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改革開放極大地改善了民生。但人們可能會這么想:“我吃好了、穿好了,但是你比我更好,而且你的‘更好是靠你的權力、你的關系和歪門邪道。”換言之,他感覺到不公平。
10月28日,原任中央編譯局副局長的俞可平在中國深化改革理論研討會上宣布,經多次申請,他已獲批辭去中央編譯局副局長一職,將調任北京大學,擔任新組建的北大政治學研究中心主任、講席教授,并同時擔任北大政府管理學院院長一職。
俞可平教授曾暢談關于收入分配改革、官員腐敗治理、社會制度改革、政府公信力建設等問題的看法。
他認為,中國正處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決定性階段,也是現代化過程中一個利益急速分化、利益矛盾迸發的特殊時期,必須善于抓住這個極其重要的戰略機遇期,按照科學發展觀的要求大膽而果斷地推進政治改革。
收入分配不公是導致社會不公的重要根源
中國現在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對此,俞可平表示,如果要列出三個最主要的挑戰,社會不公是其一,而收入分配不公是導致社會不公的重要根源。
公正是一種基本政治價值,社會公正就是社會的政治利益、經濟利益和其他利益在全體社會成員之間合理而平等的分配,它意味著權利的平等、分配的合理、機會的均等和司法的公正。
當下的社會不公正體現在許多方面:比如,有錢人的孩子從上幼兒園到將來念大學,都可以享受優質的教育。
再比如,有錢人可以享受高質量的體檢,但窮人平時小病不舍得去看,結果釀成大病。又比如,有錢人住高檔小區,擁有24小時監控、保安巡邏,窮人的住宅區則小偷小摸不斷……
他表示,列舉這些現象的目的,是指這些在老百姓心中就是社會的不公平,而且都跟收入分配有關。
我國的收入分配制度又有其歷史階段性。改革初期實行“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政策有其歷史合理性,因為當時要打破 “一大二公”的絕對平均主義分配制度,激發人們的勞動積極性。
事實證明,這個政策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但我們的最終目標是實現共同富裕。當社會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必須及時調整收入分配政策,將社會公平放在更加突出的地位。
中共十六大后,中央提出建立在“以人為本”和均衡發展基礎上的“科學發展觀”,屢次強調要更加注重社會公平,認為“推進社會公平正義就是政府的良心”。這是極為正確的戰略決策,但我們還缺乏足夠有效的制度和機制。如果這種狀況不加改變,貧富差距還會日益加大。
俞可平做過不少調研,他表示,不公平是目前造成老百姓對政府不信任或者說信任度、滿意度下降的主要原因。按照常理,應當是隨著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老百姓對政府有更高的滿意度。
這些年來,政府著力于改善民生,其實就是在幫助那些最窮的人,事實上他們的生活條件也在改善。但是很多老百姓并沒有因為其生活條件的改善而變得對政府更滿意,相反,在某些方面,甚至是更不滿意。
官民互不信任,就難有政通人和的局面
哈佛大學約翰·肯尼迪政府學院中國問題專家托尼·賽奇教授曾從三個層面考察了中國公民對政府的基本態度,即普通民眾對各級政府的一般態度、對地方官員品質和能力的態度以及對政府提供公共物品的滿意度。
最后他發現,在過去的10多年中,老百姓對中央政府的滿意度很高,而對地方政府的公信力和滿意度則相對較低。而地方政府恰恰是直接面對老百姓的。
俞可平說,有一次我到一個副省級城市去調研,一位領導對我表達了強烈的疑惑:“我們的不少干部從早上雞叫一直干到晚上鬼叫,老百姓為什么還不滿意?”
