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中天地與袖里乾坤

張婉清

摘 要：俗語“壺中天地寬，袖里乾坤大”，《神仙傳·壺公》與《聊齋·鞏仙》中均出現了類似的微觀仙境—“壺中天地”與“袖里乾坤”，本文試以此建立兩篇作品的聯系，找尋其共通與相異之處，以揭示中國文學仙境向往與理想主義傳統。

關鍵詞：壺中天地;袖里乾坤;仙境

一、壺中天地寬，袖里乾坤大

《壺公》篇壺公入市賣藥，日落即跳入所持壺中，此舉被費長房所見，壺公遂引其入壺中觀覽;《鞏仙》篇鞏仙得知尚秀才與惠哥分離，遂納二人入袖中相聚。兩篇均有微觀仙境：壺中別有洞天，袖里暗藏乾坤，小空間中大世界，是傳統仙境的變形。

這種變形體現古人獨特的空間觀。戰國尸佼最早提出空間概念：“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1]4，東西南北和上下組成一個巨大而封閉的六合空間：東面臨海，西南環山，北接荒原，上為天穹，下為黃泉，天地四方合圍，此認知在《管子》中表述更形象：“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納天地以為一裹。散之至于無間，是大之無外，小之無內，故曰有天地。”[2]134將宇宙比作包天地萬物的一裹，“大之無外，小之無內”又使界限變得模糊：大至無外不到，小至無內不入，兩篇中微觀世界顯然受大小相納的時空觀影響。

兩篇中微觀世界又是仙境，自然會想到道教，道教為宣揚仙學可致，便在名山中找到與仙境對應的洞天福地，仙境不再是絕地天通，洞天福地成為具象仙境，而“壺天世界”“袖里乾坤”是洞天福地的又一具象。道家壺天內別有天地、一派仙家盛景;古人以袖盛物，遮遮掩掩的袖袍亦能內藏乾坤。壺內袖中成為與人間同構的仙境并被仙人帶至人間。這類微觀仙境與道教洞天福地說有著同等內涵。

這種微觀仙境也與佛教有關。佛經講小能容大：“于一毛端極微中，出現三世莊嚴剎”[3]179;《維摩詰所說經》有“芥子納須彌”說，芥子即芥菜種，喻極微之物，須彌即須彌山，喻極巨之物，須彌入芥子中而須彌不減，芥子不增，表現了圓融的佛陀境界。“壺中天地”“袖里乾坤”的小空間大世界構想頗似“芥子納須彌”，小說中漸成固定模式：如《南柯太守傳》的蟻穴、《枕中記》的瓷枕，《西游記》中鎮元大仙之袖，均是佛教小能容大空間觀的形象演繹。

二、仙道信仰與世俗理想

魏晉時期借小說寫仙境以宣教宏道，此時成書的《神仙傳》是個中典型。葛洪是道教徒，其思想以道為本、以儒為輔，《壺公》演繹令人艷羨的凡人遇仙故事來宣揚仙道主題，有濃厚的宗教色彩;明清時期“道教的宗教形式與百姓生活形態相互滲透”[4]125蒲松齡儒佛道思想兼具，借助道教神仙信仰反映儒家用世態度，宣揚超越宗教意識的世俗愿望。具體來看：

首先，不同仙界景象暗示不同創作思想。兩篇雖對微觀仙境的描述僅數語，景觀卻大為不同：《壺公》“樓觀五色，重門閣道，見公左右侍者數十人”[5]38，通過渲染富麗堂皇的仙家氣象，強化人們對彼岸世界的向往和道教信仰;《鞏仙》“光明洞徹，寬若廳堂;幾案床榻，無物不有。居其內，殊無悶苦”[6]898，洗盡仙家鉛華，更像是生活氣息濃厚的人間樂土，呈現著世俗化、理想化的生活場景，已全然不像《壺公》中描繪的那樣異想天開，篇末作者言：“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元催科之苦，人事之煩，則袖中蟣虱，何殊桃源雞犬哉！設容人常住，老于是鄉可耳。”[6]900—901植根現實，作者直言愿“老于是鄉”的仙境已非不老不死的所在，而是安身立命的樂園，其意義遠超宗教化的彼岸向往。

其次，兩篇顯示出絕情與有情的鮮明對比。道教視現世人生為成仙障礙，葛洪本人求長生，倡導絕情去欲，《神仙傳》中直言“世之榮貴，乃須臾耳”[5]65、“位為王侯，金玉如山，何益于灰土乎！”[5]62比起功名富貴，家庭親情更為難舍，《壺公》中費長房一心求仙，視家庭為金枷玉鎖，壺公便與其合謀詐死以掩親屬耳目，以此徹底斷絕塵世羈絆。而蒲松齡本人重視人倫教化，肯定男女情愛，與《壺公》的絕情相比，《鞏仙》是至情至性的：尚秀才、惠哥矢志不渝，鞏仙為之感動，幫二人相會，從棄世求仙、清心寡欲的宗教追求與情愛自由、婚姻美滿的人生愿望，世俗理想超越了宗教理想，世俗追求壓倒了宗教追求。

三、結語

人類產生伊始就從未停止對仙境的向往，不管是“仙家天地闊，壺中日月長”的壺天世界，還是“袖里乾坤真個大，離人思婦盡包容”[6]898的袖里乾坤，均是人們理想生存狀態的反映。在這里一切現實中困擾人們的東西：時空約束、生命苦短、仕途艱辛、苛稅沉重……統統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生命長久、平安和樂、所欲皆達。歷代作家勾畫著承載理想的仙境，成為文學的永恒主題，是對傳統理想主義的繼承與發揚。

注釋：

[1]何寧撰.淮南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8.

[2]謝浩范，朱迎平譯注.管子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

[3]廣超法師.普賢行愿品講記[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4]劉敏.天道與人心，道教文化與中國小說傳統[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5]葛洪.神仙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1.

[6]蒲松齡，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