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可是真夠長的路

羅婞

大概由于內(nèi)心藏匿著對火車旅行意義的光復(fù)，“一生一定要有一次搭乘全程國際列車”的想法就此萌生。

2014年5月，我在俄羅斯完成了一個教育相關(guān)的志愿者項目，莫斯科和北京之間用一周去跨越的想法，成為了必須。

項目開始時間早，學(xué)期結(jié)束得晚，去程需要努力壓縮到最短，

于是，搭乘火車從莫斯科回北京就這么定下了。

姑娘你啊，甭急！

我查詢了相關(guān)車次的信息。比較奇怪的是，莫斯科到北京的車次與北京到莫斯科的車次不同，并不是由中國國旅代為銷售的，在網(wǎng)上查不到相關(guān)信息——多數(shù)人的方向都是由北京至莫斯科。這讓我憂慮又激動：憂慮的是這趟旅程注定要以未知開場，激動的是沒有過多前情提要的冒險刺激程度相當(dāng)之高。

晃眼到了8月12日，我離開了做志愿者的小城前往圣彼得堡。之前上俄羅斯鐵路官網(wǎng)查詢，確定了19日晚11點這趟經(jīng)由蒙古回到北京的車次。票價不便宜，27000多盧布，合人民幣約4500元左右，遠超機票價格。

夜色深沉，我踩著19日的尾巴，登上了3/4列車。直到這時我才明白3/4的含義——北京至莫斯科是k3車次，莫斯科至北京則是k4。綠皮外殼的火車和網(wǎng)絡(luò)圖片上一模一樣，車廂上標(biāo)志著“莫斯科-烏蘭巴托-北京”，右側(cè)綴著一枚國徽。身著中國鐵路工作服的乘車長們操著京片子走下車活動身體，笑聲回蕩在已有睡意的莫斯科夜空。這樣熟悉的聲音竟讓我一時熱淚盈眶。像是安撫，像是召喚，我拉著行李箱一路狂奔向我所在的13車廂。13號車廂的乘車長站在入口，問：“姑娘上哪兒去？”“北京！回北京！”我?guī)缀跏呛俺鰜淼模阉麌樍艘惶！拔衣犚娔銈冋f話的聲音，覺得一直懸著的心終于坐了下來，一邊喘氣一邊笑。”我忍不住將這種抑制不住的喜悅分享出來。乘車長大笑起來，用手接過我的行李幫我提上了車，慢慢地說：“可是回北京可是一段真夠長的路，姑娘你啊，甭急。”

車上時間越過越慢

盡管做好了心理準備，我還是被簡陋的環(huán)境引得有些失落。車廂走廊鋪著藍色的地毯，右邊是車窗和座位，左邊是隔開的廂房，可以從內(nèi)部反鎖，私密性和安全系數(shù)都比較高。一個廂房里是四個床位，和國內(nèi)臥鋪車廂相同。由于是長途列車，插座都在乘車長車廂。這綠皮車顯然改裝整修過多次，速度、設(shè)施質(zhì)量、車廂環(huán)境都有所提高，由于乘客少、損耗強度大，確實無法跟國內(nèi)的高鐵比較。每個車廂有一位負責(zé)人，清一色男性，倒是安靜得很。1號車廂為餐車，有趣的是餐車會隨著所在領(lǐng)土的變更而變更“國籍”和菜色。所幸出行目的不會被環(huán)境而改變。這樣的行程讓我有些激動：我不知道明天醒來我會在什么地方，列車的下一站又是哪里。我知曉的是，這趟列車的重心是遼闊的西伯利亞平原，而我最期待的也無非是寂靜的村落，孤寡的森林，沉默的湖泊。

晚上12點，列車依然停靠在站。我把被褥鋪好，困意襲來。我穿著長衣長褲躺好，蓋上厚厚的羊毛毯子。耳邊是齒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響，一下下撞在我的心上，寒意順著我光著的腳一點點向上攀爬。俄羅斯8月的夜晚有著北京深秋的溫度，我感到寒風(fēng)急匆匆地沿著窗縫擠進來，我吸了吸鼻子，把身子縮了縮，一會兒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被陽光喚醒，已是十點。車廂向陽，經(jīng)過一上午的前進整個車廂被曬得暖暖的。推開車廂門，走廊上仍是十分陰冷。火車穿梭過廣袤的森林，晴空萬里綴著云朵低垂。火車不時停靠，卻還未真正到達第一個站點，弗拉基米爾。走廊上貼著火車全程停靠站點，有些耳熟能詳?shù)某鞘校瑑H僅是看到名稱，就仿佛歷史、文學(xué)在眼前現(xiàn)身。比如弗拉基米爾是常見的俄羅斯人名，公元998年，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接受了傳自拜占庭帝國（東羅馬帝國）的基督教作為國教。

大約11點，我終于看見了有人落腳的城鎮(zhèn)。過了沿河城市，又是森林地帶。整個景色悠然綿長，端莊文靜，像是描繪著永恒。第一天過得比想象中快，我笑著和乘車長打趣：“其實一天也就和三四個小時差不多，歸途可待。”乘車長搖搖頭說：“在車上的時間，都是越過越慢的。”的確，重復(fù)的景色讓我開始疲憊，村莊和森林交替，卻看不到人影，停靠的小站大多破舊。

到達大站奧姆斯克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一點。陰沉的西伯利亞平原陡然讓人想起了被放逐過的人和令人慟哭的過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藍綠色的奧姆斯克車站建筑十分調(diào)皮，像是穿著鮮艷衣服在陰天舔著糖眨眼的小孩。過了奧姆斯克，看不到挺拔的白樺林，只見低矮的灌木，期間點綴著破舊的木房子。晚上9點到達新西伯利亞，車站是和奧姆斯克一樣的糖果色，在昏黃的燈光中調(diào)皮地眨眼。