這個問題確實需要我們認真思考。從政治學的角度講,政府的公信力是執政合法性的基礎。現在有一些地方和部門陷入了“塔西佗陷阱”(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說:當政府不受歡迎的時候,好的政策和壞的政策同樣得罪人民),就是你做得再好,老百姓也不滿。
官員本應有好壞之分,而且我相信多數官員總是好的。可許多老百姓一提起“官”,就認定是“壞的”。
比如對一些自殺的官員,按照中國傳統,人死后也就不再爭論善惡了,但現在老百姓看到有官員自殺,就認定其一定有問題,甚至幸災樂禍,認為死得好。
這種官民的對立是很少見的。官民互不信任會直接影響國家的治理。官民互不信任,就難有政通人和的局面。
俞可平說,如果還用傳統的方式,以堵和壓為主,問題只會越積越多,付出的維穩代價也會越來越大。我一直呼吁,我們一定要努力從傳統以“堵”為主的靜態穩定,轉向以“疏”為主的“動態穩定”。只有動態穩定,才能實現真正的長治久安。而動態穩定只能通過民主法治的方式,中華民族的振興也只能依靠民主法治。
腐敗問題解決不好,危及黨的執政地位
十八大報告指出,腐敗問題解決不好,就會對黨造成致命傷害,甚至亡黨亡國。我們應該如何抵御這種執政風險?
俞可平表示,治理危機不同于執政危機。我倒不認為我們黨現在有執政危機,但我們存在高度的治理風險,在一些局部甚至可以說已經出現治理危機。
說到底,黨治理這個國家,應當讓老百姓覺得很安全和幸福,在這方面,我們的治理現在存在高度風險。
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降低國家和社會的治理風險,就極有可能導致國家的治理危機,而倘若治理危機得不到及時緩解和解決,那就極有可能導致執政危機。
具體而言,腐敗問題是治理問題,但如果嚴重的腐敗問題久治不愈,就會引發民眾對執政黨的普遍不信任,從而導致執政危機。因此,說腐敗問題解決不好,會威脅黨的執政地位,直至亡黨,一點也不夸張。
有一項調查發現:只有13%的老百姓認為是群眾工作沒做好是造成民眾不滿意的原因,有70%多的老百姓認為是社會的不公平導致了政府公信力的下降。
其實,改革開放極大地改善了民生,即使最窮的人,其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了。他為什么還不滿?他可能會這么想:“我吃好了、穿好了,但是你比我更好,而且你的‘更好不是靠你的勤勞、聰明,而是靠你的權力、你的關系和歪門邪道。”換言之,他感覺到不公平。再加上現在的貪官一個接著一個被披露,涉案的人數和數額都很驚人。
這事實上也是當下的一個困境:每披露一個貪官,可能給老百姓增加一分負面感覺。不披露,等網民們網上曬出來,也躲不過去,只有更加難堪。
經常會聽到人們問這樣的問題:貪官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因為我們的官員待遇已經夠好了。擁有權力的貪官通常也有很好的住房,有穩定收入,有公車,有很好的醫療待遇。人們確實不太明白,許多身居要職的官員為何還如此貪婪?
俞可平說,他從來不認為,我們中國人天性好貪。今年新加坡新任駐華大使與我座談,他說新加坡沒有一個部長有公車。不但如此,部長們也通常不開豪車上班,家里再有錢也不敢開豪車。理由有兩個:一是不助長奢侈風,二是環保的考慮。大家都是華人,新加坡能做到,我們當然應該能做到。
貪官要這么多錢干什么?調查發現,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留給孩子,如把子女送到國外;二是給情人、二奶;第三種情況是摳門的“葛朗臺”,就是喜歡錢,看到存款的數字漲了就開心,不過這是極少數。
俞可平認為現在最危險的還不僅僅是貪錢的腐敗,他更擔心的是官員的特權。因為一旦承認特權,就意味著它是合法的,由特權導致的腐敗是不被追究責任的,特權是一種制度性的腐敗。
比如,官員在住房、醫療、退休方面的過分福利,單位集體公款支付的禮券禮品,數額巨大的“三公”消費,干部轉任國企高管后的巨額收入,等等。
他認為特權是威脅老百姓對政府信任度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這些年政府對這方面限制得越來越嚴格,比如北京對特權車的整治等等,在某些方面,我們看到情況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澎湃新聞網2015.10.28)