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西南聯大時,大師們的物質生活幾乎走入絕境,以至于這些溫文爾雅的夫子不得不在教學之余為生活奔忙勞碌。他們落魄,卻不失樂觀,寬厚。
文學史家、楚辭研究專家游國恩為了省錢,帶著家小轉移鄉下,租住幾間破屋。那兒離城二十里,每次上課,進城下鄉,一趟來回就是四十里。游國恩每每走得氣喘吁吁,卻笑稱自己在免費鍛煉。云南地方云霧繚繞,常年多雨,尤其春秋,細雨淋漓,數天不停。破屋外下大雨,破屋內下小雨,為此,游國恩將書桌到處轉移,戲稱自己為游擊隊。
游國恩不問家事,但家有賢妻,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自有夫人張羅。他自己躲進書房,鉆入楚辭,搖頭晃腦,長吟短嘆,眼不斜視,目不窺園,一篇一篇論文,隨之寫出來,業內人士讀了,擊節稱賞,贊嘆不已。尤其《楚辭概論》一書,魯迅收藏,做為自己《漢文學史綱要》參考書;郭沫若稱贊此書是“離騷”研究“最好者”;一貫驕傲的聞一多也充滿感激地道:“此書最先啟發我讀《楚辭》。”
一次,剛發薪水,游國恩拿了錢,高高興興就去了糧店,買下兩袋米。買后傻了眼——沒辦法背回家。好在,一回頭,看到個挑夫,忙攔住,講好價錢,請代為挑送。
挑夫答應了,挑起兩袋米就走。大師在后面緊跟著,走著走著,一個楚辭問題突然蹦出腦海,腳步遂慢下來,一邊走,一邊吟哦著,平平仄仄。
當時集市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挑夫回頭看看,大師不見了人,再想想自己家里,已經揭不開鍋了,兒女嗷嗷待哺。于是,挑著兩袋米,一轉頭鉆進人群里,失去了蹤跡。
大師想罷問題,才想起米來,忙抬起頭,面前沒了挑夫,沒了兩袋米,只有自己傻站在那兒。
米丟了,回家得給夫人一個交代啊。
大師撓撓腦袋,眼睛一眨,計上心來,走到個甘蔗攤子前,掏出錢,買了兩根甘蔗,扛在肩上,雄赳赳走回去,恭恭敬敬獻給夫人。
游夫人半天才醒過神來,問道:“米呢?”
大師并著腳,低著眼,輕聲道:“挑夫挑著。”說完,看夫人四處張望,忙告訴她不用找了,人家趁自己不注意,挑走了,這會兒大概已到家了。
游夫人急了,告訴他,快報警啊。可是大師不去,用他的話說,他們家需要米,這個挑夫“比我們更需要”,不然,他怎會這么干?
游夫人聽了,無奈一笑,接受了他的甘蔗,也接受了他的建議。
這段故事后來在聯大傳開,也成為一時笑談。
一個人,在受到別人侵害時,首先不是恨別人,而是設身處地想他人所想。這,是大愛,是寬容。
一個人,在生活絕境中,仍把苦難當樂趣,這也是一種大愛,一種寬容。
這樣的寬容,是人生歷程中最甜的甘蔗:生活越苦,甘蔗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