我漸漸開始習(xí)慣不了時間。醒來往往已經(jīng)換了一個時區(qū)，幾乎無法計算自己的睡眠時間。于是，我聽從身體的本能，天色怎么樣，就做什么樣的事，不用精確到小指針指向的數(shù)字。

錯過貝加爾湖

另一個問題是食物。第三天的我總是處在饑餓狀態(tài)。餐車很貴，還吃不飽。兩個煎蛋、幾粒火腿、兩片列巴需要200盧布（約23元人民幣）。火車停靠的站臺，不是次次都有供應(yīng)食物的小商店，也不是次次停靠時間都足以讓你購買到足夠多的食物。

時間和食物是車上乘客討論得最多的兩個問題。幾點啦？一起吃嗎？下去買食物嗎？除此之外，就是何時能看見貝加爾湖。

列車上在俄羅斯全境采用莫斯科時間。事實上早在葉卡捷琳堡時間已經(jīng)偷偷走到了東六區(qū)，和莫斯科時間差了兩小時。昨晚抵達新西伯利亞當(dāng)?shù)貢r間已經(jīng)是23點，而手機設(shè)定的莫斯科時間顯示的是9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遲鈍的乘客歡欣鼓舞：我們將在23日，也就是后天的當(dāng)?shù)貢r間早8點，與貝加爾相遇。

時間的錯亂像是一場突襲，打得我無還手之力。我開始習(xí)慣在下午醒來，坐一會兒就能從遠處天空躥起的紅色火苗看到了這一天對我的揮手告別。窗外不再有森林，只有低矮的灌木和泛起深黃的平原。

貝加爾不是在伊爾庫茨克這一站出現(xiàn)，而是在小站斯柳迪揚卡現(xiàn)身。由于之前攻略標(biāo)明伊爾庫茨克有十分鮮美的小烤魚出售，饑腸轆轆的我一直在等待，甚至憂心錯過而不敢睡去。熬到日出，卻經(jīng)歷悲劇，烤魚在幾年前就被禁止銷售了。悵然若失的我盯著升騰的山霧，鹽田般的天空發(fā)呆。火車這時已在繞山奔跑，晃蕩得很厲害，摩擦聲讓人莫名不安，往低處看是螺旋一般的樹洼，頭頂則是鱗片狀瓦藍瓦藍的天。我暈乎乎地睡去，中途驚醒幾次，怕經(jīng)過貝加爾湖，起來趴在車窗窺探一番，只是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海拔越來越高。

當(dāng)我再次醒來，已經(jīng)錯過貝加爾湖了，我很難過。雨后的窗外是一道粗壯的彩虹橫跨大片草原。看見舉著單反的美國夫婦在拍彩虹，我上前詢問他們是否拍下了貝加爾湖。兩人連連點頭，把貝加爾湖大肆贊美一番，告訴我鐵軌前方幾百米就是湖泊，簡直是人生中最美妙的體驗之一。我心里泛酸地聽著，感受不到他們的驚喜，只有空蕩蕩的顏色和無處安放的情緒。我道謝，離開。明明是日夜思念的，我卻錯過了。

晚上我們將入境蒙古，與俄羅斯真正告別。我的俄羅斯簽證辦得匆忙，沒有辦蒙古過境簽。夜間出境，車上氣氛一下子變得嚴肅，邊檢警察繃著臉、牽著警犬走來走去，要求乘客留在原地不要活動。我被查出缺少簽證，得補辦簽證。蒙古過境簽合人民幣大約360元，辦得快，只是價格偏貴，并且年年漲價。我在辦簽證時，列車在換軌和換餐車。由于國家間鐵軌的寬度不一，更換列車車輪是相當(dāng)必要的，但是這道程序被稱為“換軌”，實在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直到凌晨，列車才開始前進，馳騁在草原上。

外國游客尖叫“中國萬歲”

我在睡夢中，列車經(jīng)過了烏蘭巴托。正午時到達另一大城市賽音山達。晚上9點，列車停靠，外面已經(jīng)都是中國話了。不知什么時候列車變得更加長，加入的幾節(jié)車廂屬于國內(nèi)運輸系統(tǒng)，上面標(biāo)注的是“二連浩特-北京”。我有些失落，有些釋然。時間并不是越來越慢的，它不僅僅在開頭快，在末尾也快。我站在二連的站臺上，聽著蟬鳴，覺得燈光的顏色是祖國獨有的艷麗。

次日醒來，仿佛一瞬間就和正常的作息接軌，一看時間，9點。吃過午飯后，北京越來越近。不知為何，我覺得，整段行程里最美的風(fēng)景，還當(dāng)屬進入北京的這一段。險山夾著彎曲的河水，一路流淌，進入池塘，開出滿池碧葉荷花；霧氣是潑墨大寫意，從遠到近褪去灰色，近處一片瓦藍。同車的外國游客已經(jīng)在尖叫。他們多數(shù)是從蒙古來到中國，經(jīng)歷過那種荒涼的凄美，有著巨大反差的中國山水絕對震撼。

列車一點點減速，我看到了熟悉的、現(xiàn)代化程度秒殺莫斯科任何一個火車站的北京西站，心頭一陣想哭的顫動。車上為數(shù)不多的中國人已經(jīng)歡呼起來，不明就里的外國游客也跟著歡呼，大喊“中國萬歲”。

列車終于停靠。走下k4的瞬間，我回頭，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在身后。只想說，最驚險刺激的冒險只存在于期待之中，最大挑戰(zhàn)的冒險，不過是面對被過分放大的日常瑣碎。

責(zé)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