以燕國都城遺址而論,已有三千年的歷史;以元大都而論,也八百年了;我們擁有如此之深厚的文化積淀,我們怎么新啦?蓋幾座鋼鐵玻璃房子就新啦?奧運對中國人算是新鮮,但北京的確不新,對中國人,對外國人,不僅不新,還十分古老。我們有價值的是老而不是新。再者說,以文學要求而論,口號也應講究對仗,此口號如改為:老北京,新奧運。又上口,又深沉。
再比如: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在中國政府提倡多元化的時代,這個想法顯得傳統了。今天全世界公認的是尊重各民族的價值觀,不要求強行統一。胡錦濤主席代表中國政府多次強調,尊重各國各民族的價值選擇,我們不把我們價值觀強加外國,也不許外國人把他們的價值觀強加我們,可這句口號就未考慮到這一點。這口號改一改可能就比現在更有力量:同一個世界,不同的夢想。這樣就體現了中國人民的襟懷,參加奧運會的各國運動員不是每個人都懷揣冠軍夢的,每個人因夢想不同走到一起,才凸顯奧運會的精神價值。
很可惜這類通俗表達理想的口號搞得太單薄了,既沒有文學性,也缺少價值觀,中國語言生動豐富,絕對能表達先進思想。人類生存之道今天已非常清晰:文明趨同,文化求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